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比三亞似乎還熱瞭三分,沒有什麼又悲又靜涼涼的故都的秋,九月空氣裡隻少瞭十個百分點的濕氣。
桂花要開瞭吧,馬上就能在街頭聞到濃鬱的香味瞭,淮海路上照舊很多人排隊買鮮肉月餅,一年來一年去,人好像永遠不厭倦這股滋味似的。
我像詠嘆調一樣,跟胡容回憶瞭一番三亞的奇妙故事,我是怎樣空等瞭一夜,又怎樣在第二夜迎來一個深夜醉酒的男人,兩個人怎麼在沙灘和海水裡消耗瞭後半夜。
“我好像沒有以前那麼喜歡他瞭。”
胡容給瞭另一個方向的思考:“你有沒有想過,一個男人慌裡慌張神出鬼沒,是因為他要應付別的女人?”
“我不太能相信,他都已經坦白要去復婚瞭,沒必要這樣吧?”
胡容喝瞭一口熱可可(她竟然開始喝這種讓人發胖至極的熱飲瞭),說:“不然我想不出一個女人在他開的房裡等他,他卻不去的理由。”
她這番猜測,就像海面上忽然來瞭暴風雨,把我在三亞最後的那一點清晨的浪漫,摧毀得一幹二凈。
她看我不說話,大概也覺得沒必要這麼殘忍:“啊,不想再說瞭,太沒意思瞭,怪不得女人最終都要去生小孩,你想想,有那麼幾年時間,你全身心愛著一個小孩,小孩也全身心百分百需要你。”
“你真的要生下來?”
“我再考慮考慮,最近在辦美國簽證,你也去辦一下吧,沒準我們可以一起去紐約。”
“那我更要努力賺錢。”
雖然白天還有三十多度,我卻開始不再開空調,改用房東那隻老式上海牌電扇,從白天到黑夜,每天工作十二小時。
幾乎不出傢門,早上睡覺,下午工作,做一杯熱咖啡,風扇吹著,讓人想起很多年前中學開學的日子,一切充滿希望,少女低頭瘋狂做著功課,風扇在頭頂不停旋轉,老師永遠聲嘶力竭,同學們,抓住最後一年,時間不多瞭!
徐總信守承諾,每周一個項目,甚至兩個項目,一開始我收到他打來的匯款時,總有沖動要出去大額消費一筆。
後來一想,這麼累才賺到錢,怎麼可能奉獻給奢侈品行業。有的人輕飄飄地豪擲千金,是相當於有兩萬塊的小學生買根兩塊錢的冰棍;我隻有兩塊錢,就算買瞭冰棍,也隻會空餘一毛錢都不剩的悔恨。
一天之中我最閑適的時光,永遠是深夜,一天工作完成後,伸個懶腰,下樓去街角的便利店,買一隻飯團,店員總是問,要加熱嗎?
不要,冷飯團更像苦行僧的生活。
我賺的錢越多,就越不在乎那些什麼日常的小確幸,平庸的小幸福。鍍銀泡茶器和茶葉早就收起來,換廉價茶包;因為不用出門見客,一天二十四小時穿著黑白兩色T恤。賺錢是件很快樂的事,特別是看到那些逐漸攀升的數字,一點點都不舍得毀壞它,想賺到一個很厲害的數字,像推倒多米諾骨牌一樣,一次性花掉。
嗯,還要保持著若無其事的樣子。
隻是沒想到這麼積極向上的生活,會被房東一個電話打斷。他開門見山地說:“陳小姐,對不起,我打算賣掉房子,下個月前,麻煩你搬走好嗎?”
房東早就搬到國外瞭,之前我交房租時,他信誓旦旦說:“陳小姐你放心,這房子我絕不會賣的,租給別人也麻煩,我不會漲你房租,你安心住在裡面。”
咔嚓一下被判死刑,還是要象征性求饒:“嗯,可是我剛交瞭半年的房租啊,而且半個月哪裡夠找房子?”
