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來瞭,在一個我最不想她出現的時間段。
她拎著一隻扁扁的旅行袋,是我大學時期用剩下來那隻,李寧牌,真不知道她怎麼能放這麼多年,另一隻手還牢牢提著一隻保溫壺。
“媽,什麼東西?”
“我找樓下奶奶專門買的土雞,你那裡肯定沒做飯的地方,我專門做好湯給你拎過來,你要不要現在吃?”
“媽,我又不是八年抗戰,連雞都吃不上。”
“上海怎麼會有這種土雞?你看你朋友圈每次發的都是生菜葉子。我跟你講,女人多吃那種東西不好的,還是要吃點熱的。你以為你還是二十歲的小姑娘?身體吃出毛病來瞭,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我不是很有心情在火車站跟我媽打嘴仗,拽著她進瞭地鐵,她又開始瞭:“哇,這麼多人,我是不要在這裡生活的。天天看這麼多人,心裡堵都堵死瞭。”
我默默別過頭,希望別人不要把我跟我媽看成一對鄉下來的母女,手裡的舊旅行袋也恨不得藏起來。
她直到進瞭傢門,才開始說表姐張小菲的事。
“菲菲真的要離婚瞭?她那個老公啊,結婚這麼多年,每次到她傢去,都像去挨批鬥一樣,頭也不肯抬一下,一天到晚盯著手機。”
我簡明扼要跟我媽說:“他一直在外面找小姐。”
她倒好像並不十分驚訝,嘖瞭兩聲,說:“男人有點錢難免要出去花的,女人命不好啊。”
“那你為什麼要催我結婚?”我拋出瞭一個核心問題。
我媽把保溫壺打開來,說:“你快點喝。沒有什麼為什麼,人都是要結婚生小孩的,不然我養你幹什麼。”
過瞭一會兒,她又說:“蘇蘇,你看,你雖然不在我身邊,我好歹知道我有個女兒,還能坐火車來看看你,我要是沒生小孩呢?跟孤魂野鬼有什麼兩樣?普通人還是有個傢的好。”
我不再說話瞭,雞湯的確還是熱的,但有一股濃重的土腥氣,我媽忘瞭我從小不愛喝湯,可她又有什麼別的方法愛我呢?
這一天是星期天,晚飯想帶我媽出去吃頓好的,被她一票否決:“外面的東西有什麼好吃的?還是自己傢裡燒幹幹凈凈。你這裡附近的超市在哪?我馬上去買菜。”她打開我的冰箱,看到裡面幾隻皺巴巴的蘋果,搖瞭搖頭,翻開櫥櫃,看見半包麥片,又搖瞭搖頭。
我在桌上隨便拿起一包中午吃剩的黃油曲奇餅,剛往嘴裡塞一塊,她就皺緊眉頭說:“老是吃這種東西怎麼行,全是垃圾食品。”
其實一年中,我還是會做幾次飯的,比如表姐來我傢那次,做瞭煎蛋炒蘆筍。可人被自己的惰性打敗的時候更多。外賣這麼方便,我為什麼要做飯?
我媽又開始絮絮叨叨:“為什麼要催你結婚?你要結瞭婚,你好意思跟老公天天吃外賣嗎?就算你倆臉皮厚,生瞭小孩呢,你能讓你兒子吃外賣魚香肉絲蓋飯嗎?”
我媽進步瞭,她以前說的話我根本聽不進去,現在聽起來居然有幾分道理。
末瞭她嘆一口氣說:“我不是逼你結婚生孩子,要是哪天,我和你爸都不在瞭……”她頓瞭一頓,“人總歸還是人呀,怎麼能一個人孤零零在世上?”
我年輕的時候聽到這種話,根本不屑一顧,因為二十歲最大的心願就是離開黏膩的父母,無親無故沒人惦記最好。是因為溫度的問題嗎,聽到孤零零幾個字,我起身走到廚房,準備燒水,泡一壺熱茶。
去超市的時候,我媽又活潑起來,往車裡放各種東西,我指著兩大袋水餃說:“媽,你不是不讓我吃垃圾食品嗎?”
