上海某庭院,兩個阿部的手下進來,蘆之葦的一個手下迎上去。神情謹慎而緊張。
阿部的手下:“他在嗎?”
問得有點多餘瞭。雖未見人,他們已經聽見蘆之葦那瘋瘋癲癲的聲音。
蘆之葦:“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蘆之葦的手下鬼祟而惶恐,與日本人同謀以來,他們失去的東西比料想的還多:“在。可是先生……好像有點瘋瞭。”
阿部的手下:“怎麼?”
蘆之葦的手下:“他認為屠先生已經死瞭,他跟死人說話,跟死人喝酒,沒有酒,他拿水當酒,而且真的……喝醉瞭。”
蘆之葦隔著道墻:“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阿部的手下:“我們要殺瞭他,你幫誰?”
蘆之葦的手下可憐巴巴地:“我們不就是一邊的嗎?”
阿部的手下:“再說一遍,我們要殺若水,你幫誰?”
蘆之葦的手下:“幫你們。”
雖然早已知道,蘆之葦的架勢仍把那兩位嚇瞭一跳:一個瘋癲老頭子,衣裳不整,半敞著胸,趿拉著鞋,頭發支棱著。他的面前擺滿瞭杯子,各種各樣的,而他當酒往杯子裡倒的,幹脆是魚缸裡遊著的金魚。
蘆之葦:“來來來,小屠咱早說好的,誰先死就罰酒三杯!青山那三杯是早喝過啦,人傢是賴拳不賴酒,你怎麼著?知道你不好酒,要不我陪你一杯?”他從一堆杯子裡挑一個就喝瞭,還把喝空的杯子頂在頭上,“瞧好瞭小屠,酒是這麼喝的,倒出來一滴再罰三杯。你瞧你倒出來多少?”
阿部的手下沖他鞠瞭一躬:“屠先生已死,阿部閣下請您去慶功。”
蘆之葦:“死個把個小屠算什麼?從南京到重慶,你們指誰我給你們滅瞭誰!”
阿部的手下給他讓出一條道來:“阿部閣下正在等您。”
蘆之葦:“他為什麼不來喝我給小屠的餞行酒?”
阿部的手下:“他那邊給您預備瞭真正的酒。”
蘆之葦:“我這也是三十年的陳釀啊!暴殄天物!”
阿部的手下抓起一杯喝瞭:“喝瞭,走吧。”
蘆之葦卻指著另一個大叫:“他賴酒!罰三杯!”
那位拿起一杯,卻拉過蘆之葦的杯子,碰瞭一下,蘆之葦喝瞭,他才喝瞭。
蘆之葦忽然踢踢踏踏地往外走:“走吧,我還真想喝點酒瞭。不用好酒,真的就行。”
那兩位跟在他身後,一個人已經把槍調整到易拔的位置。
蘆之葦:“小屠這回居然沒死得瞭嗎?”
阿部的兩位手下互看一眼:“是的,而且我們損失慘重。您的兒子真是幫瞭大忙。”
蘆之葦:“我的兒子?百無一用,除瞭跟他老子作對。出息啊,出息。”
阿部的手下:“您沒醉?也沒瘋?”
蘆之葦:“喝水能喝得醉嗎?瘋?這些年我一直瘋著,現在倒是清醒瞭。”
那位瞪著蘆之葦,緩緩地掏槍,卻覺得鼻子下有些不對,一擦,一手鼻血。他的那位同僚則是一聲不吭,倒地就死瞭個幹脆。
蘆之葦:“我以為阿部會來。他肯定很想殺我的,一是怕我坐大,二來他好移禍江東,漁翁得利。我一定是要殺他的,我雖有漢奸之實,卻不想落個漢奸之名。漢奸都是這樣的。”他看著那位,“你身體不錯?”
這位也仆地嗝兒屁瞭。蘆之葦興趣盎然地看著自己的手下,手下頓時跪瞭。
蘆之葦:“我一點後手也沒有瞭,所有的杯子裡都被我下瞭藥。本來還能落個水飽,卻把我渴個半死。”他從衣服下拿出滿滿一缸子水摔在地上,“老瞭老瞭,想當年走江湖騙人的時候,卵子下邊藏條活狗都沒問題的。你怎麼著?”
蘆之葦的手下:“先生,我是被逼的。”
蘆之葦:“我們都是被逼的。”他嘆瞭口氣,“現在我要逼你啦。”
蘆之葦的手下慘叫,積威之下,連反抗之心都沒有:“先生!”
蘆之葦:“去給我把車開過來吧,順便找點能喝的水。”他整理自己的衣服,仰天長嘆,“此地不留人哪。”
青年隊基地。蘆焱在笑,屠先生從煙霧裡走瞭出來。
蘆焱:“我不耽誤您時間啦!趕緊殺瞭我,去忙您在上輩子就該忙的事吧!”
屠先生:“您必須耽誤我的時間,紅先生。我沒有多餘的子彈費在你身上瞭,一九二七年,您費瞭我六發子彈,您沒死,您捅瞭我二十多刀,我隻受瞭傷。”
蘆焱:“趕緊的,宰日本鬼子去。凈跟這兒廢話。”
屠先生:“並且您教會瞭我,無論何時何地,人不可太過得意,人在恐懼之時,卵子都會縮回去,這個大傢都是一樣的。”他深深地鞠瞭一躬。
蘆焱:“您縮得太久啦!趕緊抻出來啊!該幹什麼?不知道嗎?”
