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回到廣州的時候,玫瑰回來上班瞭。
上海灘一笑生百媚的玫瑰,誰人不曾為她顧盼,如今竟轉做瞭長長的雨巷中憂鬱的紫丁香,教多嘴多舌的人看瞭,直咂嘴說不知道是命弄人還是人弄命。
玫瑰的肚子平平的,憂傷地和李斯特說,孩子沒保住。
李斯特像個慈祥的祖父,安慰瞭她一番。
兩人遂共進午餐,席間甚為融洽。
李斯特現在是世界上最輕松愉快的人,他覺得項目順利完成瞭,玫瑰又回來瞭,以後行政這一塊就不用他再操心瞭。雖說這半年拉拉基本上都自己獨立照看好行政部,但是他總覺得拉拉資歷還淺,要在旁邊觀察著。現在好瞭,他又可以當甩手掌櫃瞭。他暗自慶幸自己對拉拉的英明處置,否則的話,現在玫瑰突然回來,兩個行政經理,他就頭大瞭。
玫瑰吃瞭李斯特請的午餐,回到辦公室就切換場景。她關起門來手腳麻利地撥通瞭拉拉的電話,嬌聲說:“拉拉你辛苦啦,見面我請你吃飯吧。”
拉拉已經聽說瞭玫瑰的肚子是扁扁的,這本來也不出乎她的預料,隻不過她向來不想多管玫瑰的閑事。既然玫瑰的肚子不方便問候,拉拉也說不出旁的什麼,隻有說:“好久不見瞭,還是我請你吧。”
玫瑰親熱地說:“誰請都一樣,就是好久不見瞭,一起說說話。”
拉拉不知道她們之間有什麼可說的。
玫瑰下班回傢,玫瑰媽媽抱怨著:“傢裡那麼多事情要辦,我裡裡外外忙都忙死瞭,恨不得長一百雙手出來,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玫瑰隨口敷衍瞭一句:“公司裡有點事情要處理。”
玫瑰媽媽好奇地問:“你不在,他們那個項目做得怎麼樣?”
玫瑰懶洋洋地說:“杜拉拉傻乎乎的,把活全都做好瞭。”
“她倒能幹。”玫瑰媽媽有點意外,隨即一副莫理閑事的口氣,“那就讓她幹去好瞭,你趕快辦你自己的事情吧。”
“李斯特不會提她的。其實拉拉倒是個很好的經理人選。”玫瑰言語之間看透瞭李斯特。
玫瑰媽媽勸女兒:“關我們什麼事情,讓他們去好瞭。”
“老李太壞瞭,他不配有拉拉那麼好的經理。” 玫瑰心有不甘。
“你不是說他也不肯升杜拉拉嗎,不要管他們的閑事。”
玫瑰冷笑一聲:“哼,他倒是有想升拉拉的一天。”
玫瑰媽媽叨咕說:“你也是膽子老大,裝瞭半年的大肚子。你今天回去和他說小孩沒保住,他信你嗎?”
玫瑰一挑眉毛:“他信個屁!他從來就沒有信過!”
玫瑰媽媽吃驚地說:“哦唷,那你還回公司瞎搞什麼!我同你講,你不要再管公司裡的事情瞭,你白拿瞭DB半年工資,還去歐洲玩瞭一趟回來,心裡有氣也該消得差不多啦。”
玫瑰敷衍道:“嗯,嗯,曉得瞭。”
第二天玫瑰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個由頭讓拉拉馬上到上海一趟。拉拉懶洋洋地推說身體不舒服,過幾天再說。
玫瑰等不及,馬上自己飛到廣州。見瞭拉拉,親切地拉著手,連說拉拉辛苦瞭,又瘦瞭。
拉拉沒奈何,隻得打起精神和玫瑰找瞭傢西餐廳吃飯。地方是玫瑰挑的,她果然知道享受生活,挑的地方環境很好,人往藤椅裡一坐,身體就放松下來。
拉拉勸說著自己,權當玫瑰不在,自己來這兒午間小憩好瞭。
玫瑰不計較拉拉沒有像以前那樣對自己畢恭畢敬,點菜的時候她殷勤地征求拉拉的意見。等侍者寫好菜單退下,玫瑰才端水喝瞭一口,微笑說:“拉拉,你比以前幹練多瞭。”
拉拉隨便謙虛一下道:“還不是老樣子。”
“不,你自信瞭很多。”玫瑰執意誇獎,教拉拉心中揣測她的來意到底何在。
拉拉笑笑:“自信什麼呀,我就是個幹活的人。”
玫瑰搖頭說:“不是的,我能感覺到,你能幹瞭很多,你的競爭力強瞭很多,這是這個項目給你的回報。”
拉拉不知道說什麼好瞭,低頭喝水。
玫瑰說:“現在你的實力已經明顯超越瞭這個主管的位置,沒和李斯特談談,看看有沒有往上走的機會?”
