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坐在七連的指戰員和骨幹中間,他終於不再冒煙瞭,但是焦煳的。千裡跪在他身邊,把自己的肩膀當作支撐老頭上半身的支架,兩個人做一個“X”形,而梅生幫老頭脫下衣服時,上百顆鋼珠掉在地上,這僅是沒穿透的,算上他軀體裡的肯定是個更驚人的數目。但雷公之死在抱著發煙彈沖鋒時就已註定,與這些鋼珠無關。
很長一段時間,人們聽著雷公喘氣的聲音,其實很粗重,但他們小心翼翼地尋找,因為總覺得隨時會丟瞭。沒人敢說話。
雷公敢說話:“千裡,我問你,打這麼些年仗,有沒有這種人,明明死瞭,可你就覺得他們活著。不是活在心中的這類文化詞,是你真覺著他們還跟你一塊吃飯睡覺,吹牛打呼,真活著。”
千裡很認真地想瞭想:“有時有。”
雷公:“多嗎?”
千裡仍然很認真地想瞭想:“不多。”
雷公:“那就好。我很多。從說‘中國人民站起來瞭’那會,就比多還多。第七穿插連,第17個兵,第七穿插連677個兵,第七穿插連前邊的還沒算,你說我這眼裡頭有多少人?”
千裡:“第七穿插連第17個兵不是好當的。”
雷公不置可否:“所以別當回事。不是我不想活瞭,是我太想他們瞭,明白?”
千裡:“當然,明白。”
雷公:“現在,實話說,炮排的娃娃還剩幾個瞭?”
千裡:“兩個。”
雷公其實是連眼睛都快熏瞎瞭,但他看見萬裡:那傢夥站得離這十幾米遠,學著餘從戎把手榴彈左一個右一個地往身上掛,同時不轉睛地瞪著雷公——這景象讓雷公眼裡放瞭點光,居然生瞭點希冀。
雷公:“還有一個,那是誰?四牛?大嘎?還是小耕?”
千裡:“連你在內,兩個。”
雷公:“現在我真不想活瞭。讓我看看你。”
千裡扶住瞭雷公肩膀,他的表情很平靜,對著雷公的一臉悲傷,然後雷公一耳光抽在千裡臉上。千裡仍然很平靜,很平靜的一種崩潰。
千裡:“太輕瞭。真的,你打重點。”
雷公嘆瞭口氣,真是盡在不言中:“就這麼重啦。你我就一巴掌的怨氣,剩下的就都是好。”
千裡:“我說實話,新兵時把屎拉你鞋裡——嗯,那不是崔猛,是我幹的,小崔也沒瞭。老兵時拿復裝彈偷換你剛繳獲的子彈——對,那不是百裡,還是我幹的。百裡也沒啦。我打當連長就跟你倚小賣小,防的就是你倚老賣老。”
雷公驚訝得直瞇眼睛,過瞭會:“算啦算啦,我下去揍你哥去。給我說句開心的,送送我。”
千裡瞪著雷公正在眼皮底下消逝的生機:“你照顧瞭很多人的活,還想照顧到他們的死,所以每次打完仗,你總挨傢挨戶去送骨灰壇子。我知道你特難受那個。這回不用難受瞭,這回我送你。我會接過來,把你的難受接過來。”
雷公想瞭想,臉上綻放一個堪稱燦爛的笑容:“這可真好。但是別難受,無非人來人走——現在,炮排集合。”
炮排集合……連梅生都愣瞭一忽兒,醒過味兒來的餘從戎和平河把萬裡挾過來,萬裡愣瞭一會,選擇像哥哥一樣把臉遞過去。
萬裡:“你打我可得重點。”
雷公:“……我幹嗎打你?”
萬裡:“嗯,反正都是我的錯。”這不是氣話,他從明白他的投彈是以他人生命為鋪墊時就這麼覺著。
雷公:“叫你過來就是想說,小萬裡,沒見過比你更沒邊的小孩,可你真沒做錯。你要是錯瞭,這裡所有的人就全得像我一樣煳巴瞭。幹得漂亮,萬裡,小混球,幹得不錯。”
萬裡愣著,一個人被否定太久瞭,會不相信贊揚,而現在這種贊揚,讓他覺得歉疚和悲傷,而他又那麼要面子,不願意表露歉疚和悲傷。
雷公:“還有是我要跟你道個歉啊。這事是從我這鬧起來的,小萬裡,你可能是個二桿子兵,可你不是一門炮,真不是一門炮。”
他瞬間觸及瞭萬裡心裡最大的悲傷,還是萬裡一直鯁在心裡卻無法表述出來的,讓萬裡都蒙瞭。
雷公:“這仗完瞭你也許就是個戰鬥英雄。可你還得是小萬裡,孩子,胡鬧、蹦躂、二乎,因為,看著煩,可沒啥比那個更好。”他瞪著千裡和梅生,居然又出來瞭平日的兇狠,因為他要個保證:“別把他當炮。”
梅生立正,肅立:“伍萬裡同志是第七穿插連第677個兵,是我們最小的小兄弟,他不是一門炮。”
說完瞭他仍肅立,強擰著脖子以免讓眼淚溢出來。
一片肅靜,因為雷公死瞭。
三十幾個呼吸此起彼伏:死的是雷公,不是別人。
沉默瞭很久,沒人說話。
千裡:“……他其實很愛熱鬧,賊愛紮堆。”他哭也似的強笑瞭笑:“他說別把他扔這。想辦法,帶他回國。”
梅生:“火化……這是我們都不知道是哪的敵後,明火是找死。”
千裡:“必須完成。”
萬裡已經去完成瞭,拿瞭把刺刀,找瞭處他覺得還不錯的樹下,開始鑿土,跪著,刺刀高舉過頂,然後猛一下鑿下比指甲蓋大不瞭多少的那麼一小塊凍土,這是個讓人絕望的進度,但是餘從戎加入,平河加入,七連所有幸存的人加入。
梅生:“……也是個辦法。得留個記號。”
他過去,清掉一塊樹皮,然後在上邊刻出一個五星。很不滿意地左右打量——強迫癥的人在這時候總有點強迫癥——而且,那不夠醒目。
千裡沒梅生那毛病,過來,在自己掌心上劃瞭一刀,然後一把血抹在五星上。現在醒目多瞭。
梅生“什麼爛主意”這種表情地睨千裡一眼,但這不妨礙他給自己也來瞭一刀,然後讓那一小塊更加殷紅。
梅生想起來,從自己行囊裡掏出那份C級口糧,因為不夠分,幹脆就沒分,現在他端端正正把口糧放在已經初見雛形的凍土坑裡,然後回頭,迎接千裡“你這主意更爛”的眼神。
梅生:“你說的,反正不夠分的。他得上路啊,他出遠門。”
十幾件臨時湊合出來的工具此起彼伏,沒有更多是因為那方寸之地容不下更多的人。
雷公安詳地倚在樹上,看著七連為他收拾臨時的休憩之地。
間或地有人出來,對凍土做那樣的操作讓他們連劃一刀都省瞭,因為手都爛瞭,於是他們把血抹在那片殷紅之上。
於是殷紅愈發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