屠先生:“所以,我決定放瞭您。是的,我用十四年的追捕讓您的人生停滯,您大概一直到現在還覺得刺殺我是昨天的事情,因為除瞭逃命什麼也沒有,對嗎?”
蘆焱認真地看著屠先生:“什麼都沒有,又什麼都有。”
屠先生滿意地點點頭:“很好,從現在開始,您自由瞭,對您的追捕停止瞭。您冰凍瞭十四年的人生又可以流動瞭,像個普通人那樣好好過日子,這是我給您的回報。是您想要的嗎,紅先生?”
蘆焱:“是我想要的,但不是您的賞賜。”
屠先生:“說得對,所以我還得多給您一點回報,我答應您昨晚提出的要求。”
蘆焱震驚:“讓我見我的哥哥?”
屠先生:“對。你的哥哥是個很瞭不起的人,我跟他一席交談,得益匪淺。”
他揮揮手,那一口棺柩轟然開啟,沉重的棺蓋砸在地上,揚起半人高的灰塵。
蘆焱看見瞭面色慘白,表情平靜的蘆淼。
蘆淼的血早已凝固,蘆焱沒有瞭眼淚。
蘆焱提醒著自己:“不要尖叫,做有用的事,不要尖叫。不要哭,有人想看你哭,哭就會讓他們笑話你。”
屠先生:“不要尖叫?”他笑瞭,“你還真是你爸的種。”
蘆焱過去撫摸著蘆淼的臉龐:“不畏強暴,蘆傢的男兒……從來不畏強暴。不要回頭,哥,對嗎?蘆傢的男兒,不會為瞭歉疚回頭,不會為瞭老天不公回頭,不會因為貪生怕死回頭,……實際上蘆傢的男兒從不回頭,對嗎,哥?”
他脫下身上的衣服為蘆淼穿上,微笑:“……你怎麼離傢這麼遠也不帶件衣服?我又穿你的衣服瞭,知道嗎?以前總穿著大,現在合身啦。我又玩你的算盤啦……還有啊,你的寶貝賬目被我搞得慘不忍睹一塌糊塗,你知道嗎?”
屠先生:“你的哥哥遠比你可怕,假以時日,他是又一個青山。所以,我對他的判決是,不能再見天日,不能動彈,讓他聽才能聽,讓他看才能看。其實我昨天晚上就說過瞭,讓你見你的哥哥,你事實上也就在他旁邊,隻不過是隔著棺材壁子,還有就是,你的棺材沒釘子。”他想瞭想,“也許昨天晚上他還活著吧?他知道旁邊就是他的弟弟嗎?你們兄弟倆感情很好?”
蘆焱掄足瞭雙拳向著屠先生沖瞭過去,時光一肘橫掃過來,蘆焱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蘆焱:“你判決完這個,又判決那個。現在,屠先生,我來宣佈我對你的判決!我宣佈我會用我的餘生來對抗你的狗屎理想,因為我明白瞭青山他們的理想,我會用我的一生來摧毀你的狗屎王國,所謂的暗流世界!”
屠先生:“有意思。你們蘆傢的人都很有意思。”
蘆焱:“我不會拿槍,也學不來你們那些污濁不堪。一棵樹就是我的手段,那裡的人窮得把空瓶子都當寶貝,可他們現在在工作,四年前那裡還隻有鴉片和土娼。屠先生,你懂瞭嗎?你的王國不過是集合瞭無業遊民,流氓惡棍,最晦暗的暴力和野心。你恨青山,因為他拿著能殺你的槍——耕者有其田,勞者有其食,每一個效力的人都有一份工作和安樂。你的王國還存在嗎,屠先生?你跟紅色永遠不可能和解,因為他們會融化你的冰山!”
屠先生看起來很不高興,因為他很明白蘆焱正在切中要害。
蘆焱:“等我們把我們的事業從一棵樹做到上海,你就完瞭。屠先生,你也得學會為你的食物把手上磨些繭子,而不是窩在陰溝裡做一個空想到死的白癡智者。”
他伸出手,手心裡放著那顆昨天從時光手上轉到他手上的藥:“所以把這個送給你。它在很多慘死在你手上的人手裡待過,可誰也舍不得吃瞭它,因為能有個自己決定的死法,真是很奢侈。”他把那藥遞給屠先生,“現在我送給你一個死法,希望那天來瞭的時候,你能記得它。”
時光盯著那顆藥,盯著屠先生接過那顆藥。
屠先生:“我會記得,天天都會記得。謝謝你送給我要臥的薪,要嘗的膽。”他轉身離開,“割掉他的耳朵,讓他不能再做暗流,然後放瞭他。”
蘆焱抗議:“我才不是暗流!在你眼裡,無處不是陰謀,無人不是暗流!”