房東收回以前所有的熟稔,客客套套地說:“這個月房租我就不算瞭好?主要是買傢急著要買,而且人傢一次性付清,我也是懶得再費周折瞭。以前還想著葉落歸根,其實不可能搬回來住瞭。”
就最後這一句話,讓我動瞭惻隱之情,好吧。
跟房東關系再好,也抵不過現實利益,掙紮又有什麼用?原本有閑暇舒舒服服喝個下午茶,忽然間又變成要拼命求生的困獸瞭。
找房子,找工作,找另一半,永遠是大城市生活的三大難題。解決這三個問題的任何一個,都意味著可以在城市好好作為一番,若是全部解決,意味著你和這座城市已經密不可分。可若是每一個都出瞭問題,城市就難免要露出絕情的一面。
它會一直在每一個或人潮洶湧,或高貴冷艷的地方,質問你:幹嗎非在這裡不可?你可以回老傢,可以去別的地方,幹嗎死賴在這裡不肯走?
我的預算是五千,最高出價能力是六千,不接受合租。
那種幾個女孩合租一套公寓,嘰嘰喳喳排隊上廁所的生活,光想想都要渾身發抖,而且所有正經上班族都不歡迎自由職業者,你整天都待在傢裡,也太占便宜瞭,是不是該多出點水電費?
絕對不想去跟人計較這些。而且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不想跟室友培養感情。如果每天進出傢門都要跟別人打招呼,出房門要惦記是不是該穿好內衣,走出浴室沒辦法包著浴巾進房間,憂愁室友帶男人回傢過夜,帶朋友回傢聚餐……
殺瞭我吧。
傢就是一個人為所欲為的地方。
所有我略微心儀、有欲望占有的公寓,都在七千以上,四五千的問題是裝修太差,差到住進去像在逃難,這就意味著至少要花兩三萬好好整修一番,好像花五千以下在上海租房的人,全都在過著一種暫時性的生活,幾個星期之內就要走,所以連一個壞掉的蓮蓬頭都不舍得修。
中介陪我看瞭半天後,建議:“陳小姐,要不你去郊區看看。”
也對,反正我不用上班瞭。
有一天我坐瞭一個多小時地鐵,去看一套很新的房子。
八十平方米的兩室一廳,精裝修,房東配好全部宜傢傢具,沒有任何大紅大綠的熱鬧顏色,清爽淺木地板,空調水電網絡應有盡有,隻需要四千塊。
差點就要訂瞭,可從小區出來,走在荒涼的什麼都沒有的馬路上,還是覺得算瞭。
這裡像一個火星基地,隻是把人當實驗動物一樣歸置著。
如果住在這種連鳥都不願意飛過的地方,下樓五分鐘的街角沒有便利店,附近也沒有好喝的咖啡,朋友聽到地址紛紛表示有空會來,其實直到死去都不會來見一面,有什麼意思?
再次回到我的公寓,我才發現自己愛它有多深。
怎麼會這麼倒黴,連房子都沒瞭?
張小菲聽說我在找房子,啊呀一聲說:“可惜我新買那套,剛剛租出去。”
我說:“你不如不要說給我聽,不過你的房子附近有房源嗎?”
“有是有,但很多人都是買瞭小的當學區房,然後租大的陪小孩讀書,那種地方不適合你,全是已婚婦女和孩子。”
“那,如果我暫時把東西放你傢,行不行?”
