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蘆焱雙手被反銬,頭朝下塞到瞭座位下,四隻腳踩著,兩支槍對著。車在顛簸行駛,蘆焱的頭重重地磕著地面。他拼命想看到車窗外飛逝的傢,被押送者摁瞭回去。那一瞬蘆焱看見人影一閃,嶽勝一個翻滾到瞭車上,把他的折刺由下至上刺進瞭臨窗那名青年隊的下頜,然後他挑著那個人當擋箭牌,一槍打死瞭後座的另一人。司機掏槍,被方向盤弄得動作不大利索。

蘆焱:“嶽勝?”

嶽勝:“不是我!”

蘆焱正自莫名其妙,又聽見一個女人的吶喊,卞融揮舞著她的坤包沖過來。嶽勝用他的折刺紮穿瞭椅背,司機死不瞑目。蘆焱被嶽勝拔蘿卜一樣地拔出來,割瞭腳上的繩子就開始跑路,他們上瞭嶽勝的車,向貧民窟駛去。

他們進門的時候,門閂正在桌邊沉默地擦槍,連同他那極有限的幾發子彈。他那警惕而冰冷的目光讓蘆焱下意識地把卞融護在身後。

門閂:“天下大亂,你們幾個去哪裡瞭?”

蘆焱:“我回瞭趟傢。嶽勝擰不過我。”

門閂:“見到你父親瞭?”

蘆焱:“見到瞭。”他向嶽勝伸手,嶽勝拿出那個文件袋,蘆焱把它放在桌上,“這東西沒有問題瞭。我把它交給你瞭,如何支配,權力在你。”

門閂:“發財的夢人人都做過。可能買下整條街的錢放在面前,卻再也沒時間去碰它瞭。”

蘆焱:“為什麼沒時間?也許我們現在有時間瞭,有比以前更多的時間。”

門閂:“你知道什麼?”

蘆焱:“知道瞭一些事情,等我想好瞭,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你們。”

門閂站瞭起來,把那些子彈一發不落地納進懷裡,仔細地包好瞭他的槍。

門閂:“那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瞭,因為我沒時間瞭。”

蘆焱:“沒時間瞭?你要幹什麼去?”

門閂向外走,經過蘆焱身邊時,他很近地看著蘆焱的眼睛:“你不在的時候,我從日本人手上救下一個我們的西北舊相識——欠記客棧的欠老板,他臨死時告訴我很有趣的話。”

蘆焱:“什麼?”

門閂:“蘆焱,是先生最後的驕傲。欠老板是若水的死忠,被他尊為先生的人當然是若水。現在,你有話要告訴我嗎?”

蘆焱:“是的。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門閂從這句廢話中明白瞭一切,他徑自出去。

蘆焱大叫:“擋住他!嶽勝!”

嶽勝本能沖瞭上去,門閂粗暴地把他推開。卞融驚訝地瞧著兩個男人推搡廝打。

門閂沖蘆焱咆哮:“我跟你急不是因為你是若水的兒子。要是跟你算老子輩兒的債,我先得沖我的前十幾年抹瞭自個兒脖子!我急的是你現在想幹的事!”

蘆焱:“我什麼也沒幹!”

門閂:“就是因為你什麼也沒幹!你知道若水和日本人要聯手殺屠先生對不對?整件事就是你爹為瞭殺屠先生佈下的局,你想把它拖成瞭是不是?沖你的老爹?為你的仇恨?還是你覺得屠先生死瞭咱們就平安大吉,正好漁翁得利?”

蘆焱:“可那是我爹,就算他還有一個名字叫作若水!我恨屠先生,最恨的是他把我爹逼成瞭漢奸!最重要的是,屠先生死瞭,我們就可以活!我們可以把系在褲腰帶上的腦袋放回脖子上瞭!”

門閂抄起手邊的零碎就沖蘆焱摔瞭過來,嶽勝擋不是不擋也不是,卞融誤挨瞭一下幹脆也對門閂摔瞭過去。

但門閂隻沖蘆焱:“隔岸觀火從中漁利是不是?那我們和那些把事情搞成眼前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區別?”

蘆焱:“是我們的生死存亡!我沒工夫去管你的道德!”

門閂:“你這個酸丁隻想著道德嗎?想沒想過上海?這裡的地下勢力十之八九是屠先生執掌,他死瞭就由你爹和日本人接手,到時候你準備在滿城漢奸中討生活!想沒想過江浙?屠先生一死,能跟日本人對抗的抵抗組織至少去掉一半!然後是唇亡齒寒!剩下的一半也要遭滅頂之災!想沒想過中國?沒瞭他的情報網正面戰場上我們要多死多少人?你爹甩給你的錢又能買回幾條人命?道德?”

蘆焱:“幹什麼去?”

門閂:“去救屠先生!我說過英雄隻死一次,懦夫死很多次。這回我這個狗日的英雄怕是做定瞭!”

蘆焱:“嶽勝,擋住他呀!”嶽勝有點發蒙。蘆焱又喊:“你想他像青山一樣粉身碎骨?”

嶽勝沖出去,蘆焱和卞融也沖出去。門閂和嶽勝在陋巷裡廝拼,蘆焱也撲瞭上去。門閂用槍托擊倒蘆焱把槍對準瞭他。

蘆焱:“你不會開槍的,你不會再殺自己人瞭。”

門閂:“蘆焱,我最想殺的是你。你對不起青山,你居然以為他交給你的僅僅是錢和物,你錯瞭,蘆先生。青山給你的是他沒走完的路,和所有人的命,包括我這個該死還沒死的。”他把蘆焱踢開,“別再過來瞭,別再浪費我本該用在日本人身上的子彈。”

蘆焱咆哮:“我就是要過來!我不光要過來,我還要跟你去!去救那個王八蛋,救他媽的屠先生!”