拉拉心裡說,來瞭。她朝玫瑰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回答。
玫瑰身子往拉拉這邊傾瞭傾說:“拉拉,我瞭解老李的脾氣。其實,我特別理解你現在的心情。我在他手下,也經歷過你這樣的階段。”
玫瑰親熱地拉起拉拉的手,鼓勵地說:“別喪氣,你已經有瞭做經理的實力,DB不給你這個經理的位置,市場會給你的。”
拉拉更說不出話來,想抽回自己的手,又不好意思。
玫瑰放開拉拉的手,又誠懇地說:“拉拉,我不為我自己—過去你不直接向老李報告有些事情你就不瞭解,這回你直接向他報告瞭這半年,應該領教瞭老李的風格瞭。我就是生瞭孩子才回來,他也絕對不會動我的位置的,我的職業安全沒有任何問題—我就是替你難受,要等他加薪升職,難!好員工在他手下隻能鬱悶,那些真不好好幹混日子的人,在他手下倒自在,他還是不會動他們半根毫毛的。你幹瞭這半年,應該比誰都更能明白我說的是啥意思。”
她看看拉拉,拉拉低頭玩著手中的杯子,不答話。她就有意停瞭停,好讓拉拉先回味回味自己的話。等瞭幾分鐘,她才又繼續說:“拉拉你是聰明人,你想,你要是走瞭,我再招個主管不會難;你不走,我更好,能少操心受累,對上級你又服從又可靠。你這樣的下屬,哪個做主管的得瞭你,不是他的福氣?隻是委屈瞭你,白幹一場,就這麼活生生地被老李利用瞭!他這是欺負老實人呀!我都替你不值。這也就是你,要是換瞭當年北京辦的主管王薔,肯定要回敬他顏色的,沒有這麼便宜的,欺負瞭人,還賣乖吧?”
拉拉有點驚訝玫瑰為啥這麼義憤填膺,她又不是王薔,更不是杜拉拉,她什麼虧都沒有吃到,相反,她什麼便宜都賺到瞭,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要說打抱不平兩肋插刀吧,那不是她玫瑰的風格,拉拉自問也不是玫瑰的朋友。
拉拉一時不明白玫瑰到底想幹什麼,也不想把她的話給嚇回去,就故作不明地請教道:“做這個項目確實讓我學到不少東西,是對我有好處的事情呀!其實,我挺感激李斯特給我這個機會的,要不是他願意用我,我哪裡能進步這麼大?平時兩三年學到的東西,抵不上這半年的強化哦。”
玫瑰聽瞭心裡暗罵:弱智的東西!活該被欺負!
一面隻得耐心啟發拉拉的階級覺悟:“這麼大的裝修項目,負責人除瞭要對行政專業,還得很熟悉瞭解我們內部的組織架構和公司的各項流程規定。老李要是從外部招人,新人根本幾個月內上不瞭手,而老李當時本身時間上已經來不及瞭,哪裡能用外部的人?搞不好裝修,喬治來中國,何好德到哪裡去接駕?難道叫喬治連自己公司的辦公室都不要進,就在希爾頓待著嗎?影響瞭何好德的前程,看李斯特怎麼安全退休!所以,你拉拉是他當時的救星瞭!我知道你是老實人,不想做些明爭暗鬥報復人的事,可你總要替自己的前程著想吧?你難道就願意拿自己的青春白護送他老人傢退休不成?那不叫老實,那叫傻!我要是你,總要找到一個經理位置跳槽,到時候,也叫老李明白,不用你,那是他的損失!你拉拉是有本事的,不愁在這個市場上找不到個好位置!”