屠先生走瞭,隻留下幾個行刑者和處理現場的人。蘆焱看著蘆淼,看著門閂,他在笑,直至行刑者搬來應用的工具,抓住他的肩膀。時光遠遠地回頭,看著蘆焱被摁倒。
…………
一輛車駛過,蘆焱被從車上推下來,他的頭上套著一個黑佈袋子。幾個青年隊開車走瞭。蘆焱扯下頭上的黑佈袋子,他的耳朵已經被精確地割去,精確地包紮瞭。
他辨認著方向,有瞭一種與青山與門閂與每一個種子類似的蒼涼。
蘆焱:“傢,我要回傢。”
對一個像候鳥一樣靠直覺走回西北的人來說,山野和城鎮沒有區別,蘆焱在泥濘的山道上摔倒和爬起,爬起和摔倒。喝雨水,嚼樹葉,隻是要活著走回去。
一個人從樹叢中沖瞭出來,他抓住蘆焱,在泥濘裡拖行。蘆焱掙紮,因為對方在把他拖向後方。
蘆焱:“走開!別管我!不要管我!”
他殘餘的體力和體重讓對方就像在拖一個小孩。
蘆焱啜泣:“你不要來!你為什麼要來?你來就是死啊!哥哥已經沒瞭,就剩下你瞭!”他咆哮,“我恨你!可就剩下你瞭呀!”
屠先生在工廠的廢墟中拔步,時光在一堵斷垣後站瞭一會兒,走過去。
時光:“先生……”
屠先生:“我正在看廢墟。我一直很喜歡看廢墟,它總是在告訴我們,有東西被摧毀,有東西要重生。我告訴廢墟,我們就是要重生的那個……但是,每一個廢墟裡出來的人都想重生。”
時光:“我已經準備好,可以去殺阿部瞭。”
屠先生:“我喜歡你那個以毒攻毒的主意。可你知道為什麼要你親自去做嗎?”
時光:“因為要告訴我們的政敵,我是不容他們懷疑的繼承者。”
屠先生點點頭:“事成後你不用馬上回來。知道我要你去做什麼?”
時光:“去追蹤蘆焱。”
屠先生很滿意:“為什麼?”
時光:“因為放他走就是一樁交易。”
屠先生更加滿意:“什麼交易?”
時光:“我們給若水遞出瞭一個交易的信號。如果他還想要他最後一個兒子的命,就不要再耍滑頭瞭,實打實拿自己的命來換。”
屠先生:“全對。他們剛剛來報過,蘆焱沒有回上海,他邁出的第一步就是向著西去。我從沒見過被割掉耳朵的人還有這麼好的辨向能力。”
時光想起那個在大沙鍋狂走的傢夥:“他這麼些年來就沒走過別的方向。”
屠先生對此並不關心:“去做那個殺瞭青山、阿部和若水的人吧,讓所有人提起你就發抖,像提起我一樣。”
一輛車停在路邊,蘆之葦一直把蘆焱拖到這裡。
蘆焱仍在掙紮:“……你蠢嗎?白活一輩子?一輩子都在設陷阱玩陰謀,你就看不出這是他們給你設的套嗎?跑啊!跑啊!爸爸!你個老漢奸!”
蘆之葦連呼哧帶喘:“跟我擰跟我擰!老子年輕的時候也是橫拖八馬倒,倒拽九牛回……”他喊司機,“幫忙啊!吹牛歸吹牛,你真當老子是李元霸嗎?”
司機幫忙把蘆焱塞在後座上,喂食,喂水。
蘆焱:“誰要你管我?走啊!”
蘆之葦:“你老子是那種扔下兒子跑路的賤貨嗎?我先跑瞭,是要留下點翻本的本錢!蠢成你那樣,一次把所有牌交到對傢手上,還玩個屁呀你?”
蘆焱:“那我哥呢?你倒是翻個本啊!把他翻回來呀!”
蘆之葦一下顯得蒼老瞭許多,他點燃瞭一根雪茄,不停咳嗽。
蘆之葦:“我沒扔下你哥,是你哥扔下瞭我。他從來沒離開過上海,可走得比你更遠更絕。我知道他是拉和老陳時,他已落到小屠手上瞭,什麼都晚瞭。我搬起石頭第一下就砸斷自己一隻腳,現在我不想砸斷另一隻腳。”
蘆焱:“你總是讓自己成為最可憐的人,然後,你做的惡事就都有瞭理由!”
蘆之葦苦笑:“兒子,我演戲,是為瞭活下去。可到死定瞭的時候,我還費勁巴力演什麼呀?”
蘆焱大聲揭露:“又在演戲!”
蘆之葦搖著頭埋怨自己:“假瞭一輩子,你現在還來認什麼真?”然後他盯著汽車大叫起來,“怎麼回事?讓你加足油!油表怎麼空瞭!”
司機忙不迭過來看:“不會的,才跑瞭多遠……”
蘆之葦扳斷雪茄,把裡面藏的一根針紮進司機的頸根,他倒在駕駛座上。蘆焱目瞪口呆,他是第一次看見他老爹殺人,殺得閑庭信步。
蘆之葦:“現在可真是眾叛親離嘍。這傢夥就等著拿我的腦袋賣個好下傢瞭。你爹我再沒後手,降他不住瞭,這時候還是先下手的好……”
蘆焱:“還在演戲!你怎麼那麼壞呀?”
