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幾顆星星很規整地閃爍,那是美軍往戰區空投物資的夜航燈。
千裡和萬裡坐在林邊看著,沒這個意識也懶得意識,劇戰和巨大的悲傷之後人基本上就是真空。
萬裡:“哥,我可能快死瞭。你不用帶我回傢。”
千裡沒轉頭,睨著弟弟,看著萬裡在那幼稚又老成地述說愁事。
萬裡:“也不用埋我。”他看著自己爛掉的手,那現在屬於不值得包紮的傷:“太累。不想累死你們。”
千裡:“怎麼個意思?”
萬裡很認真地戳瞭戳自己的心臟,自我診斷:“我這裡痛。一掙一掙地痛,一脹一脹地痛,有時要裂開一樣地痛,刀子紮一樣地痛。咱老傢也有人這樣,沒多久,他死瞭。”
千裡:“啥時候有的?”
萬裡:“你把我從山坡上推下來,讓我自己走那會有的。後來就常有,現在特厲害。哦,還得早,瞞著爸媽跟上你那會就有瞭。不過不厲害。”
千裡:“站起來,這病能治。”
萬裡乖乖站起來,千裡看著弟弟,從來不走心的傢夥現在在心痛,那是個陌生的感受,萬裡又痛又怕,喘不過氣。不到一個月,萬裡體會瞭許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別離,第一次負責,第一次勇敢而非放任,第一次自豪,第一次體會團隊,第一次認知國傢,第一次見證生死,現在是第一次心碎。
千裡一拳掄瞭過去。
萬裡憤怒:“你幹什麼?”
千裡:“挨打的地方痛,現在是不是心裡沒那麼痛瞭?”
萬裡愣瞭一會:“好些瞭。”
千裡:“歡迎你來第七穿插連,因為這裡沒痛過,那是走過七連,不算來過七連。你且不會死,長命著呢,那叫難受。”
萬裡:“我難受過,不這樣。”
千裡:“那叫真難受,那叫心碎瞭。”
萬裡:“可是我還痛。”
千裡:“那是你以前太不走心,現在又太走心。萬裡,你不是炮,你盡管又彪又二地活著,可人上邊,走點心。”
他又一拳掄過去,萬裡甘之如飴。
千裡:“還手啊!挨打就要還手啊!我也痛,我也痛啊!”
萬裡:“……哦。”
於是兄弟倆不閃不避,你一拳,我一拳,間或會有“還痛嗎”“還痛”的互相詢問,這種詢問或回答並不一定來自萬裡。
毆打後來成瞭雪地上的擁抱,氣喘籲籲,但是平靜。
千裡:“真不知道爸媽看見你成瞭這樣,是難受還是高興。”
萬裡:“我也不知道。”
旁邊忽然有人問:“第七穿插連?”
兄弟倆回頭,看見讓他們心臟都能驟停的一景,在來時的一路看熟瞭的一景:團直的那名騎兵傳令兵,騎在馬上馳騁而來,雪浪在馬蹄下翻滾,他們的前進艱難而一往無前。
驚訝,或者說驚喜地忘瞭回答。
傳令兵於是又問瞭一遍:“第七穿插連?”
梅生連跑帶爬地從林子裡躥瞭出來,他是狂喜:“第七穿插連!團直……”
可是傳令兵連人帶馬撞在一棵樹上,馬翻倒,掙紮著往起裡爬。傳令兵先從墜地中爬起來,艱難地走向他們。
傳令兵:“我來的方向,七點方向,祠鼐大橋,友軍部隊,急需增援,必須增援,否則,沒法打瞭。”
他的聲音又斷續又急促,千裡他們理解為長途跋涉後的呼吸不勻。
千裡:“團部呢?大部隊呢?”
傳令兵比萬裡還稚嫩的臉頓時黯然:“打散瞭。我也在找,一直在找。最後一個命令是各自為戰,但團結一心。這是勝利。完畢。你們餓不餓?”
對千裡和梅生這不是一個好消息,其實是壞到讓他們對後一句沒反應的壞消息。
傳令兵看著他還在掙紮的馬:“它叫春生。春生兩歲。我雙手把春生從它媽肚子裡拽出來的,班長說這馬會一輩子記著你。春生凍瞎瞭。”
他說得像是沒啥感情,語法是剛過掃盲班級別的稚嫩。但是往下千裡他們知道這孩子做瞭多大的舍棄:“它是我的朋友,所以吃的時候你們千萬要記得,它叫春生。要保證。”
千裡:“我們不吃……”
傳令兵對春生開瞭一槍。
千裡不想說,萬裡不知道怎麼說,連梅生都不知道怎麼說。
傳令兵:“七點,祠鼐,急需援軍,沒有援軍,你們是最近的援軍——祖國在什麼方向?”
茫然,但是梅生指點,那是懸崖的方向,有著皎潔的月光。
於是傳令兵在雪地裡艱難地走著,祖國和月光吸引瞭他最後的神志。千裡他們這時才發現他的背都被打爛瞭,沒那麼多血是因為傷口早已凍結。
傳令兵於是跪在懸崖上,看著他覺得他能看到的祖國,那是回傢的方向。
傳令兵:“新中國萬歲。”
然後他死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為一座平靜而赤誠的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