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拉,南方女子,姿色中上。
拉拉和哥哥杜濤出自一對普普通通的工程師,人稱杜工李工。夫婦倆有他們的優點也有他們的缺點,努力瞭一輩子,到頭來樣樣不輸人,也不見得有明顯的優勢。李工解釋說這是因為他們那輩人的機會不好。
“我們傢說起來好聽—知識分子傢庭—其實做父母的什麼本事和門路都沒有,就掙點死工資。你們隻有靠自己,找工作成傢買房子,樣樣全靠你們自己。要努力,要自立。” 杜工慢條斯理和藹可親,已足夠兄妹二人充分領悟其中的居安思危有言在先。
“把你們培養到大學畢業我就完成瞭任務。我身體不好,以後你們生孩子可得自己解決保姆問題,不能指望我。”李工比較直接,她聲明的時候神色嚴肅態度鄭重。
傢庭教育的頭一條原則就是雙親必須態度一致,才能避免子女迷失方向。杜工李工並非總是那麼容易達成一致,難得這回如此默契,一雙兒女自然毫無異議。他們畢業後果真不曾再花過傢裡一個子兒,還時時不忘聊表孝心,拉拉甚至出人意料地引回傢一個儀表不俗的碩士男友,因此被左鄰右舍引為傢庭教育的成功范例。
也有人在背後嘀咕,說那碩士太過英俊,拉拉有點兒配不上,高攀瞭,這樣過日子太費勁。李工一概當人傢放屁,她滿意得不行,所顧慮者唯有拉拉和男友張東昱相差六歲,兩人屬相不合,相克。李工吞吞吐吐地和拉拉提過一次,拉拉對此嗤之以鼻。李工被蔑視瞭並不生氣,還挺高興。
拉拉上學早,大學畢業那年,她整二十。任何有經驗的人隻要看一眼就不難發現,這孩子一臉的肯幹,愛學習,還不傻,就是缺經驗。
拉拉先是去瞭一傢不好不壞的國營單位上班,結果她受不瞭那份閑,同科室的人也煩她沒事找事老想幹活妨礙別人的自在,有時候他們還會拿她的認真和稚嫩取笑。與周圍人事的格格不入和由此衍生的孤獨令拉拉悶悶不樂,湊湊合合挨滿一年,她沒變,周圍的人更沒變,她隻得辭職瞭。
拉拉隨後進瞭珠三角一傢做汽車配件的民營企業,任職業務員。拉拉的男朋友張東昱覺得民營企業對她並非理想去處,勸她再等等,最好能進高科技含量的五百強外企,哪怕從前臺幹起。可拉拉當時已經花瞭一個多月找工作,投出去的簡歷大部分連個回音都沒有,她心裡發慌生怕錯失良機,畢竟這回開出的工資比前一份高出不少,她還是懷著憧憬去上班瞭。
公司的效益還不錯,老板胡阿發被當地鎮政府樹為農民企業傢的旗幟。其實阿發最恨人傢管他叫農民企業傢,偏偏媒體和有關部門不知趣,但凡和鄉鎮企業或者農民企業傢扯得上的,就要把他這面旗幟迎風招展一番。
江湖傳說胡阿發和讀書人有仇。他不管需要不需要,收羅瞭一堆大學生到他廠子裡,給的報酬還算不錯,廠裡的工作和生活條件也頗說得過去。但是,人傢來瞭不多久,他就要開始實施精神折磨,要是碰上個名牌大學畢業又模樣體面的,這種折磨更是要加倍瞭。看在報酬不錯的份上,不少人選擇瞭忍著。
拉拉所在的業務部設在廣州,但胡老板讓她先到各車間去輪崗一圈,以便瞭解生產流程,日後對做業務有幫助。拉拉心裡不願意,還是裝出一副積極向上的樣子到瞭設在花都的廠子裡。不到十天,阿發的秘書請病假,阿發就讓拉拉暫且去填空。
有一次,拉拉陪阿發出去辦事,阿發在寶馬上問她:“會背《陋室銘》嗎?”
其實這是阿發想賣弄,拉拉不明就裡,還暗自高興自己能很完整地背《陋室銘》,呆頭呆腦地背將起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阿發忍著氣,等她背完,問她:“這《陋室銘》共有多少個字?”