門閂愣瞭一下,收槍:“滾遠點吧!我一個送死的人,沒必要帶個定時炸彈。”

蘆焱:“我知道,我隻是想不明白!我罵我爹那一套,恨屠先生那一套,可我把他們那套全接瞭過來,把青山給我的全扔掉瞭!我幫著日本人成瞭事,跟那些我恨之入骨的人做的一模一樣,對不對?所以我現在得去壞他們的事,去救屠先生,順便去死。”

門閂猶豫瞭一下:“欠老板說你爹對你刺屠刺瞭個半途而廢耿耿於懷,有心在原址把這件事做完。可我不知道你在哪兒刺的屠先生。”

蘆焱:“連個秦始皇都找不著你演什麼荊軻?”

門閂:“路在嘴上,我會問。”

蘆焱:“十四年前蘆焱在哪裡拿刀戳的屠先生?你跟掃馬路的這麼問?”

嶽勝:“我知道!”

兩個人一起看著他,嶽勝緊張地走過來。

嶽勝:“我真的知道,因為拉和老陳,蘆淼指給我看過。”他鄭重地向蘆焱,“我和門閂去,你留下來,那些文件得有個靠得住的人轉交。還有,給我的命令就是保護你。”

門閂和蘆焱面面相覷。

門閂:“對呀,那些文件。”

蘆焱:“三個人去倆。手心手背,輸的留下。”

這真是個很扯的解決方式,但當蘆焱把手舉起來時那兩位也把手舉瞭起來。蘆焱一個手心,蘆焱狠狠一巴掌砍在嶽勝頸根上。

嶽勝:“我說過的,請讓我擋在你和子彈之間。”

一聲悶響,門閂直接拿包著佈卷的步槍把嶽勝拍暈瞭。

門閂:“我保證他功夫練不到後枕骨上。”他看著蘆焱,“我很想嶽勝一起去,可時光認得咱倆卻不認得他。以我的想法,我們都死在他面前瞭,這些剛發芽的種子就不會被他們掘瞭。”

蘆焱:“而且那些聯絡組織的事我都是外行。”他同情地看看嶽勝,“怎麼又是這樣?他醒來一定是這句話。走吧,我們兩個人?”

門閂看看卞融:“還有一個人。”

蘆焱苦笑:“又得去談筆生意瞭。”

卞融:“一筆大生意,絕不能帶我去。我應該什麼都不懂,還是什麼都明白?”

卞融:“……能不能不去?”

蘆焱:“總得有人去,而且……”他看瞭眼嶽勝,“不去的人,已經選出來瞭。”

門閂看瞭看天色:“告訴她你很快就回來。”

蘆焱:“不,她討厭假話。”他向哭泣的卞融宣佈,“我永遠也回不來瞭。你已經踩著我這座橋,過瞭這條河,河對岸很寬廣,比大沙鍋還寬廣。你再也不是池塘,你看見你的五湖四海……”他從卞融手上一點點拽出自己的衣服,“現在,我也要去我的五湖四海瞭。”他想走,但看著哭得不成話的卞融,又說,“可不可以……一個極其私人化的要求?……一棵樹需要的不光是藥,一棵樹還需要書,我的學生,他們沒有教科書。我一直想,要是能活著回去,我就背一捆教科書……你,能不能幫我寄一些教科書?”

卞融:“……寫誰收?”

蘆焱:“……何思齊。我的學生們一定會老實不客氣打開每一個何思齊的包裹。”他憧憬著,“然後,他們就有瞭教科書。”

卞融:“我會寄。”

蘆焱感激地點瞭點頭,不知道是感激他的學生終於有瞭書,還是感激卞語不成聲的啜泣。卞融一把抱住他,用力之猛,讓他覺得自己會死在這個女人的擁抱之中。

蘆焱:“好啦,謝謝你解決我最後一樁心事。其他的,我要自己去解決啦。”

蘆焱和門閂從小巷摸進與正街直通的弄堂。蘆焱驚呆瞭,這裡是十四年前,行刺屠先生的那一天,他們藏身的地方。蘆焱清楚地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樣子,卻隻知道一個人的名字:阿卯。門閂解下背上的長佈卷,珍惜地拿出他那支本該上繳卻被私藏瞭的步槍。蘆焱也摸出他那把賣相難看的刀,但是門閂從他的厚佈卷裡掏出瞭一根木條,遞給他。又一次驚呆,和十四年前蘆焱得到的那把簡直一模一樣。蘆焱下意識地去拔,看著那木條裡藏著的鋒刃。

蘆焱:“……他們把我們塞進鍋爐,說,讓你們燒。你們給我木頭。”

門閂:“啥?”

蘆焱:“沒什麼。想起你說的,我們從這裡開始,也就要在這裡結束。”

縮在巷角裡的門閂以屋頂為目標,試瞭一下他剛調好的槍。

門閂:“最大的麻煩是,我們知道你爹……不,日本人要在這裡行刺,可根本不知道他們要怎麼行刺。”

他回頭,發現蘆焱跪在地上親吻著。

門閂:“這種事你總不至於要問土地公公吧?”

蘆焱:“我在祭拜幾個死人。他們就是我的開始。”

門閂:“你們當年就在這裡刺殺屠先生?”

蘆焱:“當時藏住我們的就是這條裡弄。”

門閂不由倒吸口涼氣:“我說……你傢老爺子是個很信命的人嗎?”

