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再傷心的時候,肚子還是會餓。
海浪聲都不能遮蓋住我肚子的咕咕叫聲。拍拍身上的沙子,再也不打算做什麼專門用來被欺負的韓劇女主角瞭。
回房間拿起菜單,大大方方點個痛快。一瓶雷司令白葡萄酒,一隻蒜泥小青龍,烤牛舌,黑松露煎蛋。
那種貧寒的到處都有的菠蘿炒飯點來幹嗎?我直接點瞭一份鮑汁撈飯。下完單後,還是忍不住大致核算瞭一下金額,還好還好,如果曾東不認賬,也就大半個月房租。
打完電話,又放瞭熱水,準備一邊泡澡一邊喝酒吃飯,昨晚真的太傻瞭,竟然傻傻地懷抱著等一個男人來的心情,空著肚子睡瞭覺。
好不容易千裡迢迢來度個假,何必把自己弄得像被拋棄的大房一樣?人傢歌舞升平,我就不能酒足飯飽?
計劃是先吃個半飽,然後在很熱的水裡喝很冰的酒,酒店隔音真好,聽不到一點室外的音樂聲,我把手機插在床頭的藍牙音箱上,放大衛·鮑伊的Starman,是在海邊看到星星的時候,想到這首歌的吧。
Let the children lose it, let the children use it, let all the children boogie……
啦啦啦,跟著歌一起哼,最重要的是要跳舞,輕輕在房間轉圈,但是太餓瞭轉不動,隻能在床上趴著,等那一聲服務員的門鈴聲。
比等待情人更漫長。
客房服務出瞭點差錯,我的酒沒配冰桶,菜看樣子經過漫長的長途跋涉,已經處於溫熱狀態。“能給我送一桶冰嗎?”
服務員畢恭畢敬退出去前,我拉住他,先幫我開瞭再說,鬼知道他又要等多久才來。
門鈴第二次響起時,我正在唏噓,原來鮑汁撈飯好吃到嘴巴都要粘上,急需一點幹白來解解膩,曾東站在門口,看起來像一個浪蕩歸來的浪子。
我更希望來的是一桶冰。
他大概沒想到,我正在房間大快朵頤,看到我吃到一半的撈飯,也拿起來吃瞭兩口,邊吃邊說:“這個不錯,你今天還沒吃飯?”
我坐到他對面,用大勺子挖起一整勺煎蛋送到嘴裡:“當然,一天沒吃,餓得跟鬼一樣。”
黑松露煎蛋有股奇妙的功效,本來整個人明明很不開心,忽然一股奇妙的感覺在味蕾上綻放,像強大的滿足,要不是曾東在面前坐著,我大概就要像臺灣女人一樣叫一聲:“好好吃哦。”
他看著我露出困惑的表情:“你喜歡吃這個?我覺得聞起來像精液一樣。”
我舍不得放下勺子和碗,拿腳踢瞭他一下。
他吃瞭幾塊龍蝦後說,記不記得我們在牛肉面館吃面,其實牛肉面比龍蝦好吃。
“當然記得,也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別說得好像我們幾年沒見瞭好不好。我有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們富二代很愛吃路邊攤?”
“因為,很傢常吧,你在傢,會殺一隻龍蝦來煮嗎?”
我點點頭,好像很有道理。跟我拼命要擺脫傢常不一樣,眼前的男生,就想要點傢常味。
“你的workshop為什麼會變成泳池派對?”
他露出翻白眼的表情:“你傻啊,一群人跑到三亞來談合同,不就是為瞭這個泳池派對?”
“噢,所以那些女的呢?別告訴我是你的工作夥伴。”
“還能是什麼?這傢酒店你看著不眼熟嗎?海天盛筵聽過吧?”
我大徹大悟:“噢,原來是這裡!那你幹嗎叫我來?把我當成外圍?”
曾東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說:“什麼鬼,你看看你哪裡像?別想那麼多,那種場子你肯定不愛去,在房間吃吃東西看看書多好。”
“那你昨晚是去跟外圍?”
“通宵會議啦。”
“那你女朋友呢?”
還沒等他回答,門鈴響起,我的冰到瞭。
曾東躺在沙發上,看起來像是睡著瞭。我過去踢瞭他一腳:“起來,不要裝睡。”
“你那個女朋友到底怎麼回事,不要讓我提心吊膽做第三者好不好?萬一她來潑硫酸怎麼辦?”
沒有回答。
我拎著酒杯,徑自走去浴室,浴缸裡的水溫剛剛好,沒耐心等酒一點點冰,幹脆粗野地放瞭幾塊冰進酒杯,整個人泡進浴缸,心想這個問題並不是非問不可,可為什麼那麼想知道答案?