蘆之葦:“被壞人逼的。”他攙起蘆焱,“咱爺兒倆安步當車吧。”
蘆焱大叫:“走啊你!知道現在有多少人跟著我嗎?趕緊把你那幫手下叫出來,跑啊你!”
蘆之葦:“沒有手下,手下都被我填進坑瞭。你幹嗎這麼著急?”
蘆焱:“你是我爹!若水我恨不得他死瞭,為瞭死個若水要搭上我爹,不值!”
蘆之葦笑瞭:“那我怎麼會舍得讓這樣的兒子死瞭。”
蘆焱:“我也舍不得你死!你死瞭世界上就沒有這麼混蛋的人瞭!你走啊!”
蘆之葦:“我舍不得我最後的兒子死,我還有後著。最後的後著。”
蘆焱憤怒地嚷嚷:“我就知道!”
蘆之葦:“兒子,看好啦,看爹最後的絕招。”
他撲通跪地,望著樹林茂密之處一個一個頭磕瞭下去:“小屠,你我之爭,我徹底服輸。你想拿走的,連你以為你拿不走的,我全都給你。我隻要這小畜生活命。你不能把我哄出來,又把他的命拿走。你聽好嘍,我可就說一遍……”
蘆焱撲過去,想把他的父親拽起來:“你這是幹什麼?犯得著給他下跪?哪怕給你害死的隨便哪個人跪,可絕不能是他!”
蘆之葦:“因為沒棋,因為沒轍啦。小屠啊,聽好瞭,我是漢奸,賣國求榮,夥同小日本子阿部堪治,蓄謀刺殺朝廷要員——就是你啦——我認罪伏法,隻是啥時間啥地方,得我說瞭算!否則老頭子別的沒有,弄死自個兒的辦法一大串。你動我兒子我就弄死自個兒,在你最愛吃的東西上撒大把的死蒼蠅!”
蘆焱:“你已經是過街老鼠啦,還嫌殺你的人太少嗎?!”
蘆之葦:“最後的絕招。人總是到最後才搞得清自個兒要什麼,兒子。”
蘆焱使勁把父親從地上拖起來。他有一個讓他永遠不知如何是好的父親。踞伏在樹林裡的雙車,他叼在嘴上的煙掉到瞭地上。
屠先生聽完青年隊的報告,面無得色,反而有些悲傷。
屠先生:“他答應我做這筆交易,給的價比我想要的還高,不光是他的命,還有他的名,他的一輩子,他的驕傲……隻要保住他兒子的命。”他站起來,“我跟他曾經是朋友。他已經毀瞭他自己,毀得一點不剩,再沒可能翻身……我是不是該放這個已經自廢的老頭子和他兒子進西北,一起終老呢?”
手下:“……您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
屠先生忽然猛拍瞭一下自己,仿佛從一個夢中驚醒瞭過來:“我真是瘋瞭,我居然要跟著他們一起發瘋。”他從廢墟上站起,向手下發令,“他可以出更高的價,可我們就給他這麼多的貨。因為他徹底服輸,我可以放過他的兒子,並且容他陪他的兒子走到兩棵樹。然後時光必須在那裡殺死他。”手下又看見瞭他們習慣的屠先生,“給重慶的呈文這麼寫,若水通日事敗,轉而投共,我方星夜追捕,時光將他擊斃於紅白交界的兩棵樹。”
屠先生走向廢墟深處,這個決定讓他多少有些傷感,隻是傷感而已:“時光若在就會提醒我,不要同情。”
時光的車駛過荒路,九宮坐在他旁邊。青年隊的摩托車從後邊追瞭上來,時光停車。
青年隊:“若水已經出現瞭。”
時光驚詫:“就這麼沒有耐性?”
青年隊:“是的。簡直是光明正大,無遮無掩,就帶瞭一輛車,一個司機。”
時光:“他既然出現,就是拿他的命買他兒子的命瞭,還遮掩什麼?”
青年隊:“先生讓你……”
時光:“殺瞭阿部後立刻去跟盯若水的弟兄們會合。誰在盯?多少人?”
青年隊:“是雙車。帶瞭三十組人。”
時光:“如果這票人拿來幹小日本,會是什麼氣象啊!”他看看九宮,“走吧,我們去對付阿部,隻有你我,兩個人。”
汽車駛過街頭。九宮安坐車內,安詳寧靜,栩栩如生。目的地快到瞭,時光回過頭來看著九宮。
時光:“我是一條毒蛇,九宮,你是一顆炸彈。你不想炸,你不想死,整天到晚的,你連個氣都不敢喘。這算什麼?連自己的母語都不會說瞭,結果一個陌生人找到你,說你必須效忠天皇,必須以死效忠。”他搖搖頭,細心地為九宮整理好衣服,“我理解你,九宮,因為我們很像。可我對你隻有同情,沒有友情。我對門閂隻有友情,沒有同情,因為我根本不配同情他。”
車拐過彎,時光已看見瞭自己的目的地。阿部堪治的住處,一處幽靜深邃的大院子,院門緊閉,門外有一個警戒和便衣。
時光開瞭車門:“去吧,九宮。我會為那些人報仇,也會為我自己報仇,也會為你報仇。你也要有點志氣,你要為你自己報仇。”
他把九宮推下車,關上車門揚長而去。
警戒者立刻吹響瞭哨子,門迅速開瞭,阿部和兩個部下沖出來。震驚之後,阿部輕聲咒罵,他的手下脫下衣服,蒙上瞭九宮的臉。三個人把九宮往院裡抬,阿部謹慎地看瞭看四周,進門。院門再度緊閉。
時光的車停在巷子裡,他手上把玩著一件東西。
時光:“撒喲那拉,阿部。”
他摁下引爆器。一朵小小的蘑菇雲,一聲震響。裝填在九宮身體裡的炸藥爆炸瞭。時光扔掉引爆器,靠在椅背上,感受著爆炸的餘波。車駛動。
時光:“撒喲那拉,九宮。”
郊野,荒路。
時光的車駛來。雙車迎上。
雙車:“若水就在前邊,這回他是真的插翅難飛啦。”他上車,“聽說你殺瞭阿部?”