蘆焱:“他信命,可更信他自個兒。他最喜歡的是嘲笑和對抗命運。挑這麼個地方,他是想要嘲笑屠先生的命運。他就這麼個人。”

門閂:“那他待會兒就能看著屠先生的屍體嘲笑我們瞭。好容易搞明白他要幹什麼,也找對瞭地方,可不知道他要怎麼幹。我隻會用槍,可槍是拿來殺人不是救人的,至少有上百種我拿槍對付不瞭的殺人法子。”

蘆焱:“我們要救的不是一個好人,對嗎?”

門閂苦笑:“連時光也不會認為他是好人,可屠先生從不當自己是壞人。你傢老爺子嘲笑命運,屠先生則自以為超越善惡……是的,他是個惡人,可是……”

蘆焱:“如果這時候你還講那些民族大義,我就根本不會來這裡。隻是我真的很想殺瞭他,他也是我知道的人中間最該死的一個,而且……如果我們先殺瞭他,日本人就殺不著他瞭。”

門閂:“可你終於宣泄瞭你的怒氣時,得利的是你最大的敵人……”

蘆焱:“我要是觸景生主意呢?我不是幹你們這行的人,每走一步都留出七八個後手。從小我父親就說我笨,因為我想出來的永遠是讓自個兒死得最慘的辦法。”

門閂:“我不會比你晚死多久,隻是……”他無可奈何地笑瞭笑,“居然是為瞭這個姓屠的……”

蘆焱:“我不想把你跟我說的話再還給你瞭。隻還給你一句,你在大沙鍋跟我說的,這個世界上爛事太多瞭,可我要讓你看一件有趣的事情,一個人如何為他最初的理想而死。”

門閂:“不做這件事,我不知道我是個什麼,做瞭這件事,我才知道我是什麼。”

蘆焱:“其實就算做瞭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我的傢教,人這輩子就是個含混的不等式。可是我爸那老妖精說得好,不要尖叫,做點有用的事。”

門閂:“不要尖叫。”

蘆焱像對他父親那樣:“我不會尖叫。”

屠先生的車隊駛來。他們似乎也像蘆焱一樣,成瞭陷在時光琥珀中的蟲子,從一九二七年跑到這裡來的一道風景。時光看著窗外,幾天的奔波之後,他和屠先生都有些疲勞。

先生今天很多話:“舊地重遊瞭。十四年前我就在前邊遇刺,後來就再沒進過上海。下手的那位紅先生現在快押到基地瞭吧?回去要跟他好好敘敘舊。”

時光:“青山應該就是為保護他死的,可我一點沒有看出他的價值。”屠先生:“我們以死相爭的,無非就是值與不值。你又怎麼可能看得清他在青山眼裡的價值。”

越來越熟悉的景物讓屠先生也生感觸,“時光,你我必須從一件事裡學到很多,因為我們沒有那麼多犯錯誤的機會。車外是我曾經的課堂……那節課告訴我,永遠不要覺得事情已經完成,永遠不要沾沾自喜。有很多事情,其實比人生更長……”

他忽然愣住瞭,因為他遠遠看見車前方的蘆焱以及蘆焱手上那根令他眼熟的木條。

屠先生:“……這也未免長得太不像話瞭……你看見瞭嗎?”

時光淡漠的臉上也出現瞭震撼的表情。

蘆焱站在那弄堂口,死死地攥著他的刀。門閂掩在弄堂裡,他抱著槍的姿勢像在親吻他的槍。

蘆焱:“好好看我怎麼死。我死瞭,你就不怕瞭。”

門閂:“我沒怕。”

蘆焱:“我隻是要把臺詞說完。”

那支車隊,頭車急剎,之後一溜的急剎聲。寂靜,車隊的每一個人都死死盯著蘆焱,沒有動靜,屠先生還在驚訝之中。蘆焱開始大叫,奔跑,一切都像十四年前一樣,除瞭他再也沒有畏懼和遲疑,再也沒有青春。

蘆焱:“殺屠先生!殺瞭屠先生!”

他拔出他的刀。車隊開始騷動,青年隊紛紛下車。

“怎麼回事?他不是被抓住瞭嗎?”“押送他的人呢?”

蘆焱還沒捅出第一刀就被人一腳放翻。

蘆焱:“殺屠先生!殺瞭屠先生!”

他又一次被人放倒。門閂躲在弄堂裡,聽著動靜,竭力壓住自己沖出去的沖動。蘆焱的笨辦法超出瞭聰明人屠先生的預料,他試圖在莫名其妙中找出一個解釋。時光則靜靜地看著蘆焱挨揍,這讓他想起和應小傢在廢墟裡的經歷。九宮走向蘆焱,他已經把刀拔瞭出來。蘆焱被一個半圓的人圈子包圍,他好像在創造一項一個人一分鐘內可以被擊倒的次數的紀錄。他一直舉著他的刀。

蘆焱:“殺屠先生!殺瞭屠先生!屋裡貓的鬼子弟兄們聽著,你們動手啊!”

青年隊起瞭一些小小的波動,分出一些人去護衛著車輛。九宮喃喃地罵瞭一聲,一腳把蘆焱踢倒,然後揚起他已經接駁好的刀棍。

蘆焱:“後邊躲著的日本老兄們,我跟若水很熟的!不是說好的嗎?若水隻管把姓屠的喂飽,拿他的人把姓屠的喂飽!關鍵時候,這時間,這地點,指著你們瞭!若水是下瞭註也扔瞭本啦,你們呢?縮瞭嗎?”九宮一棍子把他的刀砸飛瞭,“他媽的,再不出來我真把姓屠的殺瞭!”

