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成年人的勇敢都藏在酒精裡面嗎?

三個人,一張四人桌,徐總上座,我和老吳分坐兩邊。

徐總一個人滔滔不絕,從他大理的客棧開始講起,他本來是要去實現退休理想、去過慢生活的,一食一蔬,一花一葉,心之所向,行之所往。

結果呢,徐總用手在空中畫瞭一大個圓:“碰到的全是傻逼,真的,摧毀你心智的傻逼。”

我頭一次覺得徐總在個人魅力上有所提升,他不像以前那麼愛說場面話瞭,絮絮叨叨發著牢騷,倒是蠻可愛的。碰到的傻逼,有住客,也有隔壁客棧的老板。他在門口擺瞭幾件不錯的盆景,隔壁老板兜過來一看,拍掌說:“老徐,這個好,哪裡買的,給我搞幾個鏈接,你們搞廣告出身的,審美就是強啊。”

徐總拿起一串烤五花,恨恨吃瞭一口說:“買過來第二個禮拜,門口擺得跟我一模一樣,你說是不是氣人啊,連我選的窗簾佈,他都要問鏈接,你抄也抄得用心一點,我為什麼房間比你貴一倍,不就差在這點個人審美上!”

又說客人傻逼。不知道哪來的一對小夫妻,磨著他砍價,說自己度蜜月,好說歹說非要一天減三百:“腦子有毛病,你們結婚,還要我湊個份子?我就不減價,愛住不住。最後一天厲害瞭,女的說搭我車去蒼山看看,我帶他們去,油錢都沒收,結果她說她嘴巴被我車窗夾瞭,鬧著要上醫院,她老公說不賠錢法院見。醫院去瞭,CT拍瞭,啥事沒有,她非說她毀容瞭,後來天天來店裡鬧,要我賠錢。

“最後你們猜怎麼著,我一看這就是職業碰瓷,說你要多少錢吧?她報的數目正好是四天房價,一塊錢都不多。

“碰到這種事,才惦記怎麼沒有黑社會瞭,我寧願花幾千塊找大哥,也不願意送錢給狗男女快樂逍遙啊。”

徐總越說越起勁,老吳坐在旁邊,幾乎沒怎麼動菜,隻在徐總提議喝一杯的時候,拿起手裡的酒盅。

放下酒盅,徐總自己用手指捏起下嘴唇比畫,說:“想得通嗎?說嘴唇被我車窗夾瞭,你怎麼不說在我房間發瞭心臟病,或者門檻上絆一跤說我設計不合理?開門做生意,一個傻逼毀掉一個月的心情……”徐總總結完,又喝瞭一杯,看來他倆喝瞭不少,擺在桌子上的清酒足有七百五十毫升,已經快見底。這酒名字不錯,“賢者的選擇”,禮儀之邦拍起馬屁來真是一點不馬虎。

我開始懷疑一件事,為什麼徐總要叫老吳,難道是老吳跟他說瞭我的事?剛才的吻又是怎麼回事?因為喝多瞭?

來之前決定好好談工作的,但這種情況,無論如何專業不起來。徐總說:“小陳啊,我要是個寫小說的,住在大理,那是再好沒有,天天都是故事。可每天看著傻逼到店裡來,有的還要偷偷摸摸揣一個擺件走,你說我這到底圖啥?”

他開始一展宏圖狀,說不如還是回來大賺一筆,賺夠瞭他要移民,去瑞士湖邊開一傢中餐館,那才叫日子,一盤番茄炒蛋我賣兩百塊人民幣……

老吳的沉默,在徐總旁邊,正如一壺清酒對著一盤大雜燴。

徐總繼續絮叨,又說:“別嫌我囉唆,我在那邊想有個吐槽的時候,碰到的全是神神道道的人,勸我要心如止水,我心如止水你媽逼。”

我一口酒噴出來,老吳隔著桌子給我遞瞭張紙巾。

徐總話鋒一轉,剛才大概是熱場,他說他準備還是自己開公司。“小陳,你的能力我明白,不過傳統廣告,到底是不行瞭,你幾天幾夜做個方案出來,還不如人傢一條惡意營銷,時代不一樣瞭,以前一個品牌建立信譽度,靠的是幾十年不變的品質,現在一個安徽人跑到北美註冊個牌子,搖身一變就是北美高端奢侈品牌,反正騙騙國內的有錢人夠用就行,這種牌子,是最喜歡在營銷上砸錢的,但這種給一個成立一年的牌子編一個世紀的前傳,你大概也做不來。”

“徐總,你的意思是?”

“前兩個月單子多,但是最近我看都閑下來瞭,日子不好過,他們砍價也狠,我的意思是,我要自己做,你肯不肯幫我?一開始錢沒有你現在賺的多,不過你信我。”

一個晴天霹靂,我以為會繼續接項目到手軟,怎麼會?我他媽這個月的信用卡、下個月老傢的房貸怎麼辦?

徐總可能真的在大理待傻瞭,他興致勃勃說要開土特產淘寶店,土特產!