拉拉沒數過,直接說:“不知道。”
阿發說:“八十一個字。”其實阿發也沒有點過《陋室銘》到底有多少個字,隻是他估計拉拉斷然不確定字數,他總得說點她不知道的東西好鎮她一把。
拉拉心說:我知道《陋室銘》說啥的不就得瞭,管它有多少個字呢!雖然嘴上沒有說出來,臉上全寫著呢。
阿發龍顏不悅。
但是拉拉幹活終究舍得下力氣,對公司的活計忠心耿耿埋頭傻幹,老板阿發見瞭心中歡喜。
他覺得要賞臉,就把拉拉叫到辦公桌前,說起自己的創業史,唾沫星子都要噴到站在辦公桌對面的拉拉臉上瞭,口又臭,足足噴瞭兩個小時也不見停,從米粉肉與經濟增長的關系,一直說到自己拉板車的故事:“拉拉啊,你知道我以前是怎麼做銷售的嗎?白天我去單位找管事的人,人傢不理我,晚上,我就騎個自行車到他傢裡。我天天去,人傢傢裡有什麼事情,我都知道,他一有需要我就馬上去幫忙。我那時候年輕,什麼苦沒有吃過?為瞭運貨,我自己去拉板車。板車你知道嗎?胡總自己拉。”
拉拉覺得自己挺聰明,找個由頭從大寫字臺的正面轉到側面,好避開口臭的襲擊。一氣兒站瞭倆鐘頭,拉拉少不得兩腳輪流倒班支撐身體重心,因為缺乏鍛煉,到後來竟累得臉都漲紅瞭。阿發看瞭,忽然拉過她的小手,用自己熊掌樣的手使勁往臺子底下拽。
拉拉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這號事,驚得連連提醒阿發:“胡總,叫人看見瞭不好!”
阿發一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面並不放手說:“你太可愛瞭,我被你感動瞭。”
拉拉覺得阿發“感動”二字用得不通,她還算有點臨危不懼的小膽識,賠笑道:“我有男朋友,胡總。”
阿發不理她那個茬:“拉拉,你並不漂亮,你知道嗎?”
拉拉趕緊自我檢討:“是的是的,我皮膚太黑,也太瘦。”
阿發努著肥胖的下巴說:“就是!”
拉拉勸說道:“所以呀,您放開我的手呀。”
阿發很委屈:“拉拉,你把胡總當成隨便的人瞭麼?要知道,多少女的要勾引胡總,胡總都不理她們呢!不信,你看這個!”
他松開瞭拉拉的手,從寫字臺下抄出一根黑棒子表白:“你看,拉拉!上周還有個美女到我辦公室來,好端端的就往胡總身上賴過來!嘴裡說啥天熱讓我請她吃雪糕。胡總當場就抓起這電棒問她:‘雪糕和冰棒都沒有,電棒要不要吃?’把她嚇跑瞭!胡總可不是隨便的人啦。”
拉拉隻求阿發先松開手,他一松手,她幾乎想大呼救命或者馬上跑出去,但是拉拉舍不得那份薪水。都說情商在鬥爭中成長得最快,她果然急中生智,假裝委屈:“胡總,您事先也沒有和我透一點意思,人傢根本沒有思想準備,您這不是欺負我嘛!”拉拉一面說著,一面使勁忍著惡心。
阿發看她撒嬌扮嗲十分受用,高興地說:“你明天就回廣州業務部上班去吧,給你一個空間好好想想,別整天坐在我辦公室門口瞭。”
傍晚下班,阿發送她回廣州。有司機在車上,拉拉就放心享用瞭寶馬的服務。
阿發在車上坐得端端正正,小聲和拉拉說,他以後會在中國大酒店長包一間房,給拉拉享用。
拉拉大學實習的時候在一傢有錢的國營單位,見識過五星酒店的派頭。聽阿發說要在中酒給她包一間房,她雖然肯定不會去,小腦袋裡還是不禁神往瞭一下。
阿發又和拉拉說:“你知道藍妮吧?她現在自己辦公司辦得很好,她原來就是胡總的員工,上海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的。這人和你一樣聰明,胡總培養過不少人啦。”
拉拉不知道藍妮是誰,她也不關心這個。寶馬在中國大酒店附近把她放下,她暫時化險為夷,迷迷瞪瞪地回住處去瞭,一路上隻感覺自己兩條腿的長度好像不一樣,走起路來高一腳低一腳的,晚上卻沒敢跟張東昱說,她怕他去跟阿發幹架把事兒鬧大瞭,更擔心他生悶氣。
張東昱生悶氣的時候拉拉總是很難受,尤其當她猜到這些悶氣多半和她有關,她就會比張東昱還難受。她掩飾得很差,也可能是她根本不想掩飾,所以他很容易看出來。她想掏心掏肺,她的莫名和委屈,全都因為十八歲的純潔而毫無掩飾地裸露在他眼前。張東昱的心往往因為這樣的純真痛得一抖,他相信拉拉是真不知道自己哪些事情幹得特別不合適而且還令他難以開口—嚴苛而知道自己嚴苛,所以他不想說出來,他期待高度的默契,理想主義本身無可指責—於是張東昱選擇委屈自己,告訴拉拉他的心情不好和她無關,讓他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就會好起來。
