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連煙火氣很足,一路打下來,能活著並在服役的一定是老兵——很多是已經不習慣平和日子的老兵。隻要有瓜子,老兵能嗑著瓜子數身邊的近失彈,所以盡管臨戰而且是敵方都不明的戰,第七穿插連寧可把心思用來補襪子,因為真開打,一雙舒適的腳絕對比患得患失更具實效。
這幾乎是七連從連長伍千裡到普通一兵的共有氣質:一種平平淡淡卻又不失轟轟烈烈的實用主義氣質。
千裡剛關上門,冷風與熱氣還在交鋒,餘從戎就人形螞蟥一樣撲上來。
餘從戎喊道:“連長回來啦!我們又是有連長的人啦!”
千裡一腳把本連戰鬥骨幹、投彈手餘從戎踹到門邊:“堵上!漏風!聽到風聲,緊著趕回來瞭。”
雷公死樣活氣表示歡迎:“沒你不少,有你,也就還好吧。”
餘從戎打諢道:“壞老頭子這就算拍馬屁瞭!平河,你也趕緊拍個馬屁。”
萬裡縮在門角冷落著,也眼熱著,眼熱軍伍漢子無分彼此的熟絡,也眼熱一看就比手槍厲害得多的步槍、機槍,以及一種陌生感:
這節悶罐連人帶裝備塞一個連絕對算擠的,所以沿著車廂兩壁縱向鋪開的大通鋪都是三至四層的立體,這讓投過來的各種目光也成瞭立體。滿眼橫陳著被褥、槍械、背包繩做的掛衣繩,睡著的,或者沒睡而往這邊打量的人——這麼早就睡是因為躺著比站著省地方。車裡頭燒瞭個煤爐子,再加上人越多越暖,已經到瞭熱的地步,所以沒幾個穿得住正裝的,滿眼大光膀子、褡褳、夾襖、背心、襯衣、肚圍子,年輕的強健的軀體,以及軀體上的戰痕,一個五湖四海的一九五○年中國男式內衣大全。而打多瞭仗的人眼神不一樣,那些目光把萬裡刺激得像被啄瞭的小公雞。
炮排長雷公,須發半白,一臉挑事樣的半老頭——帶著那種後世裡坐在傳達室找碴,很能刷存在感的糟糕氣質,踞著個能固定在長凳上的手搖砂旁輪打磨一把德式工兵鏟,旁邊各型刺刀、柴刀、砍刀、開山刀排著隊——他怨聲載道地包幹瞭全連的活。
餘從戎,光從名字看就是翻身解放把歌唱的主,擅長使用手榴彈和沖鋒槍,有個非正式名目曰沖鋒兵。很需要英勇的他卻有點猴形猴相,沒說笑時就準在尋找新的笑話和滑稽。他之前在幫忙搖砂輪,後來在打諢,現在在忙著用破佈堵門——所以得死踹。
平河,一條平和到看似木訥的大漢,即使在現代步兵中仍是火力核心的機槍手。為瞭靠近那一老一猴,裹著被子移駕到地板上——因為那兒離他的朋友更近。他套瞭個拿舊襯衣撕出來的背心,他那挺M1919A6彈鏈式通用機槍擱在身邊,是最讓萬裡眼熱的,可手裡卻是長針粗線,細巧而專註地對付手上的帆佈玩意——他在縫制專屬於餘從戎的攜具,後者哪一戰都披掛著十幾個手榴彈,制式攜具根本不夠使的。被餘從戎點到就憨憨地點點頭,這就算馬屁瞭。
千裡:“這個比新還新的兵,待會再登記入冊……先交給炮排。”
雷公:“我排真不缺補充兵。”
千裡:“也姓伍。伍萬裡。”
眾皆啞然。千裡和雷公對視瞭會兒,老頭眼裡的內容甚至比千裡更豐富。
雷公:“瘋瞭吧?這點工夫能教他啥?”
千裡:“教他活。”
他感覺到一道目光,抬頭看見車廂那頭他本沒指望看見的人:指導員梅生,全連唯一有假襯衣領子和袖套的精細上海人,現在他正穿戴著他的假襯衣領和袖套,用奇怪加責怪的眼神看著,然後轉身走瞭。
雷公:“你是想問梅指導員不是復員瞭嗎?”
