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過度的希望,自然而然產生極度的失望

上海人形容別人做什麼難看、坍臺、不上臺面的事,喜歡用兩個字:“刮三”。如果女人在星巴克咖啡館裡大談自己的艷遇、婚外情、軋的姘頭,那一定是“刮三”的一種;如果談論小孩是誰的,又是怎麼懷的,那是“刮三”的另一種;還有一種,是中年婦女興高采烈又滿臉嫌棄地說:我老公每天都要跟我做。

這些事情放到深夜酒館裡,倒都不算什麼,那裡遍地都是離奇又刮三的故事,喝酒的人個個都是十三點。

胡容在曾東走後不久,就到瞭我傢,畢竟我和她都不想去咖啡館做刮三兮兮的十三點。

她比一個月前豐滿瞭一點,剛進門先在我臉上和腿上觀察瞭一會兒:“你這動靜夠大的,怎麼搞的?”

我三言兩語打發瞭這段故事,不,事故。她聽完聞瞭聞室內的氣息,說:“有股幹柴烈火翻雲覆雨味,麻煩你開開窗好嗎,我有點想吐。”

我難以置信:“你是真的懷孕瞭嗎?”

“真的,你以為我這樣一個嚴格要求自己的人,怎麼會一個月內胖五斤?”

她迅速打開外賣軟件,說現在自己根本不能餓,問我要不要吃東西,幫我一起點。我瞠目結舌,看著胡容這個每次跟我一起吃飯都點名要吃草的當代女性,現在在給自己點西多士和牛腩河粉。

“你這個小孩是?”

她幹脆利落又告訴我一個大新聞:“不是司徒大衛的,我們已經分手瞭。”

“那是誰的?”

“是W的。”

“什麼時候的事?”

“你說我什麼時候發現的?說來真是奇怪,阿蘇,基因有種非常奇怪的力量,我每次跟W在一起吃飯,他都喜歡點一碗面,我最討厭吃這種湯湯水水的東西,嫌發胖。可有一天跟司徒大衛在一起,大夏天他恨不得喝冰啤酒配小龍蝦,我卻隻想吃一碗面。我帶他去蘇州面館,叫瞭一碗三鮮面,我從小到大,吃面從來不喝湯,就那天,喝瞭第一口湯,奇怪,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我不知道啊小姐,我又沒懷過。”

胡容整個人都揮灑著母性的光輝:“就是身體有瞭不可思議的平靜,連面帶湯一整碗下去,整個人從裡到外都舒展得不行。司徒大衛嚇壞瞭,說他這是頭一次看我攝入這麼多碳水化合物。”

“然後呢?”

“然後就是大姨媽沒來,我鬼使神差買瞭驗孕棒,兩道線。”

“你為什麼這麼確定不是司徒大衛的?”

“當然,我跟他從沒發生過關系。記不記得我去淮海路那傢會所脫毛?早知道,真該省瞭那筆錢。”

“可是胡容,你不是那種連床都沒上過,就跟人以男女朋友相稱的人啊。”

“我也是中瞭邪,當時隻想找個人趕緊擺脫W。不過我跟司徒大衛,也還真沒到那種讓他來當背鍋俠的程度。痛快跟他說分手,他就跟小龍蝦局散瞭一樣,說我們還是好朋友。中國男人要是也能這樣就好瞭。”

“你不會打算生下這個小孩吧?”

胡容慘然一笑:“我不至於傻到這一步吧?”