而拉拉如此年輕,沒法做到“和她無關”,所以她通常的做法是很不妥當地非要張東昱說出生悶氣的原因。她忘瞭要是能說出來,就不能稱之為“悶氣”瞭。
張東昱當然不是沒有講出來過,而經驗讓他認識到:講瞭也沒有用。由於合情合理性確實不夠充分,加上他的表述技巧也有一定局限,通常隻會讓拉拉覺得莫大的委屈,或者引來她傷心的辯解,讓他手忙腳亂地陷入對她的安撫的同時,徹底放棄瞭自我修復。男人也許部分因此在長壽上拼不過女人。
拉拉自問無愧,但是有的事情無理可講無法可想。幸福沒有那麼容易,每個人都有他的脾氣,他們互相愛著也互相忍著,像世上許多情侶之間一樣。
阿發這事兒,拉拉不願意在外面受瞭欺負回到傢裡還得夾著尾巴小心為人,那才叫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拉拉還嫩,但是,三年戀愛已經足夠讓她明白:兩人之間,有些事情最好靠自己去解決消化。
第二天,拉拉開始在業務部上班。業務部經理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挺好一人兒,說話做事處處露著才子氣,但又有別於一般才子身上常見的那種牛逼哄哄桀驁不羈,他為人謹慎,甚至有點兒軟弱。拉拉後來想,大約是叫胡阿發給折磨成那樣的。
業務部其餘的幾位同事,都是些二十五歲至三十歲不等的年輕人,個個聰明活躍。和他們在一起,拉拉感覺自己仿佛回到瞭大學時代,精神一放松,氣色就紅潤起來。
這麼過瞭兩個月,阿發一直沒有動靜,拉拉不僅沒有再看到他,甚至沒有接觸到和他有關的文字,比如《陋室銘》之類的。
拉拉天真樂觀地猜想並希望:胡總有錢,他自己不是都說騷擾他的女人多嗎,保不準他遇到中意的,就不使電棒,和人傢吃冰棒去瞭。
這天拉拉出瞭個長差,興沖沖地回到業務部,一進門就發現阿發正在和自己的經理談話。阿發一眼看到拉拉,溫厚地打個招呼:“拉拉回來瞭。”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
拉拉很高興,覺得大約可以雙贏瞭,不由得活潑地說:“胡總,兩個月沒有見到您瞭,您氣色很好呢。”
阿發隻是憨厚地笑,招呼拉拉坐。
拉拉的經理出去接個電話,拉拉坐下看一份傳真,忽然感覺阿發拿腳在摩挲她的腳背。正是夏天,拉拉沒有穿襪子,光腳穿著涼鞋。她渾身一激靈,活像有隻又濕又冷的肥老鼠爬過她的腳背,一夜回到舊社會的感覺霎時掃去她滿臉陽光。
拉拉把腳抽回來,強逼自己擠出一臉假笑:“胡總,不好意思,我亂伸腳,碰到您瞭。”
阿發湊近她一點,誇獎她:“說得好。你真的不是很漂亮,但是又真的很聰明。你剛才這話就說得得體呀。”
拉拉開小差瞭,魂不守舍地想:“得體”這樣的詞可是很書面的,阿發用在這裡不算錯。
這時候拉拉的經理走瞭進來,她趕緊趁機告退。
經理叫住她:“拉拉,胡總的秘書身體不好,不能來上班瞭,你也許要頂替一陣那個位置。”
拉拉腦袋“嗡”地一大,恍惚間看到阿發笑著點瞭點他的大頭。拉拉連假笑都沒有顧得上做,就奪路逃跑瞭。
離開業務部,就得去花都這樣的鄉下地方,拉拉不幹,她不要去花都做鄉下人。當然,更要命的是,人傢胡總暫時沒有打算和別的他“中意”的女的好。
拉拉明白瞭,要想不付出,又保住這份她還算喜歡的工作,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她在紙上劃瞭半天,企圖找出個兩全的法子。
過瞭兩天,阿發打電話到業務部,催促拉拉立馬去花都廠子上班。
經理放下電話和拉拉說:“拉拉,抓緊吧,胡總的口氣不太高興瞭。他今天下午會來這兒。”
拉拉幹脆說不舒服,要去看醫生。經理也不多事,由她去瞭。
拉拉有兩個朋友在同一幢寫字樓裡一個小辦事處上班,她跑到人傢那裡散心。這個小辦事處就兩個女孩子守著,平時她們倒也悠閑自在。拉拉對比自己的處境,不由得嘆瞭口氣。兩個女孩問起緣故,拉拉一五一十地說瞭。
其中一個叫夏紅的,素來勇敢熱心,又頗有模仿天分,當即跳起來說:“拉拉,那胡阿發是從化人,從化的鄉下白話是這個樣兒的—冰棒沒有,電棒要吃嗎?沒錯吧?”