玫瑰一著急,就顧不上大公司的白領風范瞭,赤裸裸地煽動拉拉對李斯特的不滿。拉拉看她張牙舞爪的猴急樣,差點笑得噴出口中的水來說:“我哪裡有那麼大本事呢!”
玫瑰像街頭騙局中做托的那個,使出渾身解數遊說道:“你是當局者迷,我旁觀者清—你已經完全具備瞭經理的實力,事實上,你已經幹瞭半年經理的活瞭,而且幹得很好,不是嗎?”
玫瑰雖然不是什麼好鳥,話也不是什麼好話,但是拉拉不能否認玫瑰說的話也是事實。她看著玫瑰充滿期待的臉,忽然想和這個美人逗逗笑,就說:“玫瑰,照你說的,李斯特該給我經理位置,那他讓我當什麼經理好呢?”
拉拉以為目前身為行政經理的玫瑰聽瞭多少會尷尬,誰知玫瑰滿不在乎地說:“那是他的難題,不是你的難題。他若沒現成合適的經理位置給你,他就該想辦法創造一個位置給你。或者,他可以給你安排輪崗的機會,也可以給你爭取一個半年期的海外派遣,至少,他可以給你加百分之三十的工資—他連這個也不肯做,對吧?”
拉拉想想,玫瑰這方面還真是比自己有見識,這麼一想,敵意就少瞭一大半,笑著和玫瑰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玫瑰你這麼看好我,那你多關照我吧,有好的機會,介紹我去呀。”
玫瑰一針見血地指出:“誰關照你也沒有你自己關照自己牢靠。”
話談到這裡,玫瑰認為,本次差旅任務已經完成,才開始專心享受美食,一面連連誇獎廚子的手藝。
玫瑰當天晚上的航班就離開廣州瞭。她走後,拉拉想:玫瑰專門飛來廣州一趟,來回奔波,費瞭這麼多口舌,原來中心思想就是一句話:“拉拉你離開DB吧。”玫瑰不是個善茬,她為什麼如此關心我的前程,一個勁鼓動我走?是因為覺得我是她的競爭對手,怕她的位置坐不穩,要趕我走嗎?
轉念又想:以老李的風格,玫瑰其實說得也對,她就是安安穩穩生瞭孩子再回來,老李斷不會動她的經理位置的,到頭來,白幹瞭一場的還是我杜拉拉。
一念至此,拉拉的血一下子就熱瞭。想到自己這半年來沒日沒夜地拼命工作,卻沒有任何回報,鬧得自己現在在上海辦活像馬戲團裡的小醜,走到哪裡,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有多嘴多舌的對她發些廉價帶煽動的同情:“拉拉你真是不容易呀,看看你現在又黑又瘦,你們李斯特全靠你瞭!”也有不懷好意的,見她就問:“拉拉,你啥時候就該升職瞭吧?你們李斯特肯定給你申請瞭一大筆獎金啦!”
拉拉做完項目後和李斯特的那場談話,令她很難原諒李斯特。她想起自己氣憤之下曾問李斯特:“那些為公司做瞭貢獻的優秀員工的利益,有適用原則來維護嗎?公司就不考慮他們職業上升的空間瞭?”