時光:“殺瞭上百個不該殺的,殺瞭一個該殺的。如此而已。”
雙車嘿嘿:“兩個兩個,還有九宮。”
時光想瞭一下:“是的,兩個……門閂是共黨,九宮是日諜,看來我註定是一個人。”
雙車:“還有我,嗬嗬,還有我。”
時光看瞭他一會兒,心事重重地樂瞭:“要不是在打仗,你還真可能是。可現在,就不是。”
雙車轉移話題:“先生的意思是……”
時光:“兩棵樹是若水最後的界限,他死在那裡我們可以指他通日又通共。蘆焱可以放回紅區。對嗎?”
雙車有點小失落:“原來先生早告訴你瞭。”
時光:“沒有。隻是這兩天腦子格外清楚,再無羈絆,便自清明。”
蘆之葦企圖用濕漉漉的綠色枝葉將火堆燒得更旺一點,這方面他實在不是內行,老傢夥被熏得涕淚橫流,咳嗽不止。
蘆焱:“你這也算是自幼闖蕩江湖?生個火都不會。”
蘆之葦:“你老子的行走江湖,那也是養尊處優,生個野火那叫鄉野風情。像你似的惶惶然喪傢之犬?”
蘆焱:“吹吧,接著吹。”
蘆之葦隻管制造更多的煙:“孩兒啊,有些人不吹,那是真的要死的。嘿嘿。”
蘆焱:“那你倒是把自己吹活瞭呀!你把自己吹成一個氣球,哧的一下飛到九霄雲外,誰也找不著你!吹呀!”
蘆之葦:“那我會惦記你的,我還會不甘寂寞。說什麼大隱於市,其實就是不甘寂寞。”
蘆焱愣著,想著父親可能的……必然的結局,愣著。
蘆之葦體味著兒子對自己恨之愛之的關心,這讓他頗為得意,他是個很會找樂的人。
蘆之葦:“兒啊,送君千裡,終有一別。好像是我在送你,其實是你在送我,不過就是你以為能送我十裡地,結果才走五裡地我就趕火車去瞭。莫哭莫哭。”
蘆焱:“誰哭啦?你那打的什麼破比喻啊?誰是君啊?你是我的君還是我是你的君?我以前一直以為我沒大沒小,現在才發現原來是你沒大沒小!”
蘆之葦:“你教訓得是。可人這輩子見瞭太多生死,悟出的就是這個理啊。你爹我從驅除韃虜,到打倒列強,到鏟除軍閥,到民族民生民權,沒有一個好夢是成瞭真的。到最後隻得這一個狗漢奸的噩夢,能悟出的也就是這個理瞭。”
他倒有些唏噓起來,蘆焱默然。
蘆焱:“你還有辦法,你還有很多花招沒使,對不對?你一向是這樣的。”
蘆之葦掏掏自己的口袋:“袋裡空空啊。若水這個老匹夫,隻要還有半個花招,他會來走這爛泥路,生這斷氣火嗎?”
蘆焱沒哭,蘆之葦抹開瞭眼淚。蘆焱呆呆地站瞭會兒,在父親肩上捏瞭一把。
蘆焱:“你就不能找點不這麼冒煙的東西?”
蘆之葦唯唯諾諾:“我去找點不那麼冒煙的東西。”
蘆焱把他摁下:“我去找點不那麼冒煙的東西!”
他離開,在樹後撿瞭幾根稍幹些的樹棍,回頭看著:父親已經坐在煙霧繚繞中沉沉睡去,遑論若水還是蘆之葦,都從未受過跋涉千裡的這種罪。蘆焱繼續撿他的樹棍。在這樣潮濕的地方找一根幹木頭並不那麼容易,蘆焱漸行漸遠。身後忽然細碎的響聲,蘆焱回頭,看見時光。蘆焱的第一個反應是丟瞭手上的樹棍,隻留下可做武器的一根,然後沖向父親睡覺的地方。時光攔著。蘆焱揮棍。
時光:“我身上有二十多種能殺掉你的東西,我都沒拿出來。我沒有惡意。”
蘆焱:“可你們對他有惡意!”