屠先生愣瞭一下,下車。與此同時,同樣被蘆焱搞得摸不著頭腦的槍手終於開槍。剎那間,時光一腳把屠先生踢開,本該擊中屠先生咽喉的子彈擊碎瞭車上的後視鏡。隨後槍聲頻發,子彈紛紛射向屠先生的座車。九宮大罵瞭一聲,扔下蘆焱跑回車隊,護衛屠先生。在短槍與長槍的對射中,最興奮的是門閂,他瞄準射擊,那些躲藏在高處的日本槍手一個個倒下。蘆焱從藏身的摩托車後跑瞭出來,被青年隊一棍子放翻,拖回車隊。

門閂大罵:“你們看不出來他在救你們嗎?”

他一回頭間,被來自日方的子彈擊中瞭脊骨,從藏身處摔瞭出來,但他仍然射中瞭開槍的人。

門閂:“早知道你們用這麼笨的辦法,我就該找個掩體瞭!”

青年隊上來搶走他的槍,棍子劈頭蓋臉地砸下,也把他拖回瞭車隊。

門閂:“看不出我在殺他們嗎?”

青年隊終於有機會使用他們組裝好的沖鋒槍,湯姆遜開始轟鳴,密密麻麻的彈殼迸落在門閂和蘆焱的頭上身上。時光在掃射,日本人刺殺讓他恢復瞭活氣。重傷的門閂喘著氣,而蘆焱被綁上瞭繩索,青年隊在還擊。

九宮:“前車變後車!那輛車是好的,送先生先離開!”

屠先生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向那輛車:“時光也跟我一起走。”

時光二話不說,把槍扔給瞭雙車就走。

門閂躺在車輪之間,沉重地喘著氣:“我們像堆垃圾……早知道日本人是這麼個顧前不顧後的打法,真該聽你的——根本不用管。”

他艱難地在地上擰著頭看向後方:屠先生和時光已經上車,九宮扔掉瞭刀棍,四下張望,眼前是完全被打癟瞭的車胎。

蘆焱:“門閂,你們這幫放冷槍的,殺人時有光打車胎這一說嗎?”

門閂:“那怎麼會,打掉頭車阻路就可以瞭。這裡不是死路,他們隻要尾車變頭車……”

他瞪著蘆焱,蘆焱瞪著他,兩人頓悟。

他們同時看見瞭車底盤下裝著的黃色炸藥塊。

蘆焱:“那輛車上有炸藥!”

門閂:“炸藥!”

沒人理會他們。青年隊正打落水狗打得如火如荼,那輛車正在發動,唯有九宮張皇地看瞭他們一眼,開始拔步。門閂站瞭起來,搖搖晃晃奔跑,在車加速前拉開瞭駕駛艙門,司機毫不猶豫地給瞭他一槍,門閂還是把他拽下車,自己坐上瞭駕駛座。車裡的兩個人,屠先生冷冷地看著他,時光抬手,手上出現瞭一把刀。

門閂:“炸藥!他們就是要逼你們上這輛車!這是九宮的車!”

時光明白得比屠先生更快,他猛推瞭屠先生一把,和他一起滾落車下。門閂仍在加速,他打算把它駛進前邊的拐彎以便把損失減到最少。時光撿起九宮的刀棍,猛旋起來飛瞭出去。九宮被天外飛棍砸中,摔得慘不堪言。

時光:“抓住!”

如狼似虎的青年隊撲向九宮。

門閂把車開進瞭拐角,跳車,把自己塞進瞭巷角。爆炸,磚礫碎片,一條土龍從巷子裡沖出來。時光靜靜地看著門閂站起來。門閂向時光伸出一個大拇指,微笑,倒下。

屠先生看著地上的兩個人,蘆焱和九宮。九宮不敢看他,而蘆焱死瞪著他。

雙車:“我調過來的車馬上就到,第一時間就掩護先生離開。”

屠先生隻跟蘆焱說話:“紅先生,十四年能改變很多事嗎?你居然救瞭我。”

蘆焱:“救你是一回事,想殺你是一回事。你該死是一回事,你現在死便宜瞭日本人又是一回事。我沒有青山的胸懷,庸人一個,庸人的話,你能聽得懂?”

屠先生:“聽得很懂。青山一直喊到死的那些話,我也信。隻是我怕和日本人打,會便宜瞭他和若水,還有我沒想到日本人來得這麼快。我生於危難,起於危難,危難是我的坐舟,這樣的人很容易成為賭徒。待會兒請您和我同車。”

蘆焱:“您倒不如現在就放瞭我……”他回頭,看見門閂正在被綁,頓時憤怒,“你們綁他幹什麼?他都快死瞭!”

雙車招著手跑瞭過來:“車來瞭!準備護送先生上車!”

屠先生冷漠地向青年隊交代:“綁緊一點,放進我那輛車的後備廂。”

蘆焱大罵:“本來是該你進日本人的後備廂!”

屠先生的車隊駛入嶙峋的廢墟,夜色下那些廢墟的剪影,酷似西北的峽谷。制高點和暗處潛藏的青年隊,躡行如狼。

屠先生和時光坐在後座,其靜如水。後備廂裡卻砰砰如同打鼓一般,那是紅先生蘆焱在發泄自己的憤怒。

屠先生:“時光,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明白瞭一件事情——這個世界就是一片汪洋,要活下去,你不光要學會遊泳,還得學會看著其他人沉下去,不要同情,因為他們會拖死你。”

時光的回答像個回聲:“他們會拖死你。”

屠先生:“若水明白得更早,我還在看的時候,他已經在把別人都踩下去。可是青山……”他嘆瞭口氣,“他早已上岸,還想把每一個溺水的人都拽上岸。我們三個,論智慧論狡猾,他數第一,可他為什麼要做那麼愚蠢的事情?”