她站在地毯上,煞有介事地模仿著阿發農民企業傢的派頭,一口從化鄉下白話惟妙惟肖,把拉拉兩人逗得直笑到死去活來。
兩人激夏紅:“你在這裡說得好,敢不敢去說給阿發聽呀?”
夏紅一拍胸脯:“怎麼不敢!我不說給他聽,還浪費瞭我的天分呢。浪費天分是罪過!”
拉拉猛然想起經理說過,阿發下午會來業務部,沒準這會兒人已經到瞭。
“把電話號碼給我,我打過去。” 夏紅豪邁地表示。
打之前,她問拉拉:“哎,你們公司的電話有沒有來電顯示的?”
拉拉擔保說:“放心,沒有。”
夏紅果真把電話打過去,一個男人接瞭問她找誰,她捏著嗓子說找胡總,那人沒有問她是哪裡,便給她去請胡總。
胡總馬上來瞭,夏紅本想捏起嗓子開講,卻猛地把電話給撂下瞭。
原來阿發到底是個老總,有老總的氣勢,夏紅雖然豪邁,還是怯場瞭。
拉拉們又掃興又好笑,夏紅很慚愧,休息瞭一會兒,決定再來一次。
接通電話後,她又捏起嗓子找胡總,人傢還是不問她是哪裡就給她請胡總去瞭。胡總來瞭,夏紅卻很沒出息地又把電話給扔瞭,並且驚嚇得渾身發抖手腳冰涼。
拉拉們笑得不行,幾乎要癱到地毯上去。然而夏紅並不泄氣,她說失敗是成功之母。
夏紅給自己沖瞭杯牛奶補充體力,一飲而盡後她慷慨激昂:“第三次,不成功便成仁!”
拉拉懷疑,阿發是否會第三次來接電話。但是,胡總還真就第三次來接電話瞭。
夏紅不等他說“喂”,就捏著嗓子,高亢尖利而急速地嚷瞭起來:“想吃啥?冰棒沒有,電棒要嗎?”然後她“嘭”地摔掉電話,軟癱到沙發上瞭。
拉拉們大笑不止,一面給女英雄捶肩撫背,誇獎她剛才不忘使用從化鄉下白話,並且說得非常正宗。
笑過,拉拉問夏紅:“阿發說瞭什麼沒有?”
夏紅驚魂未定地回憶:“他什麼都沒來得及說。”
拉拉說:“那你怎麼確定接電話的是阿發呢?沒準是開始接電話那個人來告訴你胡總已經走瞭。”
夏紅才想到,這也有可能,不禁一陣沮喪。
拉拉笑瞭幾場,決定馬上辭職。她對夏紅的見義勇為竭力認可瞭一番,夏紅還是不開心。
拉拉過意不去,便說自己過半個小時就回業務部去打探,看剛才是否是阿發自己接瞭這個關於電棒和冰棒的電話。
拉拉回到業務部,阿發已經走瞭。經理用懷疑的眼神研究著拉拉,然後告訴她:“今天有幾個奇怪的電話找胡總,胡總接瞭後很不高興,馬上就走瞭。”
拉拉哼哼著說:“老子也很不高興,老子也要馬上就走。”
經理笑瞭:“女孩子傢傢,什麼老子老子的。”
確認阿發接到夏紅的電話後,拉拉高高興興地交瞭辭職信,向夏紅她們報喜去瞭。
拉拉在民營企業的職業生涯就這樣短命地結束瞭。她覺得,這個傳說裡沒有正義,也沒有侮辱,隻有選擇。
夏紅關切地問她,接下來想找啥樣的工作?
拉拉現在徹底明白過來張東昱為什麼建議她進大型外企瞭。不得不承認,他比她高明,比她本人更清楚什麼適合她。
“我想進真正的外企,富高科技含量的五百強跨國企業。那我就可以有一份不錯的收入瞭,又不需要背《陋室銘》,更不會有性騷擾,而且老板肯定很忙,沒有興趣讓我伺候他吹牛兩小時,就算老板吹牛吧,一定也吹得非常有魅力。” 拉拉向往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