她斜睨一眼說:“買一送一,我不買我是不是傻?”
跟我媽比起來,我真是活得喪透瞭。
她來得不是時候,如果是上個月,我一定會很開心地陪她東逛西逛,帶她去陸傢嘴的高樓吃飯,那裡可以俯瞰整個外灘。那時候我月入四萬,我有什麼不能負擔的,甚至我能租一輛寶馬帶她去淮海路遊車河。
我會把腦袋裡臆想的所有情節,用在這個老愛穿我舊衣服的女人身上,她總喜歡把自己弄得可憐兮兮,來突出自己犧牲很大貢獻很大的傳統婦女特征。
可現在,明天周一,我當然不會跟她說,對不起,媽,我最近沒有上班。她一定會大驚失色,震驚程度不亞於我在吸毒。
臨睡前她在床上絮絮叨叨傢鄉的一切:你爸爸師父的女兒結婚瞭,買瞭輛沃爾沃陪嫁。你弟弟俊俊的老婆又懷瞭,準備生第二胎,大傢都想要個女兒,我看她那個肚子,估計還是個男的,到時候肯定兩個小孩天天打架。有個親戚你肯定不記得瞭,是你外婆那邊的,真可憐啊,才五十歲得瞭肝癌,我去看她,瘦得一塌糊塗瞭,兩隻眼睛凹下去,一遍遍叫痛啊痛啊,小時候我們還一起去割過稻子,那時候怎麼想得到會有這一天?
我假裝在電腦前工作,時不時回一句。這些親戚,等我到瞭她這個年紀,或許一個都留不住吧。
後來她又說起張小菲,不知怎麼的,下瞭句結論:女人要離婚,多半離不掉,但是男人要離,十頭牛也拉不回瞭。
“小孩多可憐啊。”我以為她起碼要哀嘆很久,轉頭再看,已經睡著瞭。
老吳在QQ上跟我打瞭個招呼,問我在幹嗎。
我極為心平氣和地告訴他,我媽來瞭。
“那應該很開心吧。”
“有什麼好開心,我正在擔心一件事,明天要不要早起做上班的樣子給她看?你姐夫,不,前姐夫是真的要去賣土雞,還是逗我玩呢?”
老吳說:“有些人是越老越保守,有些人年紀越大越想做嘗試。他之前想過去清邁開客棧,投資房產,但是看我姐在那裡,估計不好意思吧。你媽來,你那邊方便住嗎?租瞭多大的房子?”
“比原來大一點點。她睡床,我睡沙發,她老說我睡覺不踏實。我慘死瞭,剛交瞭半年的房租,徐總就說沒活瞭。”
老吳提瞭一個問題:“吃飯的時候你怎麼不說?”
“我看他這麼興高采烈,怎麼好意思說徐總別瞎想瞭,我們還是做老本行。我是員工,我怎麼能給他提意見?”
“不,你是他的partner,你有什麼好怕的,你不想幹,該理直氣壯讓他給你介紹一份工,這是做老板應該做的,拉你入夥,怎麼能說散就散?”
“那你當場怎麼不幫我說?”
“我那天有點懵。”
懵?我琢磨應該問哪個問題,是羅薇薇氣勢洶洶發的郵件,還是那個消失得很快的吻。
他的頭像已經灰瞭。
問題一下失去瞭意義,回到原點,老吳為什麼沒有手機?
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需要馬上聯系、馬上關心的人。
我又想多瞭,接吻怎麼瞭,不小心擦到一下而已,進一步講,睡瞭又怎麼樣,不過一晚魚水之歡,就算戀愛、結婚,那又怎麼樣?
在一個人面前消失,是這個城市最簡單的事情。
因為愛情在這裡,毫不重要。
沒有那種綿長的熱烈的感情,所有浪漫故事都像偷歡,像一個人周五下班後去夜店轉轉喘口氣。
周一醒來,他又是一個可以按時上班,不需要愛情的普通人瞭。
我沮喪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