時光:“青山死瞭。”

屠先生像在做夢:“對,無論愚蠢或聰明,他都死瞭……時光,以後要提醒我,我剛才居然有點動搖。”他指指後備廂,“因為這個傢夥,我知道他有多恨我,可事實就是,無論如何,他剛才救瞭我。我本該死於我的貪婪與傲慢,若水太會利用人的劣性。”

時光:“提醒什麼?不要貪婪和傲慢?”

屠先生:“不,貪婪和傲慢都是人之本性。本性何以戒除?你該提醒我,不要同情。”

他轉過頭,看著窗外的廢墟和夜色,在幾分鐘的動搖後,又做回屠先生。而蘆焱還在起勁地踢著後備廂。

時光:“我去給他一槍吧,省得煩人。”

屠先生:“不,他還有用。”

他們駛進瞭基地的核心。由於今日的收獲豐厚,屠先生並沒像通常那樣徑自入室,而是等待著他們的獵物。一輛車一輛車的後備廂打開,他們的收獲被架出來:玩命掙紮的蘆焱,被捂得嚴嚴實實的嘴還在大罵。從後備廂裡抬出來的門閂,傷得很重,但是捆綁和堵嘴一樣也不少。九宮,不用人架也用不著推搡。三個囚徒,兩個為禍日久的紅色犯人,一個來自日本的頂級間諜,全在這兒瞭。

屠先生親手松掉蘆焱嘴上的負擔:“我給你說話的權利。”

蘆焱跳腳:“那你先給他喘氣的權利!”

屠先生示意把門閂嘴上的玩意兒松開,門閂狠狠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蘆焱:“用不著你給我說話的權利,也用不著你給他喘氣的權利!是我們先給瞭你活下去的權利!”

屠先生不說話,進屋,時光和三名被押的囚犯依次而進。

曾經照過蘆淼的光柱照在蘆焱身上。他被幾個人摁在地上,一通忙活,當他再度掙紮起來的時候便擁有瞭全套的刑具。他的同犯們,門閂傷得快死,被撂在地上並有一支槍對著腦門兒;九宮和押著他的兩位一起站在人圈子外,像在看熱鬧。

蘆焱:“怎麼回事?諸位丟瞭錢包的爺們?打死捉賊的,和賊一塊兒看熱鬧?”

屠先生:“把門閂帶去醫治,別讓我聽到傷重不治這種鬼話。給九宮準備刑房,時光,交給你瞭。”

時光點點頭,看向九宮:“人生就是一塊通瞭電極的豬肉,這是你說的,對嗎?現在我要是給你通上電,你也是一塊豬肉?”

潛伏十數年的日諜九宮在時光的盯視下有些萎縮。

時光:“帶他過去。”

刑房裡透出來的慘白燈光。

九宮在將近刑房時露出恐怖之色,他想要逃開那道白光,但被人押住,一根棍子砸在他的頸上。時光回頭,默默看著廢廠房天窗之上的夜空。

蘆焱試圖適應他的鐐銬,他輕輕地走動瞭兩步,挑剔著他的新玩具。屠先生看著,像一個嗜獵成癡的人看著終於捕獲的獵物。

蘆焱捧起手鐐:“做工太糙。我認識一個很好的鐵匠……不過他在一棵樹。”

屠先生:“你真像你的父親,不捕食時都好像在打盹兒,讓人掉以輕心。”

蘆焱:“我不認識您的父親,我覺得您就像一條蛇,甭管踩沒踩到您,您就是要咬從你眼前經過的腿肚子。”

屠先生:“蛇就是這樣的,怪不瞭蛇。”

蘆焱:“我無話可說。”

屠先生:“為什麼?”

蘆焱:“為什麼要救一條蛇?為瞭救這條蛇,還把自己的父親推進火坑?”

屠先生:“對。”

蘆焱:“因為我們天真,心存幻想。我們想,那條蛇,它雖然是吞噬著我們的血肉,長成今天這個怪物,可這裡,這瘡痍滿目的廢墟,總也是它的傢。也許,也許它在啃我們的同時,也能回頭看一看,也許它能發現那個它一直沒能看見的秘密……”他低頭沉默,又突然聲嘶力竭地吼叫,“日本人來瞭!他們在殺我們!你們這群瞎子!蠢貨!聾子!白癡!”

屠先生揉揉被震聾的耳朵:“就這些?”

蘆焱:“你還想有什麼?”

屠先生:“若水素來比我親共,他要與日本人為敵,也是一支勁旅。你們幹嗎三番五次地往我這裡墊著人命,何不坐視我死,再去跟他合作?他可能早跟你們提過這樣的計劃吧?”

這是蘆焱最痛心的事情:“因為他在多年跟你的爭鬥中早已耗光瞭實力!因為我們等不起他殺瞭你之後再去恢復元氣!因為中國的日子很難過!因為日本人已經進來十年瞭!從一九三一年到一九四一年!我他媽的都長出白頭發來瞭,而你們兩個不要臉的還在同室操戈互相殘殺!”

屠先生隻摘取他所要的信息:“明白瞭。”他向著時光,“聽見瞭嗎?你可以粉身碎骨,但可能做到他這樣的大義滅親嗎?”

時光:“不能。”

屠先生:“所以我一九二七年殺他們,隻當是晉身之階,可後來卻發現這是我畢生的事業。你想想,若他們這樣的人太多,我們的世界又如何留存?所以,這也是你畢生的事業,因為你也看到瞭,他們殺之不盡。”

時光:“是。”

屠先生向著蘆焱:“我不想殺你。可該說的話你已經說瞭,該聽的我已經聽到。你沒有價值。”

蘆焱笑瞭:“該做的都已經做過,該看的都已經看到,該明白的都已經明白。連不該救的人我都救瞭。是的,該死的我早該去死,這是我剩下的價值。”

時光死水一樣的神情有瞭波動。

屠先生:“是的。你和門閂,紅先生,通緝名單上一直懸著你們兩位的名字,對我們真沒什麼好處。然後……”他看著蘆焱,“死前有什麼要求?”