外賣來瞭,一傢茶餐廳小館子。胡容點瞭一堆,果然湯水居多,我看著嫌膩,四十度高溫天,她津津有味地吃著一碗牛雜湯粉。

嘴上說不想要,身體卻很誠實地在積蓄能量。

我一瘸一拐走去冰箱,取出裡面的所有冰塊,給自己做一杯冰咖啡。

胡容吃瞭一碗粉,又吃下兩個西多士,終於開始問起曾東的事:“什麼情況,說說。”

“我其實有點混亂,摸不著頭腦,一切都發生得莫名其妙,唯一能肯定的是,曾東現在的確有個女朋友,所以,我們屬於亂搞。”

“好像是他的女朋友協助他開公司,說是要一起賺錢吧。”胡容呵呵一笑,“阿蘇,你最可憐的就是不夠狠,所以老是讓自己站在一個被脅迫的位置。他有正牌女友,也就是說這個女人有上門打你耳光的權利。”

“行瞭別說瞭。”

蘭波有句詩,說世界太老,沒新鮮事。男人和女人,除瞭愛,不愛,還會拆分出無數種模式,不夠愛,假裝愛,偷腥,撒謊,借醉行兇,強勢占有,瞞天過海……

我摸瞭摸胡容的肚子:“連你這種偉大男女關系導師都能意外懷孕,我這個又算什麼?”

她說:“也是,這回我栽得真重啊。如果要手術,你能不能陪我去?流產,應該很可怕吧?”

我還是有點想不通,為什麼胡容這麼厲害的女人,先是能被一個男人打,又能為同一個男人懷孕。

“你到底是愛他有多深?”

胡容坦蕩地看著我,回答:“人總有失去理智的時候,特別是女人。就是有某個時段,忽然什麼都顧不瞭瞭,那一刻,為瞭這個男人死都願意。”

“我不喜歡這種說法,如果非要表達這種蠢得要以命相抵的勇氣,最好還是借蘭波的詩,‘生命不過是溫柔的瘋狂,眼裡一片海,我卻不肯藍’。”

胡容由衷感慨:“如果我將來生小孩,取名字的任務一定給你。”

“這個真的不要嗎?”

她報以一抹慘笑:“怎麼要?你當我是成龍那個情人吳綺莉?我可以當單親媽媽,但是如果小孩追問我父親是誰,到底怎麼告訴他‘你父親是個明星耶’?人要死瞭還好,但是明明沒死,活得很好,怎麼忍心告訴小朋友這種謊言。”

“就當自己是去精子銀行借瞭個精子?不是經常有那種媽媽騙瞭小孩一輩子的新聞嗎?”

“我不適合現在要小孩。開什麼玩笑,我剛訂瞭七百五十萬的房子,每個月要還一萬七千塊的貸款,哪有空懷孕生小孩?”

替她覺得難,也替我覺得難。失業,下個月五千塊的貸款馬上要壓過來。

改成胡容安慰我:“沒錢你可以問我借啊,三五萬沒問題。”

我不禁想到另一個常見劇情:“你說曾東女朋友會不會甩十萬支票在我臉上,讓我離開他?”

“哈哈哈哈。”胡容笑起來,“他肯定瞞得好好的,這是男人最擅長的本事。”

一想到我喜歡的人不過是個常見的渣男,我又能好好努力找工作瞭。

在上海找工作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相反,比找男人要容易多瞭,相比以前相親時的挫敗,獵頭推薦的職位都還算過得去。

稅後兩萬,獎金另算,開出這種條件的公司有四五傢。忙忙碌碌一傢傢趕著見,大部分都是在新天地、南京西路一帶的新媒體和時尚媒體。面試的經常是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女人,重點在於,兩年之內是否有生育計劃?

聽聞我沒有男友後,全都露出滿意的笑容,不過有一傢公司重點提出,之前也有這樣的女職員,進公司一年內結婚生子,所以現在他們不得不把條款寫進合同,不是正式那張合同,那樣違反勞動法,但是私下會簽一下啦,兩年內不生育,沒問題吧?

沒問題!