時光:“隻有我一個人。你放心,現在你們剛剛抵近黃河,絕不會動他。”
蘆焱:“一過黃河就要殺瞭他嗎?”
時光:“在任何我們覺得合適的地方,這是一樁你無力阻止的交易。”他看著蘆焱,“我已經殺掉瞭這件事的日方主謀,你可能很高興聽見。”
蘆焱:“你們做瞭件早該做的事,就要我欣喜若狂,大喊老天開眼?不,我不高興,隻是青山和門閂他們沒有白死。”
時光:“雖然我覺得最該死的就是我自己,可若水必須死,事情總得有個結果。”
蘆焱倒有些驚訝:“最該死的是你?那你的先生呢?”
時光茫然:“我沒法向他下手,而你沒法像恨漢奸一樣恨你的父親。”
蘆焱笑瞭:“是什麼讓你變聰明瞭?讓你發現自己原來是個該死的東西?”
蘆焱清晰地看到他臉上的痛苦之色,他以為時光不打算回答他瞭。
時光:“小傢……我本來打算為她死一百次的,可我隻殺瞭她一次。”
蘆焱驚訝:“……你想殺幾次?你這是什麼活見鬼的計數方法呀?”
時光:“我有病。可一個靠殺人來解決一切的蠢貨,就是這麼個計數方法。”他不再提這事,看著蘆焱,“我來找你,有事請教。”
蘆焱:“我不擅殺戮,在這事上我們沒有可以交流的心得。”
時光:“我給瞭你那顆毒藥,你以為要在棺材裡活活悶死,可你沒吃它,還把它送給瞭先生。你的兄長,你的父親,你的朋友——你很快就要像我一樣,孑然一身,你靠什麼撐過這些絕境?”
蘆焱愣瞭半晌:“……你覺得你很該死,可你在問我怎麼才能活下去嗎?”
時光:“對。我一直在被人教會求生,求生,一直到我不知道為什麼而生。”
蘆焱猶豫瞭一會兒,把散落的柴棍一根根撿瞭起來:“我爹在火堆邊,煙很大,火快滅瞭,他會著涼。不管你們最後給他什麼罪名,還是他真的就是個罪犯,他是我爹。我得把柴火給他送過去。”
時光愣著:“……告訴我呀!”
蘆焱:“我已經告訴你瞭。總有你該做的事,總有你放不下的人,我就靠這個撐過來的。一個光會為生而活的人?比如你的屠先生?”
時光:“可你有的我都沒有!我沒有!我沒有爸,沒有媽,沒有傢!本來有先生,後來有小傢,可是現在,都沒有!先生知道,知道我一定會回去!可我不想回去!我不想成為他,我什麼都不知道,隻知道我不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蘆焱:“我沒死隻因為我知道為什麼活著,所以這事我幫不上你。”
時光瞪著蘆焱遠去,他甚至又有掏槍殺人的沖動。後來他把槍扔瞭,小傢死後的絕望他一直掩飾著,現在全湧瞭出來。
西北荒原,兩棵樹鎮外。蘆焱神志昏沉地看著地平線上被曝曬的那座鎮子,蘆之葦扶持著他,一個筋疲力盡的父親扶著一個筋疲力盡的兒子。
蘆之葦:“你到傢瞭,二小子。”
蘆焱清醒過來,他掙開父親的手,試圖阻止父親走向兩棵樹。
蘆焱:“不行!不能走那兒!那是屠先生的地方!”
蘆之葦:“傻小子,現在除瞭你要去的地方,哪兒都是屠先生的地方,連日本人占的地方都是。他是有人住的地方就要流淌的陰溝臭水,我是有人住的地方就要鉆營茍且的老蟑螂。”
蘆焱:“不行!你怎麼辦?!”
蘆之葦笑著,心花怒放,多少年裡從未有過的心花怒放。
蘆之葦:“你不是希望我死?”
蘆焱粗魯地:“廢話!”
那也打擾不瞭蘆之葦的開心:“天下現在是屠先生的,屠先生的天下連條縫都沒有。他要你死你就不能活,他要你走兩棵樹,那你就剩下那條破馬道。”
也許是父親扶著兒子,也許是兒子抱著父親,蘆焱在哭泣,似乎預感到瞭以後將發生的一切事情。
蘆焱:“我恨你。求求你,你走。”
蘆之葦:“我是你老子。”他自豪地,“你老子是誰?是若水。路漫漫的若水,讓屠先生一個頭兩個大的若水,南征北戰的若水,為民族民權民生打瞭一生江山的若水,最後忘瞭本忘瞭民族民權和民生的若水。你爸爸有兩個兒子,一個單槍匹馬拿走瞭屠先生所有的表情,讓那隻烏鴉開口就像烏鴉一樣發聲!一個是上海灘日進鬥金的巨富,最瞭不得的還是共產黨的鐵桿特工,他叫屠先生十幾年不敢親臨上海!”
蘆焱的心碎瞭,蘆之葦的心也要碎瞭,他們笨拙地擁抱和摸索著對方。
蘆焱:“你是個老混蛋。”
蘆之葦:“混蛋,我的混蛋兒子,為你老子活下去吧。我也會為你活。我就剩下你瞭,你也就剩下我。”
蘆焱:“你怎麼活?……怎麼活?”
