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為杖,支撐著千裡,他倆都本能地不願意去看冰原上的戰場,因為那裡有太多七連的逝者。兄弟倆攀爬半山宅的土坡,千裡站在那輛殉爆瞭的霞飛坦克面前出神,萬裡爬到坡上幫他找回瞭沖鋒槍。
千裡到另一個方向,找到瞭頭下腳上躺著的談子為:“一起,敬個禮。”
也就憑著他老兵的眼力,看出談子為胸口還有一點點起伏,跪蹲,戰場急救,一通猛捶。
談子為開始咳嗽,猛咳出口痰來,傷痕累累,但讓他暈厥的是強烈的沖擊波。這傢夥很硬,醒過來便推開伍傢兄弟,試圖在陡坡上直立行走,結果是一路翻滾直下,當兄弟倆追上他時,他已經又站直瞭,正在打量戰場——從眼前冰原的慘烈到快要近前的主力軍,整個戰場。
談子為:“贏瞭?傷亡慘烈,但是看來贏瞭。你不是問我這場戰,這場大戰到底怎麼樣瞭嗎?”
千裡和他看著同一個方向——越來越近的友軍:“已經能猜到一點瞭。”
談子為:“是,因為你們都是同樣經歷。見證和創造。兩個軍,八萬多人,幾百個像你們一樣的小建制,穿越狼林,分割包圍。朝鮮半島的二十多萬敵軍和一千多架飛機全無知覺。這是奇跡。我們都是奇跡。可我們網住條鱷魚:美陸戰一師、陸三師、陸七師兩萬多人——之前還當是一兩個團;上千架每天上百撥次的航空攻擊,完全斷絕的後勤,蓋馬高原的極寒天氣,夜間四十度,零下,攝氏。”
千裡有點跑神,因為他已經看清瞭近前的主力軍,萬裡則是瞠目結舌:
比七連更單薄的衣物、比七連更形銷骨立、比七連更重的傷,滿目皆是這樣對外界刺激——包括傷害——徹底漠視瞭的同僚,冰封雪凍下最有生命力的是他們的眼睛。他們以一種依照他們的體力堪稱全速的沖刺,但實際隻能是平常人散步的速度追擊。他們挪動自己似乎不存在關節的腿,拄著支離破碎的槍,世界隻剩下前方一個方向。不時有人倒下,倒下的人會盡最後的力爬到路邊,因為後來者可能絆倒在他身上,而絆倒後很可能再爬不起來。
天地間隻剩下一個聲音:凍硬的膠鞋踩在凍硬的雪地上的沙沙之聲。
談子為:“像你們一樣,贏瞭,雖然慘勝。像你們一樣,雖然慘勝,可是勝利。像你們一樣,快凍死瞭,可還在追擊。像你們一樣的,到位即作戰,不管還剩多少人,集結,戰鬥,因為隻有打一仗,才能讓惹事的知道和平寶貴。”
萬裡已經走開瞭,他像是著瞭魔,呆呆地跟隨著從他身前經過的主力,盡管對方對他無知無覺。他瞪著一個同齡人裸露在外的手,那隻手和那孩子反穿成白色的衣服完全是一個色的,不是覆著冰雪,而是從內到外的凍結。他走得像要隨時跌倒,萬裡本能中握住那隻手把他扶住,然後又被微弱而強勁地推開。萬裡感覺到手心裡多瞭什麼,他神經麻木地看著對方碎裂在他手中的小指。
手指的主人走瞭。
千裡:“這是哪裡?”
談子為:“下碣隅裡。”
這不是七連指令中的目的地。千裡嘆氣:“跑劈岔瞭。大劈岔瞭。”
談子為:“可是剛剛好。”他指著小傑登巡邏隊逃逸的方向:“那方向,美軍前沿機場,唯一一個,最重要的指揮和調度中樞,後送和補給中樞,以及最重要的,唯一的後撤通道。今天?明天?也許下一個小時?這地方勢必成為燃燒最熾烈的戰場。”
談子為來到千裡一早看到的那兩具遺體邊,敬禮,然後細心地收拾起落在雪地上的土豆。
千裡:“你,要去哪裡?”
談子為:“借你連的話,這就是勝利。勝利需要證明。我去證明你們的勝利。”他笑瞭笑:“你真不要一半的土豆?”
千裡搖頭,他真不知道這位是如何把這兩段連在一起說的。
談子為莊重地向千裡行禮,如此莊重,隻能是告別。千裡看著他和大部隊走在一起,迅速變得難以分辨,因為他們都同樣慘烈。
談子為走瞭,和所有人不一樣,一個更往西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