我可以理解胡容對生小孩的恐慌。她賺得再多,也不是自由職業,沒有自由安排的時間。休個產假回來,沒準已經物是人非,更別說當什麼單親媽媽瞭,那是天方夜譚。

張小菲生小孩後信誓旦旦說自己的小孩一定自己帶,可後來休完產假去上班比誰都積極。

三十歲,不管男女,都在職業上升期。

我渴望有個更合適的職位,眼下這些職位不高不低,上面都有一位跟我之前職位相當的人擋著,相當於降瞭一個等級。

獵頭有天很興奮打電話來:“陳小姐,有傢公司對你很感興趣,而且開出的條件非常好,稅前三萬五,項目獎金另結,是傢行業內口碑還不錯的新媒體公司,想找項目宣傳開發總監。”

我立刻答應下來,約瞭隔日去面試。

辭職後,差不多在傢閑瞭半個月,中間去面試過四傢公司,本來想,如果不行的話,先挑一傢上著吧。

猶如那些相親相到山窮水盡,但給自己期限二十五歲前最後一天一定要嫁掉的人——必須結婚,那就挑一個還不算太討厭的。

幸好我隻需要對工作抱有這種心態。不過這份稅前三萬五的工作,的確讓我吃瞭一記大大的興奮劑,成年人不管賺錢還是花錢,總該保持一條上揚曲線吧。

嘴角的傷和腿上的傷都好瞭個大概,去面試前,我挑瞭一件白色真絲短袖上衣,一條藍色鬱金香圖案裙子,走到南京西路附近的大廈還在想,這離傢未免太遠瞭,如果面試成功,最大的障礙就是我需要花三十分鐘在路上,還要在最擠的二號線坐一站路。

新媒體公司果然不一樣,簡陋的辦公室裡滿滿當當,全是年輕小孩。一個前臺的小女孩給我倒瞭杯水,讓我在會議室等,真是一間小得可憐的會議室,隻能坐四五個人,外面辦公室一片亂糟糟,有人聲音響亮地招呼著:“誰要上線打王者?”

我覺得不可思議,這是前公司絕對不會看到的場景,但或許新媒體的確就該這樣?

在會議室等瞭五十分鐘,遠遠超過瞭約定的九點半。跑出去問前臺,小女孩倒是答得很積極:“我馬上給陸總打電話。”

十點過一刻鐘,傳說中的陸總姍姍來遲,穿著一件大T恤,下擺胡亂塞在短褲裡,一雙拖鞋,活像剛睡醒出來拿外賣的大學女生。

我認真問瞭一句:“您是90後?”

她點點頭:“對啊,91的,你呢?”

我不自然地笑瞭一下,拿出瞭自己的簡歷。

陸總一邊喝著抹茶星冰樂,一邊看我的簡歷。

果然年輕,上午十點就喝星冰樂。

“原來你是陳蘇啊,我們對你很感興趣,我先給你介紹一下我們公司吧。”她說瞭一堆和大牌公司的合作過往,然後說:“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的成員結構比較年輕,還有一點是我們缺乏對成熟年齡段市場的運作經驗,就這兩點,你能不能談談你的看法?”

我巴巴說瞭一堆,大致就是以前公司的工作經驗淺談。

她沒等我說完,站在門口叫瞭一聲前臺:“幫我拿一份××的項目介紹來。”

陸總指著裡面幾張花裡胡哨的美男照片,說:“這是我們接下來的一個大型企劃案,大概就是結合星座和美男,針對二十五到三十這個年齡段女性的一個地面售賣活動。你能不能說說你的大致想法?”

我剛想說,陸總站起來叫瞭個暫停:“你等下,我叫項目總監過來跟你聊。我覺得你就是我需要的那種人,90後雖然想法多,但還是缺少太多經驗。”

總監年紀略長,大約跟我差不多大,可是穿著帶有卡通頭像的T恤,使勁刮著可愛風。我心中又嚇瞭一跳,如果在這裡上班,豈不是要每天背心短褲來?

陸總拿著星冰樂說:“我先去開別的會,你們慢慢聊。”

項目總監上來很不客氣就問:“你覺得我們請的這批花美男團隊怎麼樣,是不是女人,特別是單身女人看到就會尖叫?”

我有點掛不住。什麼意思,年紀大點,單身,就活該是花癡嗎?

她整個人都沉浸在熱烈的想象中,開始跟我大聊特聊:“這就是一個大型戀愛策劃,讓都市中的每個女人都實現戀愛的夢想,是不是很dreamy,很exciting?不知道陳小姐有沒有做過類似的策劃呢?”