蘆焱提出他渴望已久的要求:“讓我見我的哥哥。如果已經殺瞭他,至少讓我見到他的墳墓。”

屠先生:“你們都沒有墳墓。可是……你的哥哥?”

蘆焱:“我的哥哥蘆淼,很久前就落在你們手上的拉和老陳、陳植,讓我見他,看在我總算救你一命的分上。”

屠先生忽然笑瞭:“你們這傢人,怎麼回事?血管裡流淌著和我作對的血?殺瞭我是若水對你們的傢教?”

蘆焱:“別太高看瞭自己。蘆傢的男人從來就不畏強暴,連我的父親也是,他隻是被你逼得忘瞭根本。”

屠先生:“好,我讓你見你的哥哥。”時光看瞭屠先生一眼,屠先生揮瞭揮手,“就這樣吧。不要釘子。”

幾名青年隊把一具類似棺材的玩意兒扛瞭過來,蘆焱被摁瞭進去。他笑瞭笑,沒有掙紮。屠先生走瞭過去。

蘆焱:“謝謝收回。您不需要來自人間的任何善意。”

屠先生:“你不覺得羞恥嗎?你這樣剛烈的人,卻有一個漢奸的父親。”

蘆焱:“我不覺得羞恥。我的父親若沒做這糊塗事,我一定會高高興興瞧著你死在日本人手上,做個你這樣為私欲而不明是非的人。因為他被你逼成瞭漢奸,他的錯讓我學會瞭作對。這件事已經過去,我做瞭該做的事,蘆傢的罪孽已贖,我不覺得羞恥。你覺得羞恥嗎,屠先生?”

屠先生默然:“若水的種比他還要難惹啊,幸虧今天就要死絕瞭。”

他走開。青年隊把蘆焱摁進棺材裡,打算釘上棺材釘。

時光過來:“這事我來,他欠我一條腿。”

他一把將蘆焱摁倒,就手把一顆硬物塞進他手裡。蘆焱憑手感都知道那是什麼,陪伴瞭他十數年,又在他、青山和時光手裡折瞭幾個來回的毒藥。

時光輕聲:“吃瞭它。我的忠告。”

他推倒蘆焱,一下一下釘上棺蓋。棺材被抬走。時光扔掉錘子,看著屠先生。

屠先生舒口氣:“今天晚上你來。我累瞭,我要想事。”

時光:“我會在他們死前盡可能掏出點有用的東西。”

通常這總是屠先生想要的,但今天卻不是:“……做父親的總是想兒子快點長大,可兒子真長大時,又覺得來得太快。”

他嘆口氣,走開。時光的神情有一絲波動,他看著屠先生離開。

裝著蘆焱的棺材被抬到基地大門前慢慢吊起,與早已掛在那的另一具棺材並立。

蘆焱敲打著棺材:“不明是非也就罷啦!棺材有不往地裡埋倒往天上吊的麼?”

陰暗的屋裡,瀕死的門閂被兩副手銬銬在輪床上,傷口總算是包紮過瞭。時光拽住端著藥出來的醫生。

醫生:“肯定是活不瞭啦。我們隻是保證先生問起來的時候,他還在喘氣。”

時光進去,看著,直到門閂意識到他的存在,睜眼。門閂微笑。

時光:“我剛把蘆焱釘進棺材,說是為我的腿。”

門閂:“可其實是我開的槍。”

時光:“為什麼是腿?而不是……”他敲敲自己的頭,“你也想跟我說那句話嗎?養好傷去打日本人?”

門閂:“我還想拿活時光去換回活青山。還有我們是朋友。”

時光愣瞭一會兒:“你不該把我的出身賣給青山,讓他拿這個來對付我。”

門閂搖頭:“你搞錯啦,很多事你都搞錯啦。我根本沒讓他對付你,我是要他幫你。他也沒有對付你,而是一直在幫你。我們都想,屠先生的繼承人心裡如果還照得見一點陽光,大傢的日子就都會好過點。”

時光:“我可以停你的藥。你明白我的意思。”

門閂:“不,我要挺到屠先生見我,我要問他一句話。”

時光:“還是那句統一戰線,槍口對外的蠢話?”

門閂:“也是也不是吧。”

時光:“……你的命是我的,我把它還給你。”

慘白的燈光下,九宮躺在慘白的床上,被銬得結結實實。時光靜靜地看著他,青年隊過來試圖給時光穿上行刑專用的服裝。

時光阻止:“我並不覺得這個人是一塊豬肉,你們也都認得他,他叫九宮。”九宮露出一絲感激之色,但時光瞬間就打消瞭他的希望:“你可以怕,可逃不過。你不是門閂,我也不會跟一個日本間諜念什麼舊情。”

青年隊裝束停當,拿起工具,躍躍欲試。九宮哀號。

時光:“果然啊,天天砍人的人才是最怕挨刀的人。既然如此,何不幹幹脆脆,把知道的都倒出來。”

九宮:“沒有用!根本沒有用!我就是都說出來,還是一樣要挨刑!比不說還挨得更多!隻要犯人還能自控,你們就不會信他說的任何東西!都是假的!假的!假的!還有真的!繼續掏!”

時光:“你做過什麼,總有一天會歸還於你。既然這麼怕刑罰,何不早給自己預備一份痛快的大禮,比如氰化物什麼的。”

九宮嚎叫:“因為我想活!比起怕疼來,我更怕死!你根本不懂,隻要活下去就還有希望!”