幾分鐘後,曾東走進來,脫掉衣服,坐在瞭浴缸的另一端,這隻浴缸太大瞭,即便坐進去兩個人,我們之間依然像隔著一個太平洋。
他還是回答瞭那個問題:“我和薇薇,要復婚瞭。”
“哪個薇薇?你那個前妻?”
“對,我前妻。”
“所以她就是那個幫你簽合同的人?”
曾東用坦白的語氣說:“她沒聰明到這一步,是她爸的一點關系吧。”
“那你接下來是不是要像電視劇裡面一樣跟我說,我不能跟你結婚,但我們可以經常睡覺?”
“不行嗎?第一次結婚是為瞭愛情,第二次結婚是為瞭利益。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妙,再也不會盲目沖昏頭瞭。”
“那你老婆發現我的時候,是不是要說,哈哈哈,你居然跟個三十歲的老女人在一起?”
什麼狗東西?我從浴缸裡站起來,把手上的酒杯摔在地上。
曾東爬過來,把我按下去,他倒是一點不慌不忙,好像猜得到我的全部反應,隻來瞭一句完全不鄭重的提議:“如果你不願意,這次就當最後一次吧。”
我發現自己的情緒也並不是那麼激烈,摔瞭酒杯後,反而好瞭一點。
甚至替曾東高興:真好,不是個五十歲的老女人包養瞭你。
“你是什麼時候跟薇薇再續前緣的?”
“在她意識到她在英國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男人,忽然回國開始的。”
“你的公司,是她出錢的嗎?”
“我公司沒什麼錢,簽瞭合同才有錢。”
我被自己的文盲震驚。“那你是說,如果不是你嶽父,你其實簽不瞭合同?”
“不是簽不瞭,是沒有那麼快那麼順利,他相當於我的一個人格擔保,讓別人相信,我不會卷款潛逃。”
“是為瞭盡快還清兩千萬?”
曾東越過太平洋擁抱我,說:“對,太懷念那種雙腳在地上走路的感覺瞭。”
他曾經跟我形容過,失去財富的感覺,就像截肢一樣。
也不是誰都可以靠拼命出頭的,能靠的話,為什麼不靠呢?讓一個生來住慣五星酒店套房的人,去住快捷酒店,換瞭我,也要不擇手段回到八十平方米的房間吧。
我們用剩下的另一個杯子,交換喝酒。
我終於明白瞭曾東為什麼行蹤閃爍,為什麼他老是喜歡給我一點真愛的錯覺,因為他有另一個女人,因為他又想有規則之外的愛情。
男人真沒勁啊,90後怎麼也跟四十歲的老男人一樣?一個公事公辦的老婆,一個閃閃爍爍的情人?
我們從浴缸裡搖搖晃晃出來,打碎的酒杯看起來像小孩子過傢傢,得小心避開。跌跌撞撞走到床上,沒有什麼假裝談戀愛,也沒有什麼奉命去復婚,人所有一切的行動,不過是遵循內心最強烈的願望。
想要愛的女人,想要錢的男人,能配成一對,善莫大焉天長地久。
而我這樣隻有愛的女人,和沒有錢的男人,是無論如何,都隻有茍且偷生四個字的。
我從床上站起來,拉開窗簾,發現天上掛瞭半個月亮,海水還是黑,但泛著一層光。
如果這是最後一次,為什麼不能為所欲為?
“喂,我想去海裡遊泳,你要不要陪我去?”
床上的男孩醉眼蒙矓,我去行李箱拿出此行唯一的一套裝備,一身藍色比基尼,外面裹上浴袍。
“從來沒在海裡遊過,我們去試試吧。”
男孩從床上坐起來,說,我可以在岸邊,幫你喊警衛。
海邊空無一人,我和曾東像兩隻白毛怪獸。
他拿手機出來看,說:“現在是三點三十分,這裡四點半開始天亮,你能不能再等一小時?”
“好,這一小時我們幹什麼?”
“散步嗎?”
我捉著他的手,兩人一起朝海的左邊走去,右邊我已經走過瞭,往前,再往前,都是亂七八糟的海灘,正在新建的新酒店,一片欣欣向榮又帶著幾許荒涼,好像生意人惶恐的內心,這裡到底能不能成為一個聚寶盆?左邊?左邊很好,黑夜裡隻看到黃色的沙灘,隔著人字拖能感受到粗糲的石頭。
曾東說:“有沒有想起我們在上海的馬路散步?”