他說:“小陳,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明白瞭,人啊,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要有溫度地活著,怎麼有溫度地活,無非就是一碗熱湯,白米飯,番茄雞蛋湯有溫度嗎?勉強有一點,土雞湯的溫度才叫溫度,土雞湯配野蘑菇,那種每一個毛孔都打開的感覺……”

我聽呆瞭,好好的廣告不做,徐總竟然要去賣土雞瞭,這比他半年前宣佈要去開客棧,更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我怎麼可能跟著你去賣雞啊!心裡這樣想,卻不可能說出來,聽著他繼續天花亂墜,說中國的有機食品業將走向什麼樣的高度,他打算搞什麼樣的發展。

已經聽不進去瞭,隻想現在馬上開始找工作。

什麼狗屁自由職業,原來就是朝不保夕前途堪憂。

老吳在酒桌另一側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他穿著一件灰綠色外套,整個人像凜冬時的草木,散發出一股蕭索氣息。他說瞭點什麼呢,加拿大,行業新聞,公司裡越來越多90後實習生,這些新人全都像兇猛的巨浪,讓他覺得他老瞭。

我一邊想著自己悲慘的命運,一邊盯著老吳,想起一條後路:“吳奇,要不我們結婚吧?”

徐總手裡的酒杯掉到桌上,發出“砰”的一聲清脆碎裂聲。

老同志,怎麼這麼沒見過世面?

奔赴徐總消夜時,覺得自己像什麼青春活潑的小鹿似的,可隻坐在那兒喝瞭一壺清酒,就像被一支箭射穿心臟,須臾倒地。

名為陳蘇的女人該死的人生自由,就這麼又一次被終結瞭。

結婚怎麼樣?閃婚怎麼樣?我不嫌棄你有心口一顆朱砂痣,你也不嫌棄我不潔不貞水性楊花。

徐總打瞭個響指,叫服務員來收拾。他沒問我,轉頭問老吳:“真的假的?當真要結婚?”

在老吳說出答案之前,我又從勇士變回膽小鬼,自己給自己鋪瞭個臺階:“當然假的,開開玩笑,活躍下氣氛。”

徐總把臉面向我,長出一口氣說:“當初我老婆,不,我前妻叫你們見面,我覺得結婚這個事情吧,真沒有必要撮合。”

他忽然又打起官腔瞭。

老吳在對面,看住我的眼睛,什麼話也沒說。

果然,我是自討沒趣。

徐總問我新搬的房子怎麼樣。這純屬沒話找話,我該告辭瞭。手機上叫瞭部車,電話響起來時,跟兩個老男人打招呼,先回去瞭。

一開始是老吳接的我,結束時也是老吳帶我出去,他對我沉默瞭一個晚上,後來才說:“對不起,我喝多瞭,看到你走過來,不知道怎麼……”

“沒事,我明白。”

那是一個清酒味道的吻,我不認為它關乎愛情,隻是證明瞭一點,老吳是個直男。在甜桂花的氣息裡,又喝瞭足夠讓身體蕩漾起來的清酒,應該是需要一個吻的,而接吻的對象可以是任何人。

正好,他比我高一個頭,我仰著脖子朝他笑時,他大概就想到,需要一個吻。

我想著想著,起瞭一層雞皮疙瘩,媽的太純情瞭,但又不是真正的純情,是搞笑電影裡中年人穿著高中生校服那種惡心的純情。

我很暴躁,根本不想跟司機聊天,這個司機比上一個垃圾很多,拐彎抹角說著自己在郊區有幾套拆遷房,出來跑車是興趣愛好。他拉活是看頭像的,頭像不漂亮的,他還不拉呢。

換瞭平常,我大概會嘻嘻哈哈問他:“那真人是恐龍怎麼辦?”

此時此刻,沒有一點心情,中途喊瞭停車。

走回去好瞭。

司機靠邊停車,我下車打開手機地圖,距離五點五公裡,需耗時一小時十九分鐘。

靠。

在城市生活,好像身處大海,前一秒瑰麗爛漫如藍色寶石,心想這裡這麼好,怎麼有人嘰嘰歪歪不值得不劃算不是宜居之地?後一秒風暴來瞭,狂風驟雨還沒開始顯形,單單是看到那片烏雲,已經心頭一緊:這回能躲得過去嗎?要是現在能回島上就好瞭。

我還沒喜歡上我的新傢,雖然比前一個更新,位置也不差,但是那些房主為瞭抬高房價刻意增添的軟裝,讓人覺得一陣不舒服。墻上用來裝佈偶小人的擱板、特意貼瞭條紋墻紙的墻壁,這些對付Airbnb的住客是夠瞭,可對長住的人是種折磨,我完全受不瞭每天被別人指導如何生活。

如果不是著急,我幹嗎多出這麼多房租?

一夜長途跋涉,打開房門,疲累至極。

每個晚上都為明天操心的生活,真的好累。想要渾渾噩噩,想跟以前一樣,上班,加班,在偶爾的周末出去跟人逛街,想要每個月二十號都有一筆固定的工資發到卡上,收到短信提醒。

終於明白前一個司機的話,想想破產的日子就覺得現在真好。當人走過真正的下坡路,才知道原來往上爬的那段生活,真充實。

《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