千裡:“所以我玩命趕回來。”
餘從戎:“他也說連長不是去省親瞭嘛,所以蹬瞭三百華裡的腳踏車,重新入役。他老婆追瞭一百華裡。”
“我去商量點事。”千裡跟雷公,也包括這幾個老兵哈哈腰,“教他活。往死裡教。”
千裡走瞭,留下萬裡和人面面相覷,門前狂、百步王,剛開始的怯場迅速褪去,萬裡的眼神裡帶上瞭蔑視和敵意。
用彈藥箱和輜重在車廂盡頭隔出來的小空間就是連部。不是搞特殊,幹部商量個啥總不好全連旁聽。千裡那半拉和大通鋪一樣,都是幫全副傢當穿身上的魯貨;梅生那半拉則大不一樣,作為全連唯一有假襯衣領子和袖套的精細上海人:鳳頭牌自行車、有支架可支成桌子的小皮箱、漿洗幹凈裝得還見棱帶角的軍用背包、分門別類掛好的軍裝散件……把他那角落點綴得琳瑯滿目又錯落有致。整潔成這樣的傢夥集體生活本該落落寡合,可梅生偏就講究著還能分外合群。
梅生正在放正女兒的照片,在這事上做爹的永遠有強迫癥。
“早知你會趕回來我是何苦?正在傢教女兒四加四得八,就看見報紙啦——這是要打,沒連長啊,我就歸建瞭。”梅生真心氣惱著,“我女兒四加四現在還得九,掰手指頭她也不至於啊!”
千裡看著以為闊別甚至永別的搭檔,心事重重但滿心歡喜:“被老婆追瞭一百華裡?”梅生很難輕描淡寫地輕描淡寫著:“本能騎兩百的,可她邊騎邊哭,太耗體力……別鬧!儂腦子瓦特(你腦子壞掉)啦?”
千裡跳到梅生背上,用很不連長的方式表示喜悅,然後被梅生摔在鋪上。
千裡被摔在鋪上:“我沒數啊!你回來我就有數啦!”
梅生說:“你是沒數,你那老弟看來更沒數。伍千裡同志,你要看報啊,有個一星期就能造艘航空母艦的國傢封鎖瞭海峽,我部對臺計劃擱置,所以北上北上,我們是第一預備隊。你牽頭瞪眼小山羊回來……比以前多十倍的炮彈和炸彈,我大概說少瞭。”
千裡癱在梅生的鋪上,頓時把纖塵不染揉成雞窩。梅生青筋暴跳地忍受。而千裡看著梅生精心佈置的照片——笑得能讓成年人忘憂的小女兒。
千裡:“老梅,你有覺得欠傢裡人嗎?這輩子還不清的欠?”
梅生看瞭眼女兒,沒吱聲。
千裡:“我欠到不敢回傢,可我想回。回瞭傢,我跪瞭,我磕瞭,可我欠更多瞭。所以……我的傻老弟,我後悔瞭,可我又不後悔。”
梅生:“我聽懂瞭。”
千裡:“他什麼也不懂,可他選瞭。他選瞭,可他什麼也不懂……跟我和百裡當年一樣。他已經錯過瞭上學的年齡,我假公濟私,把他放在炮排,靠後點,因為我不能再把他趕出七連這個學校,老兵也許能教他做人……”
梅生:“我覺得,你把他放一線那叫大義滅親。”
千裡傻笑。梅生與百裡同任,於是在梅生面前,千裡比萬裡也大不到哪去。
然後他們聽到車廂那頭的喧嘩,毫無疑問是毆鬥,以及萬裡憤怒的咆哮。
千裡:“我怕是真該大義滅親。”
萬裡撲上去,但餘從戎是遊刃有餘到不跟他好好打,閃開半個身位,以屁股懟屁股,萬裡一頭撞在車壁上,痛就算瞭,丟人啊。
於是進入狂暴的王八拳階段,也就能讓餘從戎感受到拳風。後者猴形猴狀的靈動至極,時後腦拳時側肋擊時踢屁股,他覺得不重,可就萬裡的村鬥水平,真覺得不輕。
餘從戎:“再給你認個人頭——我餘從戎,第七穿插連,沖鋒兵。不懂啥意思?說聲沖,我前,我後,我左,我右,全是想我死的敵人。就這意思!”