蘆之葦:“我會聽你青山叔叔的話,向屠先生投降,跟屠先生合作。”
蘆焱茫然看著他的父親:怎麼合作?
蘆之葦:“你老子是若水啊,若水有很多秘密……哪一個都是屠先生想破腦袋也想知道的……我告訴他半個,再告訴他另外半個,讓他想破腦袋,夠他想一百年瞭……你老子活不瞭一百年瞭。”
蘆焱:“……真的?”
蘆之葦:“假的。”
蘆焱無奈而憤怒地看著他的父親。他的父親看著他的身後。蘆焱回頭。時光和他的手下,如影隨形,一路跟隨至此。
時光看著蘆焱和蘆之葦,陰冷無情,他瘸得越來越厲害,腿不屬於他自己,手不屬於他自己,眼不屬於他自己,沒什麼屬於他自己。
一隻手插入父子兩人中間,如果把那隻手當成一道墻,那麼蘆焱在墻外,蘆之葦在墻裡。時光看著自己的手,而不是被他分開的兩個人中任何一個。
蘆焱看著時光,連仇恨都已經幹涸瞭:“他跟我走。”
蘆之葦:“別傻瞭,誰跟你走?要走,多少年前我已經跟你青山叔叔走瞭。”
蘆焱:“你從來沒有保護過我。現在也用不著。”
蘆之葦:“我有秘密。”
他看著時光,時光看著虛無。
蘆之葦:“你看,我有秘密,他都不敢看我,怕被我的秘密嚇著。”
蘆焱低聲咆哮:“你不要撒謊瞭!你每一個字都是謊言!”
蘆之葦:“走吧,兒子。你註定要在一個每天都有太陽升起的地方生活,貧瘠幹旱,活得不易,可你堂堂正正地活著。你的撒謊老爸待的地方一定是陰雨綿綿,你知道他在撒謊,在茍且,可他活著。”
蘆焱瞪著他,隔著時光的一隻手,隔著一個世界。
蘆之葦:“你我不是一種人。”
那是定論,蘆之葦從未如此誠懇。蘆焱轉身,每個人都聽得到他轉身時的長嘆,時光放開瞭手臂。
蘆之葦看著他唯一的兒子走過長街。良久。
蘆之葦:“十多年我掙瞭幾百萬。我用這錢買他過兩棵樹喝的水。”
時光:“你的賬房立刻會投靠我們,用你的錢買他的命。你沒有秘密,什麼也沒有,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
蘆之葦同意地點瞭點頭。
時光:“你現身就同意瞭和屠先生的交易,你的命,換他的命。”
蘆之葦:“是的。我隻能死掉,好證明屠先生的權威。”
時光掏槍,舉槍,槍口頂在蘆之葦的太陽穴上。蘆之葦微笑,再次油滑起來。
蘆之葦:“兒子,告訴你我的秘密!我為你驕傲!真他媽的驕傲!就這個秘密!除瞭這個,你的撒謊老爸還有什麼秘密?你快走!走你媽的!不要回頭!回你該回的地方!那是屠先生做夢都想去,可做夢都不敢去的地方!他要殺你,要殺我,可他做夢都不敢夢見他能殺掉你要去的地方!他知道那地方有一天能吞掉他!他和他的王國見不得太陽!他和他的王國在你們那兒就像大太陽下放的一個屁,噗的一下,就變瞭空氣!”
蘆焱回頭,呆呆看著他的父親,他在大笑。
時光的手指扣在臨界點上。
蘆之葦:“走啊!蘆焱!我的兒子是蘆焱!屠先生在他面前像蛆蟲一樣發抖!我的兒子啊!單槍匹馬,一把水果刀!這是我的秘密!”
蘆焱戰栗瞭一下,因為他的父親叫他蘆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最後一次。
蘆之葦:“走吧!少年的中國沒有學校,他的學校是大地和山川!”
蘆焱加快瞭步子,走向他的大地和山川。在他的身後,時光開槍。蘆之葦像是一個被彈開的紙偶一樣倒地。蘆焱沒有停下步子。他大步走出瞭兩棵樹,沒有回頭。
蘆之葦被細心地包裹好,包裹裡有早準備好的防腐劑。時光最後看瞭一眼那張似乎仍在挖苦奚落的臉,讓那個曾經的特工元老成為一個無意義的包裹。
時光:“送走。屠先生要看。”
他看瞭一眼兩棵樹的長街,蘆焱已經看不見瞭。
蘆之葦的屍體被裝到車上。時光最後看瞭一眼這個鎮子,他曾經的手下期待地看著他。
時光:“走吧。回咱們該待的地方。”
蘆焱在號哭中摔倒,在號哭中爬起,在號哭中喝水,在號哭中不知珍惜地將水淋在自己頭上。
蘆焱:“少年的中國……爸爸……沒有學校……學校……爸爸……爸爸……”
蘆焱蜷縮在兩棵樹外的一段土埂下,風沙在身邊卷過,呼嘯,他幾乎被湮沒。在風沙漸漸平息的時候,蘆焱呆呆看著忽然倍顯清潔的星空。一輪月亮,很多星星。星空下的那個人再也沒有悲傷和歡喜,隻有夢囈。
蘆焱:“大地和山川……”
延安今天的天氣相對涼爽。蘆焱坐在一個冷清的角落,已經成瞭灰色的繃帶緊纏著他的頭,上海的時髦裝束已經成瞭破爛。三個孩子從他的身邊經過,他們沒看見蘆焱,看見瞭也未必能認出他們的老師。蘆焱用帶著苦楚的微笑看著孩子們,他從破碎中看著完整,從不可挽回的衰老中看著希望。
一點水滴砸在幹燥的地面上。蘆焱看著那點水滴。然後又是幾點,在灰土中砸出小坑。蘆焱抬頭看著天空。
“下雨啦!喜雨啊!今年要有好收成啦!”