“嗯,之前做過,一款經濟型轎車在十個城市十個著名地標發生的戀愛故事。”

“噢?能不能具體說說?”

我扯瞭一堆,戀愛型活動的技術要點,一定要給每個花美男加上具體的人設,要讓他們每個人,都是女人能夠看到但是無法得到的男人……

說到口幹舌燥才發現,已經下午兩點。

項目總監依依不舍,問我:“能不能一起來開明天早上的策劃會?我真的覺得你非常適合我們公司。”

雖然不喜歡這傢公司的企業文化,不過為瞭賺錢嘛,如果稅前三萬五的話,來接受一下二次元沖擊波,也不錯。

在小小的公司裡找瞭四圈,才找到陸總,直截瞭當問:“不知道陸總是什麼意見?”

作為一場面試,這實在是冗長得過分。

陸總又說瞭一番積極肯定的話,最後補充:“有點不好意思啦,因為這個職位還是蠻需要考核的,你明天能夠再來一趟嗎?我的合夥人需要見一下你。”

“好。剛才項目總監問我是否能開明天十點的策劃會?”

“好啊,你跟著一起開嘛,然後吃完飯,再跟我的合夥人見面好瞭。”

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又說不出是哪裡。每次碰到這種滿嘴說好的人,後果都不會太好。

踏上回傢的二號線,還沒到高峰期,已經擁擠異常。

真的要來這裡上班嗎?

在地鐵出口的商場地下攤位買瞭一份日式沙拉,雪蟹魚子醬青意面,小小一盒,索價人民幣一百四十五元。

真是會呼吸的痛,一想到自己連食物自由都沒達到,不由自我施壓,一周內一定要搞定工作。

曾東又出差瞭,他隔幾天會發幾條短信,確定我們的秘密亂搞關系還沒變質。胡容跟我約定,忙完這個月,就陪她去做流產。

這個城市的人們東奔西跑,每天都在做著各種各樣的匆忙決定。

張小菲正在耗費自己最大的心力,想給小孩換一傢幼兒園。我還是喜歡那個不談小孩,隻跟我談她自己的表姐,談她的痛苦,她的憂慮,她的彷徨。

現在她隻會跟我談,怎麼辦,兒子三歲多瞭還不會加減法,英語一塌糊塗,人傢問他what's your name都不懂答。

我們這種三歲還在玩泥巴的人,怎麼能懂張小菲式的焦慮?

如果結婚就是為瞭這種生活,那麼一輩子單身,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如果要在十點到這傢90後公司,必須九點出發,意味著我要在八點起床洗漱,實在不太愉快。

而這天真正的不愉快,還在後面。

我十點到瞭公司,在策劃會上像一個最積極的合作者一樣說瞭半天。

十二點半,出門買一隻賽百味雞蛋三明治,匆匆打發午餐。

考察瞭一圈職場午餐生態環境後,準備跟另一個老板見面。

來的還是陸總,依舊是不羈的穿衣風,坐下來一連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這兩天實在太忙瞭,沒來得及好好跟你談。”

囉囉唆唆說瞭一堆,才踩到正題:“是這樣,我們內部談瞭一下,主要還是我們廟小,您來我們這邊,說實話,大材小用瞭,殺雞用不瞭牛刀嘛。”

如果放在五年前,我應該會站起來拍桌子,大罵:“腦子有屎啊,請不起我浪費我時間幹嗎?”

三十歲的我,看著二十來歲的年輕老板,終於想到瞭一個核心問題:“不好意思,之前你們說對我很感興趣,那麼是誰推薦我來這邊的呢?”

陸總一副摯誠的語氣,坦然相告:“就是你前公司的琳達啊,我跟她是同學啦。”

噢,琳達。

果然是熟悉的塗我一臉屎的操作。

我不明白,至於我辭職後還這麼惦記我嗎?

我跟她之間,到底能有什麼深仇大怨?

《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