時光:“我們害死無數的人,滅絕他們最後的希望,可你現在來跟我說隻要活下去就還有希望。”他交代手下,“做你們該做的吧。他撐不瞭多久。”

九宮哭嚎:“時光!時光!你幫幫我!”

時光走向黝黑的長廊:“……誰幫幫我?”

九宮:“我從來沒想要害你!我一直羨慕你!我隻是一個在中國長大的日本孩子!有一天他們找到我,說,要為天皇效力!可我已經跟你們待得太久瞭,我連我的母語都說不利落瞭!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他們還是你們!我隻知道,我幫你們,我被他們幹掉!我幫他們,死在你們手上!……左右都是死啊!時光!我羨慕你啊!我永遠是腸道裡的蛔蟲,你卻要去擁有世界!”

時光在流淚:“……你是個人哪,幹嗎要把自己比作那麼惡心的東西?”

他關上門出去,九宮的慘叫響起。時光在廢墟裡坐下,大門那裡有一點燈光,他看著在夜風中嘎呀作響的兩具棺材。身後有一點明滅的火光。

雙車:“是我。”他打亮火機,“出來抽根煙,抽根煙。”

時光看看他腳下那一堆煙屁:“一根?”

雙車:“跟你老弟這樣的聰明人我還是說白瞭好,大變橫生,我也沒有激流勇進升官發財的出息,隻好找個縫兒躲遠一點。”

時光拍拍他肩:“你總是自稱混蛋,可倒是個不那麼混的混蛋。”

雙車不知所措:“老弟過譽瞭……其實一個人要一混到底,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時光看著那兩口懸空的棺材:“那口棺材裡裝著的……蘆淼,是個什麼人?”

雙車自然知道時光問的不是蘆淼的身份:“一言難盡哪。”

時光:“你就用一言給我盡瞭。這是我給你下的第一道命令。”

雙車嘆氣,低頭,搖頭,良久:“……好人。”

時光點點頭:“另一口棺材裡……也是好人。”

一名行刑者出來報告:“九宮招瞭。”

雙車嚇瞭一跳:“這麼快?太沒種瞭也!”

時光:“跟有種沒種無關,他藏在我們中間時,一直就想招瞭吧?人死扛一件事的時候,總是會這麼想的……”他呆呆地瞧著夜色,“算瞭吧,還是算瞭吧。”

青年隊的人關上門,以便把九宮的又一陣慘叫關在門外。

青年隊:“對不起。我們正在訊問第四遍,務必要保持每一回得來的口供都是一致的。”

時光拿著九宮的審訊記錄站在屠先生面前:

屠先生:“念吧。”他例外地添瞭四個字,“辛苦你瞭。”

時光:“能得來眼前的明白,算不得什麼。”

屠先生:“是的,我們就是要不惜一切去求個明白。思想這東西在人腦子裡就叫作胡思亂想,把它挖出來為我所用,才是情報,才有價值。”

時光看瞭眼屠先生,他說的明白和屠先生所說的明白恐怕是兩件事。

時光:“九宮的日本名字叫村木慶次。一九二〇年他隨著日本流民進入中國,一九二五年時被發展為……”

屠先生:“他的身世是要和他一起銷毀的廢紙,念點稱得上情報的。”

時光:“阿部堪治在去年初就已經和若水勾搭上。皖南之變雖發生在後來,可大江南北,屢有我方屠殺八路軍新四軍的事情發生,於是阿部覺得有機可乘。”

屠先生是那種會瞬息把一切梳理出條理的人:“那時若水在重慶也已經完全落勢,存亡也隻是我何時下手的問題。若水從來不是甘心等死的人,他跟阿部隻怕是婊子碰上瞭嫖客,一拍即合。”

時光:“他們的辦法很簡單,首先是借共黨的種子挑起我們雙方紛爭,這之後必然的火並中,若水把他的人和地盤扔給我們吃,直到我們確認他再無實力,這時我們隻能長驅直入上海。”

屠先生:“然後就是阿部上場,至今連皮毛都沒傷過的日本人。先把我一擊而斃,再趁亂收拾掉連你在內的我方精英,然後他們重新瓜分地盤。日本人會立刻和若水槍口相向吧?他們又怎麼能跟沒有實力的傢夥瓜分地盤?”

時光:“就像我跟人槍戰時的花招,先使手槍,等著他們以為我子彈告盡沖過來。其實我真打算使的,是早放在腳邊,裝瞭彈盤的湯姆遜手提式機關槍。”

屠先生笑瞭:“難為你把復雜的事理得這麼清楚。若水的兩個兒子都是共黨,而他自己是個漢奸,通共又通日,這回……死怕是對他最輕的處罰瞭。但你有辦法對付阿部堪治嗎?”

時光:“我有辦法。”

屠先生:“而且你也一直想對付阿部堪治。什麼辦法?”

時光:“跟他們一樣,很簡單的辦法。”

屠先生:“簡單的辦法通常都有用,隻要你不去想得太過復雜。”

時光:“那樣九宮就得死。”

屠先生:“那他就死吧,你現在就可以去預備瞭。聽著,時光,我希望你成為殺死青山、若水和阿部的人,這是我都沒有過的榮耀,我需要一個這樣的繼承人。”

時光:“跑瞭的若水就是誰也殺不瞭的若水。”

屠先生微笑,有一件事他好像已經胸有成竹。

那兩具棺材被青年隊解下來,蘆焱被抬向屠先生跟前。釘子被起開透入的光讓蘆焱的眼睛險些瞎掉,他像垃圾一樣被人從棺材裡倒出來。他倒在屠先生的腳下,看著周圍的動靜。時光正在廢墟裡,對被綁著跪在那裡的九宮舉起手槍。

九宮仍在哀求:“我願意為你們賣命啊,時光!其實我一直是向著你們的,他們很討厭我,他們連給我遞個紙條子都得譯成中文的……我是中國人啊,時光!”