“多少東西?你知道我婆婆的臉色。”
“算瞭。”
已婚婦女很奇怪,一天到晚要證明自己很獨立很優秀,但一有什麼問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婆婆怎麼看,丈夫怎麼看,小孩怎麼想。
胡容正在兩套房子之間辦一系列手續,還有她肚子裡的不得瞭的東西,夠她操心瞭。其實我沒什麼東西,上次做過大清理,這次唯一不舍得的,是一個書櫃和裡面上百本書,還有我的真絲襯衫,尖頭高跟鞋,膠囊咖啡機,Maxmara大衣,高級蕾絲內衣……
不是不可以扔,是扔完整個人要大哭一場,傷心至極,無法挽回。
找房子讓我心神不寧,時間越來越少,我已經沒辦法在傢好好做夜行動物,每天急得像秋天的蟋蟀,跳來跳去,怎麼辦怎麼辦,歡快歌唱過瞭一個夏天,秋天該怎麼辦?
這種情緒在一天中介帶我去看瞭一套房子後徹底爆發,一個穿著破洞白汗衫的老頭站在門口,看著我說:“小姐,這是這條馬路上最好的一套房子。”
一間儲藏室一樣的開間裡,老頭用舊被單蒙住一大片東西,告訴我:這些都是他的傳傢寶,人可以搬進來,但這些東西不能動。
我絕望瞭。
看著中介,一個二十出頭看起來一臉蠢相的小胖子,我發脾氣甩話:“你以後別打電話給我!”
方案有幾種。一,頂著張小菲婆婆豬肝一樣的臉色,把兩個櫃子搬進她傢車庫。二,該扔的扔,該賣的賣,留下最貴的,放胡容傢,反正她也有一堆東西。三,寄回老傢。
可有一個問題,在我傢那種地方,不管是一千五一件的蕾絲內衣,還是一萬二一件的羊絨大衣,都沒有穿出來的必要,其實等於是做垃圾報廢處理。
最後一個方案,先找一個便宜的合租房間,放東西用,等找到合適的房子,再換。
我是計劃瞭半天,才想到那個關鍵問題:我本人,去哪住?
徐總第一次連著催瞭我兩次工作,我坦白相告,最近忙著找房子,對不起徐總,一時沒主意。
他還是那種特別不在乎的閑雲野鶴派。“也不是非要在上海啊,你可以來大理,去清邁,你現在是個自由職業者,要拓寬眼界呀。”
“正因為我是個自由職業者,有個穩定的居所才那麼重要,我可不想每天花時間浪費在今天睡哪裡的問題上。”
“小陳啊,找滿意的房子最簡單瞭,肯花錢就行。”徐總一語道破天機。
“問題就是我沒有錢。”
“你怎麼沒有,你隻要肯賣命。算瞭,我把下兩筆預付款提前撥給你。”
“謝老板救命之恩。”
因為房租是日常開支,所以從五千預算一下升到八千,會讓我惶恐,每個月必須多掙三千,萬一掙不到怎麼辦?
再多給我兩周時間的話,我一定能找到滿意的房子。
老吳問能不能幫忙的時候,我說不用,我知道他住哪裡,那邊我一定租不起。
他問我是不是一周後就要搬傢?我說是的。
找到房子瞭嗎?沒有。
那你怎麼辦?等死。
不開玩笑,我有一間空房間,你要不要暫住?不要,我不喜歡合租。
我下周開始出差,去加拿大三周。怎麼不早說?馬上讓我住!
人生啊,真的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樣的好事在前面等著你,千萬不可以死啊。
這件事情得到瞭完美的解決,但是攜帶所有東西去老吳傢裡還是讓我覺得過分瞭,張小菲最後發瞭惻隱之心,念及我們的親戚之情,也為瞭樹立一下她在傢裡的權威,喊瞭個搬傢公司來,搬走瞭我的兩隻櫃子。
最多放一年吧。她知道生活要是漂泊起來,也是說不準的事情。
好。
搬傢那天下瞭一陣秋雨,我坐上卡車押著東西去表姐傢,在樓下最後一次看這套平凡無奇的舊公寓,像人蛻瞭一層殼。
門口的路燈下,昏黃的燈光裡,還有老舊的電梯,1705室的門,都曾經,有過我動情的痕跡。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