拉拉永遠記得李斯特那冷漠的官腔官調:“有些事情是沒有辦法的,明知道不合理,卻沒有更好的解決之道。這就是為什麼有時候優秀員工會流失的原因。這很可惜,但是,也很無奈。”
拉拉又想起自己要求加薪的時候,李斯特的話:“講錢就不好瞭,工作不是為瞭錢。”
而半年前當玫瑰宣稱自己先兆流產不能上班,李斯特來動員自己接項目的時候,說的那些鼓勵的話,也仿佛歷歷在目。他說相信拉拉會在這樣的重任中“學到前所未有的有價值的東西,從而使得自己的職業競爭力上升到一個決定性的新臺階”。
還有自己接項目的時候,李斯特給自己加薪的那個廉價的百分之五,現在想起來就反胃。
拉拉不能控制自己的腦子,往事風車般一幕一幕地過電影,越是回想,胸口越是覺得喘不過氣來,要炸開一樣,恨不能找塊水泥地,狠命砸個杯子。
拉拉很想知道李斯特這麼待她是為什麼,總不能用“犯賤”二字來解釋吧。她想得太陽穴突突跳,終於不得不承認,一個三十歲不到的人,大約很難理解一個六十歲的人的想法。
拉拉的前任男友張東昱曾經說她是個著名的行動傢,這一點倒沒有錯,她是個想明白就做的人。
外企多年教給她的SMART原則(本處指SMART原則中最後一條:任何事情都要有時間限制,到瞭一定時候,就要看結果)根深蒂固地影響著她的行事準則,她的時效性控制得很好。任何問題,拖瞭一定的時間後,她就會敦促自己:不能滿足於自己一直在致力於某問題,就糊裡糊塗無限期地拖下去;要給自己一個明確的時間限制,就是再復雜的事情,到那個事先定好的時間點,就一定要下一個結論,到底我該往哪個方向去瞭。
李斯特是為瞭什麼,不是拉拉能理解的;玫瑰肯定不是什麼好意,可拉拉也不理睬她背後的動機—拉拉把李斯特手下所有表現好的、重要的員工,挨個排瞭隊,看明白一點,要想靠表現好讓李斯特主動提拔培養你,尚無先例。他幾乎隻在一種情況下會主動提拔,那就是再不提拔會導致他自己過不瞭關。但凡有第二可行替代方案,他就延遲所有的提拔和變動。
關於是否向何好德求助,拉拉的心裡真叫千回百轉。不找他,自己在DB徹底沒戲,他是她最後的希望;找他呢,假使他做主給瞭經理的名分,自己就徹底得罪瞭李斯特,而到時候自己終究也隻是李斯特手下的一名經理,日子恐怕也好過不瞭。再者,大老板們個個都是日理萬機的,自己和何好德的級別差距,好比天地之遙,去找他,恐怕要惹他反感,自討沒趣—拉拉對於去找何好德,內心畏難,並無自信。
思來想去,還就是玫瑰說的那條路,找工作吧。她說幹就幹,開始找工作瞭,找瞭一個月,卻沒個眉目。
玫瑰隔三差五就打個電話試探拉拉,怎奈探不明拉拉的動向。到底是根本沒動手找工作呢,還是找得不順利,一點也問不出來。急得玫瑰直跳腳,恨不能一腳把拉拉給踢出DB。
玫瑰耐著性子和拉拉說:“拉拉,咱們都是七十年代生人,毛主席的語錄背過不少吧?‘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這話明白吧?”
拉拉說:“有這條,抗日時候說的?”
玫瑰說:“關抗日啥事情?青春什麼時候都苦短。”
拉拉哼哼哈哈地說:“知道,玫瑰薔薇都要趁怒放的時候怒放,別等凋零瞭才想怒放。我最近也在致力於找個好老公呀,要有錢有貌對我又好的—我自己呢,就不用那麼辛苦瞭,笨女人才自己幹得那麼辛苦呢。我想通瞭,我就跟李斯特這兒打混,哪兒也不去瞭,要打混,哪兒都沒有這好。美國人不是六十五歲才能退休嗎,他老人傢還好幾年才能退休呢,我就這兒跟定他混瞭,每年跟著大傢夥兒加薪百分之八,混個五年,到時候月薪沒有九千也有八千瞭,多少人還羨慕這樣的工作呢。”
玫瑰氣得腦門冒煙,拿拉拉這根木頭沒轍。看看一個月兩個月過去瞭,已經安排好要移民澳洲的玫瑰耗不起瞭,她沒有和公司裡任何人任何部門打招呼,就開溜跑瞭,根本沒有按勞動法提前一個月向李斯特提出辭職,李斯特事先一點沒看出來玫瑰的動向。
李斯特一連三天不見玫瑰人影,打玫瑰手機一直是關機狀態,他隻得叫人聯系玫瑰傢裡,連一個聽電話的人都沒有。偏偏玫瑰起飛前還發瞭封郵件給DB上海辦的舊同事們,溫情脈脈地說:“別瞭。”打擊得李斯特差點重新思考自己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