蘆焱坐在雨地裡,被雨水打濕,被雨水淋透,悲傷與安樂讓他像這場延安的雨一樣虛幻,不可捉摸。雨水在身下淌成瞭溪流,它們將淌進延河潤澤這裡的土地。
一雙腳踏進瞭這條溪流,一雙女人的腳。蘆焱抬頭看著,腳的主人靜靜地看著他,悲傷混雜瞭歡樂。卞融,她終於學會瞭節制自己的悲傷和歡樂。她的穿著仍像在上海一樣俏麗,但這一切將很快換去,她一向誇張的神情已經徹底換去。
卞融:“你終於回來瞭,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她蹲下,她擁抱著蘆焱的時候也就是她徹底失去控制的時候,她的擁抱讓無力回應的蘆焱幾乎窒息。
卞融:“給我一輩子的依靠吧,我的愛人。”
上海,青年隊基地。屠先生聽著青年隊報來的那個消息,抬頭望著頭頂支離的鋼梁。
屠先生:“為什麼要跑?”
青年隊:“不知道。時光什麼話也沒說。”
屠先生咆哮:“怎麼能什麼話也不說?!”
青年隊:“雙車、天外山,已經攜我們在兩棵樹的全部人馬展開追捕……”
屠先生:“追捕?抓到以後呢?在他腦袋上鉆一個洞?他是我們的未來!”
青年隊囁嚅:“……總得先抓到呀。”
屠先生:“那就趕緊去追!”
幾個乖覺的傢夥連忙跑去發令瞭,而遲鈍的傢夥經受著屠先生的風暴。
屠先生:“問題根本不在我們能不能抓住他,而是他一直在告訴我,他就是要逃,他就是不想做一個他命中註定的強者!他再也不幹他不想幹的事情!他用逃跑來告訴我,那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時光,你到底想幹什麼?”
一輛車駛進基地,車上載著若水。雙車和司機下車,忙不迭地解開綁著口鼻的圍巾。屠先生走到車邊,在蒼蠅的轟鳴中探頭看瞭看,似乎還期待車上有別的活人。
雙車訥訥:“沒有找到時光。我們把大沙鍋來回篩瞭兩遍,連紅區都……”
屠先生像在自言自語:“他不會去紅區的。他正在鬧毛病,覺得自己欠著死鬼們的債。要找到他,你們得搞清他要還的是哪筆債,可誰能搞清人心裡的這筆債?欠瞭誰的,被誰欠瞭?”
他去看瞭一眼蘆之葦,那個綁得嚴嚴實實的包裹,青年隊很費勁地解開。
屠先生:“很臭。”
雙車:“是很臭。可這麼重要的犯人,不能隻帶回一個部件……”
屠先生:“雙車,你很聰明,丟瞭一個活的時光,所以拼著一身臭,帶回一個死的若水。你總在想法讓一切都說得過去。”
雙車沉默。
比起雙車和死若水屠先生更惦記的是時光:“繼續追捕吧。以後的通緝名單上,時光要頂替掉那位紅先生的位置瞭。他以為他殺死瞭妖怪,卻不知道人心皆惡,他在下個十字路口就會碰見它們。而當我們的王國成真,他就會明白我一直跟他說的……真臭,人死瞭就是這麼臭。”
他走向他的座車,雙車跟在後邊。
屠先生:“我要走瞭,雙車,若水既死,重慶有很多要解決的事情。你就繼續在這裡說得過去吧。”雙車低頭,“註意盯緊瞭日本人,該狠時不需要我來說話。”
雙車抬頭,多少有些振奮。屠先生踏上車,猶豫一下,回頭看瞭眼裝著若水的車。
屠先生:“不是還空著一口棺材嗎?把他和他的兒子葬在一起,就葬在這廢墟裡。看他們誰被摧毀,誰將重生……讓他們在陰間接著爭論那些善與惡是與非的勞什子,反正我們在人間也是爭論這些問題。”
雙車:“是。”
車駛走。雙車站在後邊,吸著車輪卷起的灰。當車駛離視線,他呼出瞭這輩子最長的一口氣。
屠先生在車上,望著他與時光曾多少次一起駛過的這條荒路。他看著手心裡的一件東西冥思——蘆焱送給他的禮物,那顆毒藥。他珍而重之地把它放回瞭口袋裡。然後他繼續看著車外的路,一個自以為主宰著道路的人又何嘗不是在行路。
屠先生:“幹什麼去瞭,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