我把他捉得更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有啊,你摟住我肩膀說,隻是出於人道主義精神。”
他換瞭個從前的姿勢,緊緊摟住我,凌晨的海風有點涼,但並不至於冷。
現代男女關系也太搞笑瞭,我們才認識幾個月,居然像一對幾十年的老年夫婦,在沙灘陷入往事追憶。
這中間我跟他除瞭那飄忽的一次兩次三次見面和一晌貪歡外,根本什麼也沒有,這一次的失望甚至不如他拒絕我那次。
他拒絕我的時候,我想我是喜歡他的,我們像兩粒陽光下閃亮的彩虹糖,不管憤怒還是高興,都能堂堂正正反應出來。後來這種感情有瞭太多顏色,以至於我已經搞不清楚,我對這個男人,這個凌晨三點半陪我在海灘散步的男人,到底是什麼樣一種感情?
明明應該生氣,怎麼反而覺得很解脫?
曾東沒有看我,靠近我說:“其實為什麼不能一直像現在這樣?你並沒有那麼需要我,我們還像原來一樣,有空就在一起,不行嗎?”
我努力地思考瞭一下,回答他:“可能我還不夠老吧,如果我老到這輩子都沒有結婚的希望,沒有進入一次正常婚姻的可能,大概能心甘情願做一個第三者,偷偷摸摸渴望別人的愛,總比沒有好啊。可是我才三十歲,我會結婚的,會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休假的時候我們三個人一起來海灘,小孩在前面瘋跑,我和老公在後面慢慢走。這要求不算過分吧?”
他點點頭。
我想起胡容,她做年輕的第三者時,無所畏懼,給錢也好給愛也好,能抓到什麼是什麼。我不是不想抓,但我想抓的時候有人打掉我的手,說“你有什麼資格”。
曾東把手插在浴袍袋子裡,忽然笑瞭,說:“還以為千裡迢迢叫你飛過來,我們起碼大戰三百回合。”
我想起第一次,他冒著大雨走。坦率地問:“第一次你走,是怕我把你扣下來當男朋友嗎?”
他站在清新潮濕的海風裡,反問我:“你會扣嗎?”
我驕傲地回答:“當然不會啊。”
他面無表情回答:“那我不走留著幹嗎?”
“當場求愛,跪著求我和你在一起?”我說完哈哈笑起來,該死,忽然覺得某一個瞬間,我對曾東所有的濃情厚愛,都已經消失瞭,不是因為沒得到,也不是因為得到,是他不再是春天裡那個神秘的年輕男人,僅僅一個夏天,他就好像變成瞭一個老靈魂,一個故作姿態的中年男人,一個乏味的已婚男人。
走得那麼遠,幾乎走到海灘的盡頭。剩下的路上,我們沉默不語,專心致志,等海上的光。
天微亮時,曾東在岸邊發現瞭一艘準備下海捕魚的船,他看著海岸說:“你要不要在真正的海裡遊?”
我點頭,他上去跟黝黑的中年漁人商量,大概掏瞭一兩百,漁人露出爽快的笑容,招呼我們上船,一隻最傳統的需要搖槳的小船,一搖一晃往海裡出發。
離海岸線三四百米遠,天空慘淡而又灰白,海面呈現出一種高級的霧霾藍色,對面的男孩,張大嘴巴打瞭一個哈欠。
飄蕩搖擺的小船,像一隻被輕輕搖晃著的搖籃。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寧靜從四周蔓延開來,好像世間隻剩下這一隻船,一切問題和思考都被放置在遙遠的陸地。
漁夫投下漁網,我準備好瞭,脫開白色袍子,跳入大海。
第一秒的感覺,是冷。冷到激骨,第二秒是咸,海水又咸又苦,顏色混濁,什麼都看不清,但幾秒鐘後,我已經速度習慣瞭這股咸,像在遊泳池裡一樣,悠然在海面劃著水。海水深不見底,大概人類愛大海,就是愛它深不見底的深邃吧。
回頭朝曾東招手。
幾秒鐘後,他也解開浴袍,跳瞭下來。
在大海裡漂遊時,腦袋一片空白,曾東指著海岸線一大片烏雲,朝我喊:“你說今天會不會有日出?”
我說:“不會吧。”
“我們賭一下,如果看到日出,你就答應我一個要求?”
“好啊。不管你說什麼,我都答應。”
不管你要我當情人也好,從眼前速度消失也好,什麼都可以,我奮力遊回漁船的時候,腦海裡想著所有的可能。
然而這個奇妙的早晨,最終落瞭一陣沒頭沒尾的細雨。
漁夫說,這是海邊的常見情況。
嚯,像吃到海水的感覺,心裡一苦,我們就坐著搖擺的、沒什麼收獲的漁船,回去瞭。
日常生活給再多奇跡,也總是乏味和平庸的結尾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