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傳承亦在意效率,僅僅是在車廂裡清出一小塊,用彈藥箱疊成瞭小平臺,平臺上放瞭一支戰痕累累的三八槍、一柄長柄手榴彈、一個紅佈剪的小五星(別的標識物都上交瞭)。
換上瞭軍裝的萬裡眼熱著那支步槍,身後是部分戰鬥骨幹的一個橫列。軍裝能讓人板正的定律放這兒不合用,他已經七扭八歪瞭太多年。
千裡:“伍百裡同志是怎麼犧牲的?告訴他!”
從梅生到餘從戎全都愣住,入伍儀式中沒有這出,但這時說出的話就是儀式。平河默默地想往前站一步,被餘從戎悄悄拽住。
梅生試圖打斷:“伍連長?”
千裡:“他叫伍萬裡,我叫伍千裡。千裡沒法跟萬裡復述百裡的功績。哭會分神。餘從戎!”
“復述”讓所有人都松瞭口氣,餘從戎出列,這是場持械進行的儀式,所以他行的是扶槍禮,除瞭隊首的梅生和不在隊列的千裡,所有人都行的扶槍禮。
餘從戎語調莊嚴,態度尊崇,因為他確實在復述:“第七穿插連,第六任連長伍百裡,於淮海以寡勢兵力,主動破擊重敵。身被十彈,瀝血而戰,連克敵堅堡群。”萬裡蒙著,而人們聽著,行文公事,可他們都是經歷者。
七連的儀式上是連長和指導員交替問話的,所以現在是梅生問:“他倒下後我們做瞭什麼?”
餘從戎:“他幫我們找出瞭攻擊方向。那一仗七連折損三成,可擊潰收編逾我六倍之敵。大部隊到來時,宣稱能擋我軍一年的碉堡群就擋瞭我連一個晝夜。”
伍千裡:“我們為什麼總這麼大傷亡?”
餘從戎:“因為我們是第七穿插連。我軍前沿是我連後方,敵軍後方才是我連前沿。穿插迂回,分進合擊,七連的大傷亡換來我軍的小傷亡,還有,這是勝利,這就是勝利。”
梅生:“聽懂瞭嗎?第七穿插連第677名士兵伍萬裡。”
萬裡暈乎乎地把周圍望瞭一望。不能說聽懂瞭,也不能說全不懂,儀式本身就是這樣的,跟你心裡埋個種,時時想,慢慢長。
伍千裡接著講:“你覺得哪有那麼多?是沒有。車廂裡現在就一百五十六人。可七連是把傷,把亡,把隻要以第七穿插連之名生死與共者,全都算上。”
梅生:“因為我們是穿插連,我們最好的武器就是我們,我們就是打出去的子彈。我們記不住打出去多少子彈,可我們得記住我們,也隻有我們能用我們的方式記住我們。我是第七穿插連第135名士兵梅生。”
雷公:“第17名,雷睢生。”這數字很感傷,因為他見證瞭最多的逝去。
餘從戎:“305名,餘從戎。”
平河:“623,平河。”
伍千裡:“162,伍千裡。還有161,伍百裡。伍萬裡,你是第七穿插連的第多少名?”
伍萬裡張口結舌,剛說過,但信息量太大,忘瞭。對新兵這其實是常態。
梅生:“再說一遍,你是……”
千裡阻住:“不用再說。都別說。他記得就記得。”
梅生隻好略過:“伍萬裡,我們希望……”
千裡搶道:“這個我來說。伍萬裡,我們不希望,對你也沒期待。”
梅生也搶道:“伍連長!”不是連續被打斷的惱火,而是你他媽的別太傷人。
千裡:“恰好是爸媽的希望,你成瞭這樣。你不想像他們。你知道不想怎樣,又不知道想怎樣,所以真要認定瞭,你就去做——隻是記住前邊說的。”
梅生:“這算什麼?”
千裡:“一個蛋,打外邊敲開,就剩煎炒烹炸。裡邊自己啄開,鷹隼麻雀,掉地沖天,它能成活。儀式結束,現在宣佈處分,原定授槍取消。伍萬裡同志,尋釁滋事,無組織無紀律,直至解禁,你沒有自己的槍。”
第一個跳起來的反而是雷公:“這兵我怎麼帶?不給槍你還放支槍?孩子眼裡都伸八隻爪啦!”
千裡:“這貨皮厚,不紮不痛。”
實情是萬裡真是為支槍一直裝乖,頓時爆瞭:“我不幹啦!見面你就想趕我下車!不,你幹脆是想扔我下車!我我我我……”
這車裡還能騰出點空的也就上下車的側艙門邊,於是也是他們的儀式點。萬裡從不缺“虎”,一下把一側艙門拉開瞭,他是真想往下跳的。
但另一列正與他們錯肩的軍列,帶著颶風和蒸汽、軍人和裝備,就萬裡的視野,一個貼臉的距離,咆哮來去。
連萬裡的喊叫都被堵回嗓子裡,呆呆看著。
平河把他猛拽回來,梅生頂著風關上艙門。狂風讓剛才的儀式現場一片狼藉。
千裡:“給你看七連,可你就看見支破槍。回頭,萬裡,那有比七連大得多得多的好看。”
萬裡還驚魂未定中,被千裡推到對過的氣窗——
日暮山關,崢嶸直至無限,長城。
整個地,萬裡算是就沒平靜過,從懵裡懵懂,到熱血沸騰,到怒發沖冠,到現在的驚艷——不隻是驚艷,是靈魂震懾。
千裡:“好看嗎?離傢就沒超過五十裡的小子。”
萬裡囈語般答:“好看。”
千裡:“好看你就杵在這。明白祖國,明白七連,明白你自己——自己最難明白。直到天亮。這是對你擅開車門的處分。哦,還有這個。”
他掏兜,掏出隻金龜子,已經用線系瞭腿,所以不礙那傢夥小半徑飛行——古往今來孩子們求之不得的玩具。
千裡:“剛抓到的。做連長的還不能給你槍,做二哥的倒是能給你這個。小時候你最喜歡瞭,現在你也就合適這個。”
他把線頭系在萬裡的扣眼上,萬裡的身邊立刻一團金燦燦的,而千裡回頭走開時遭受瞭全體的白眼。
雷公:“你把人辱絕瞭。”
梅生嘆息著讓大傢散去:“他的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