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腦子裡總是想起一個名字。

我不會說出這個名字,因為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安靜,我喜歡。所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總想起來是因為他太年輕瞭,我難得如此認真地把他離開的那天和出生的那天做瞭個加減,不精確,但他還不到十九歲,實際上很多人會說,唉,他才十八歲。

唉,他犧牲瞭。他太年輕瞭。

總想起來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出現在最最正經的官媒。照片上的他有點懵懵然,跟他別的照片一樣總在憋著樂,手上托著一個剝瞭皮還沒來得及吃的橘子,但也許是某種金黃色包裝的糕點。

身後是他用十八歲生命保衛的古老而又年輕的世界。

那副神情在野戰部隊是常態。看╳╳╳跟那自得其嗨便大喝一聲╳╳╳。╳╳╳勢必跳起來:到。啥事?

沒事,老子練嗓子。其實就是想跟你開個玩笑又懶得費腦子組織玩笑。

在一個既要緊張嚴肅,又要輕松活潑的軍營裡,能被這麼開玩笑的傢夥通常都人緣極好。

逝者的照片來自生者的選擇。一張生機盎然到有點跳脫的照片,而想記住他的人們,選定它作為他在他們心中的定格。因為他是這樣,他就是這樣。

我甚至感激批準使用這張照片的審查機構,因為那張照片上的他,很熟悉,又如此地與眾不同。

那一撥犧牲的不止他一個,但他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個,深到心裡隱然發痛……好吧,那幾個也痛,但他最痛。

因為他才十八歲。

也因為他托著個橘子(也許是糕點),憋著樂,有點懵懂,生機盎然,有點跳脫——就這麼出現在正統得不能再正統的軍媒上。

知道嗎?就我個人的淺薄認知,這幾乎是創造一個人物的基準盤瞭。

在此基準上,再去找他的與眾不同。

是他的與眾不同,不是作者的與眾不同。

抗美援朝,跟你們一樣,我看重前四個字,保傢衛國。

抗美援朝,跟你們一樣,我不瞭解。

此題材的小說我就讀過一本,魏巍老爺子的《東方》,史料倒沒少看,然而寫劇本時是需要開著搜索引擎的。

我的老父親據說參戰瞭全程,然而他是個軍醫,竊以為他離戰場很遠;又據說他其實是個揣過43反(坦克手雷)的軍醫,然而還是竊以為他離戰場很遠,因為他是個軍醫。

瞭解,當你真想去瞭解時,就是個沒上限以至無法達成的企望。

一個人都是這樣,連對我的老父親都是這樣,何況一場戰爭。

我不是為可能犯錯幫自己留餘地,也不是抱怨當時我們很窮,而統計、歸納、留存實在是極需要資源和精力的事情。

我是說讓我們認知,以至改變我們的,無非視野以內——這還是指樂於感知並且敏銳的人。

實際上還可以五十米以內、十米以內、三米以內地一直遞減,甚至在自己的腦殼以內。

網絡來臨,我們曾認為認知無限大,思想無限遠,紜紜雜雜一通後,發現還不如視野以內。

創作——不管哪種形式的創作——在我貧瘠的認知裡,和一個小孩子拿到一塊橡皮泥沒有區別。

你得到一塊橡皮泥,你想讓它成為你想的那個樣子,做到哪裡,取決於你當時當地的認知和技能。

也許過些年你會覺得它最好還是作為一坨橡皮泥存在——這樣想有好有不好。

好的部分,你是個有藝術良知的人,你千學萬學學做真人。

不好的部分(但不能稱為壞的部分),你自我計劃太過,以至自我禁錮,錮到自己眼高手低,江郎才盡。

我一直試圖做這樣一種生物:不要覺得所謂創作比啤酒烤串來得高級。

你幾乎不會碰到十全十美的啤酒烤串,有時酒好肉不好,有時肉不錯酒一般,有時酒肉都差勁,但桌上有個傢夥很有趣。

所以你不會拒絕啤酒烤串,就像不會拒絕生活本身。

所以樂觀地說,我習慣在缺陷中長大;悲觀地說,我還得習慣在缺陷中變老。

我們都一樣。

所以那個十八歲,身後是雪山和高原的年輕軍人,我不瞭解他,也瞭解不瞭他,我看見他雙手托著個剛剝瞭皮的橘子,也許是糕點。

無法做到瞭解的我隻好著力於那個剝瞭皮的橘子,也許是糕點。

第七穿插連如是,第七偵察連如是,裝偵七連如是,川軍團如是,炮灰團還如是。

和你我一樣,又如此與眾不同。

他們托著他們剝瞭皮的橘子,也許是糕點,憋著樂,有點懵懂,有點跳脫,甚至有點滑稽,以至你一邊悲傷,一邊有點會心——會心是個很好的詞,它讓我這個視野以內的生物也覺得,無限也許還是存在的。

他真年輕。他們真年輕。

2021年9月26日

《冬與獅(冰雪尖刀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