時光檢查著自己的手槍:“你的命是我的,怎麼使用它在我不在你。”他對準瞭九宮的頭,但想瞭一下改成瞭心臟,“一槍斃命是我能給你的仁慈。”

眼見無望的九宮大叫:“我恨你們!我討厭你們!一群怪物!……”

時光開槍,九宮一頭栽倒。時光看著死去的九宮,神情淡漠。

時光:“怪物最討厭的就是怪物,所以我會幫你報仇的,九宮。”

蘆焱躺在地上看著屠先生。

蘆焱:“又殺瞭一個。”

屠先生微笑:“放心,這回不是好人。”

蘆焱:“鬼信。”

屠先生:“幼稚。你真認為隻要死在我手上,就一定是你們所謂的好人?”

時光收著槍過來,有些不自在地看蘆焱一眼。他想不清為什麼在有瞭那顆毒藥之後,他還要這樣活著。門閂被抬瞭上來,有出的氣,沒進的氣,但是很鬧人。

門閂:“早上好啊,列位!時光,一看你昨兒晚上又沒好好睡!列位弟兄,眼生的,面熟的,好久不見!屠先生,真高興把您跟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擱一堆兒招呼,以前為瞭表示尊重,總得離著我槍都打不開的地方就把您單擇出來的!”

隻屠先生答話:“人死瞭就是那麼回事。你早該把我和別人擱一堆兒招呼。”

門閂:“所以你務必在活著時做完該做的孽,是不是?”

屠先生微微一哂,給他來瞭個默認。

蘆焱在一邊恨恨地招呼:“早上好啊,鐵門閂。”

門閂笑得有點赧然:“嘿嘿,紅先生……你幹嗎非來湊這趟熱鬧?”

蘆焱:“因為我想瞧瞧你怎麼後悔。”

門閂:“一分鐘六十秒,每分鐘我後悔六十次。可下回我還得這麼幹,因為要拿來埋我的這塊土地還被日本人占著。”

蘆焱:“就知道你要這麼說的……瞭無新意。”

門閂:“一發子彈就能得來的新意,這種事我以前做得太多瞭,他們就做得更多啦。換換口味。”

屠先生不大習慣被冷落:“我宣佈對你們的判決……”

蘆焱:“歇他媽菜吧,門閂,我們昨天宣佈對他的判決瞭嗎?一根毫毛,人五人六。”

門閂:“你說粗口的時候總是很有品位的樣子……”

幾個青年隊沖上來暴踹,蘆焱哈哈大笑,門閂使勁求饒。

門閂:“饒命啊!先生還沒判決,我們就被你們打死啦!這叫什麼事呢?”

青年隊應聲住手,退下。

門閂便向蘆焱告別:“你乖乖待會兒,我要去應酬客人瞭。你知道,摁下葫蘆起來瓢,做人好累的。”

蘆焱:“你才是葫蘆。”

門閂笑瞭笑,腦袋轉向屠先生:“先生我來啦,您有什麼事?”

屠先生:“我一直在想,該拿你怎麼辦,門閂。你曾是我重用的人,我讓你伴在時光身邊,你卻向他開槍。可你的重傷,是幫我擋子彈擋的,我是非分明……”

門閂:“算盤珠子上的分明不叫是非分明,先生,做人不光是算自個兒撈多少。”

屠先生:“見仁見智罷瞭。”

門閂:“見仁見智說的是大傢各有其道,怎麼您的道就得滅瞭我們的道?”

屠先生:“見仁見智,客套話罷瞭,說的其實是你死我活,你是個灑脫的人,這話也要當真?”

門閂:“受教瞭,不是一般的受教。”

屠先生:“既是你死我活,那就不如早死。但你總算救瞭我,所以……”他揮揮手,青年隊的人捧上瞭他那隻六管的槍,早已經裝好瞭彈藥,“用這隻槍,這是我為青山和若水預備的,也算對得起你……”

門閂:“還有阿部。”

屠先生:“阿部不配。一條陰溝裡的蛆蟲,沒資格享用我親手鑄造的子彈。”

門閂笑瞭:“您親手鑄造的子彈能把死人打活嗎?給我驗傷的醫生有沒有告訴您,搞這通形式根本是脫褲子放屁?”

屠先生:“形式本就是脫褲子放屁,無須糾結。而執行的人,我打算……”

時光毫無疑問地站瞭出來,伸手接槍。

屠先生卻不給他:“你既已過瞭這道坎,我又何必多此一舉。自己來吧。”

時光訝然。屠先生執槍對住瞭門閂的頭。

屠先生:“你可以瞑目瞭,我這輩子還沒親手殺過人。”

門閂:“這有什麼好瞑目的?總算我也曾經是這頭的人,您要給手下一個說法而已。或者您真心覺得對不起我,或者您隻是想過過殺人的手癮。要讓我瞑目,回答我一句話吧。”

屠先生:“請說。”

門閂看著屠先生,氣人不償命的無賴氣息全沒有瞭,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麼認真過。

門閂:“我挨死掙活,走多少路,忍多少氣,不是為瞭來吃您那發五米外都能跑靶的破子彈,就為問您這一句話。”

屠先生:“我說瞭,請問。”

門閂:“您把我們都殺光瞭之後,您會去殺日本人嗎?”

屠先生看著他。很久。“會的。我會去殺日本人。”

門閂:“很好。那就不耽誤您的時間瞭。”

他站瞭起來,整理瞭一下自己的衣服。屠先生開槍,在那種老槍巨大的轟鳴和煙塵中,門閂倒下。

蘆焱大笑。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