萬裡壓根沒聽,雷公在磨刀不是,他到地上搶刀。
雷公一腳踩住,幹巴老頭,可真拽不動。
雷公:“臉是自己丟的,臉是自己掙的。”
餘從戎:“再教你認個人!炮排長雷公,沒人敢惹的老惡霸。為啥?連你倆哥都是他帶出來的兵。槍林彈雨裡拉扯著你活下去的人——你當雷公是說他那幾門破炮?是他不肯我們叫他雷爸雷爹!”
萬裡放棄,空瞭手撲上去,可餘從戎拿平河當掩體。那位一邊看著一邊忙活手上針線的,被波及也就是伸隻手擋擋。反而被餘從戎抓住手一拖,往平河身上就倒,平河一隻手把萬裡扶住瞭。
平河:“行瞭。好吧?”
萬裡:“縫你傢破奶罩去!”
平河在縫的是餘從戎專用的手榴彈攜彈具,看看,一笑:“還真像。打不過就不打瞭,好吧?”
戳心窩子瞭。萬裡閉眼掄王八拳:“別擋老子拳路!”
自然沒少挨,可平河也就拿手護住個頭臉,他甚至沒站起來,毫無情緒地安慰:“打到瞭。痛瞭。真痛。行瞭?好吧?”
餘從戎忽然現身:“小萬裡,俺在這!”
萬裡睜眼,對著近在咫尺的餘從戎就來瞭個滿臉花。於是平河臉色不太好看瞭,往起站,站至半途把萬裡一把推出:“親墻。”
萬裡就親墻,恨不得在車壁上貼成個“出”字,滿眼金星地把自己撕下來。平河一隻手提著半拉褲子,他就沒系褲帶;餘從戎捂著鼻子笑得打跌。
餘從戎:“再認個人頭。平河,拿重機當輕機使的主。人和槍都是我在淮海收的,這也叫生死交——你打他他樂,你打我他急。”
平河:“不急。褲子都被你打掉瞭,行瞭,好吧?”
能端著通用機槍跑全場的絕不是小個子,滿臉息事寧人下是這時代中國人少見的虯結肌肉,萬裡有點憷:“有本事你……”
餘從戎繼續挑釁:“兩隻手?”
可也是,平河全程一隻手,萬裡噎瞭一氣,還要臉就沖吧:“你們一幫天災人禍的玩意!”
一隻平伸的巴掌頂在胸膛上,把他整個沖勢都止住瞭,不是平河,是千裡。
梅生做作地咆哮——其實沒怒,老兵都不是乖寶寶:“這是哪?我跑錯車廂瞭?”
滿車廂喊:“第七穿插連!”
梅生也喊:“這不是七連!”
千裡連做作都沒有,笑吟吟地說:“解釋。指導員要解釋。”
萬裡大喘氣:“我我……我打死他們!”
雷公:“我教新兵。”
餘從戎:“我搗亂。”
平河:“我的錯。”
千裡:“平河說。”
平河:“雷排長,餘班長,給伍新兵介紹七連。雷排長說,歡迎啥的,七連不見面說,戰場上說。先長點你沒有的見識,再看看鬼知道你有沒有的膽識……”
千裡:“太對啦。”
萬裡:“他扁嘴咂舌老酸蘿卜似的!”
雷公扁嘴咂舌搖頭嘆氣,確實是一股子能把人促狹死的不好看。
平河:“伍新兵說一張老嘴一泡口水,就剩嘚啵的老不死……餘班長不幹瞭。”
連還想維護著點新兵的梅生也不好說啥瞭。
萬裡:“我還問我大哥怎麼死的,他們說沒我事!”
氣氛一時很微妙。萬裡要懂點世故,就明白他觸到瞭某個敏感點。
千裡:“軍裝有嗎?入連儀式。”
梅生:“現在?”
千裡:“入連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