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說要送我回傢。
他說:“你知道為什麼法國人吃再多也不發胖?因為他們多運動。”
“你明天幾點的航班?”
“我不著急,我們非洲人從來不著急,有的是時間,沒必要趕時間。”
“哦,好吧。”
撇開非洲這點,唐德真的是個蠻普通的人,難怪我對七八年前的他毫無印象,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張沒心沒肺的娃娃臉。
他提議我們去便利店買根雪糕吃。
“你說現在,十一月份?”
“喝酒後吃雪糕是最好的。”
“哦,好吧。”
果然酒後的冰淇淋好像瓊漿玉露,妙不可言。
唐德咬著雪糕說:“你們上海人真是太幸福瞭,我以後要經常來上海出差。”
“畢業後你怎麼會去北京呢?”
“當時的女朋友在北京。”
“哇,你這情史也夠豐富的,那現在怎麼單身瞭?”
“以前窮點吧,女人都可以忍,現在好像大部分女人都忍不瞭。”
“哈,你窮嗎?”
“我在非洲的工資都花在買相機和鏡頭上瞭,窮得很呢。”
“那的確忍不瞭,現在一年三十個情人節,你不送點東西人傢總覺得你好像有二心,肯定是送別人去瞭。”
“女人為什麼不明白,男人除瞭談戀愛,還有另外一個世界呢?”
我舔著冰棍,在並不寒冷的夜裡思考著正確答案。啊,想不出來。
不過我還是願意為女人辯護一下。“如果一開始你就選瞭另一個世界,女人選你幹嗎呢?你長得又不好看。”
唐德兩眼一瞪,隨後哈哈一笑:“那倒也是,與其找個難看又疏忽的,不如找個帥氣還愛答不理的。你呢,陳蘇?”
“我啊,我都找過,我現在就想找個狂熱戀愛的。”
“你可以的,你長這麼漂亮。”
我打算把唐德納入知心閨密行列,搞不好我們也能惡心死人地約一把,如果四十歲你未娶我未嫁,哈哈哈哈哈。
當然,現實是唐德屬於另一個城市,事情就是這樣,經常會碰到很投緣的人,然後遺憾地發現,對方已經有女朋友瞭,下周要出國瞭,其實是gay。比起以前的女人還是好一點,舊社會的女人一旦跟書生情投意合,就會發現對方是她的近親表哥,或者殺父大仇人……
啊,現代女人的遺憾真是輕如鴻毛。
重要的是,我度過瞭一個開心的夜晚。
希望哪天也可以去東非大裂谷看看,看看地球的傷痕,真的有那麼奇妙的治愈效果嗎?
“唐德同學,去非洲需要哪些準備條件?”
“想去就去,你去的話我可以找兩個同事接應你。”
“那太好瞭。什麼時候去最好?”
“天天都是好日子。”
快到我傢的時候,唐德逐漸開始沉默。
他大概是考慮瞭一會兒才跟我說:“對不起,我肚子蠻痛的,能借一下你傢的洗手間嗎?我絕對不是故意要上你傢看看。可能是個大號,你要不要在外邊回避一下?”
哈哈哈,我笑出來:“好的,我在外面等。”
進去時,門衛師傅看我的眼神有點復雜。
不到十分鐘,我又陪唐德出來瞭。
他臉上全是冷汗,說他可能得瞭急性闌尾炎。
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種不祥的氣息。
在車上給唐德遞紙巾擦汗,告訴他:“這是今年第二次陪男人去醫院瞭,我可能是個災星,上次前男友送我回傢,撞車瞭。”
他痛苦地看著我,叮囑瞭一句:“請好好料理我的後事。”
唉,開開心心喝酒散步吃雪糕,怎麼就闌尾炎瞭呢?
“晚飯後我沒跑步啊醫生。”唐德躺在病床上一臉不甘心。
年輕醫生推瞭推眼鏡:“闌尾炎一般是由糞石堵塞闌尾腔引起的。”
“糞石?”
“糞塊結石。”
哈哈哈哈哈哈,我實在忍不住瞭,說要不我出去一下。
醫生又推瞭下眼鏡:“別走,馬上要傢屬簽字啊,你還出去幹嗎?”
“我不是傢屬。”
唐德躺在病床上,問醫生:“我媽在北京,飛過來還來得及嗎?”
帥氣的小醫生看著我說:“沒事的,隨便什麼關系,都可以簽字,你倆認識吧?”
“我是他同學。”
“可以,隻要是合法關系,簽吧,一般不用負什麼責任。”
“負什麼責任?”
唐德在病床上哼哼瞭一聲:“給我選個白色的骨灰盒吧,陳蘇同學。”
醫生翻瞭個白眼,問:“最後一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全麻手術前六小時不能吃任何東西。”
這大概是唐德最後悔吃的一根雪糕瞭,他被安排在早上四點做手術。
醫生瞟瞭一眼:“你們誰去交錢?”
唐德拿瞭錢包,招呼我過去,小小聲說:“密碼是我生日,你幫我去付吧。”
我強忍著笑:“同學,你生日幾號?”
他又報瞭一遍,我按照護士指示,刷卡,交錢,交手術費,跑上跑下一通折騰。
終於搞定好一切,唐德躺在床上掛鹽水,我在椅子上,打開瞭包裡隨身帶著的電腦。
他問我:“你不會這個時候還有心情看電影吧?”
我伸瞭個懶腰:“還有一點點工作要做。”
唐德叫我趕緊回傢,等明天早上手術出來,他就有護工瞭。
我搖搖頭:“算瞭,都給你簽字瞭。你現在開始別說話,讓我一口氣趕完作業。”
唐德去手術前,給瞭我他的手機和錢包。我看他似乎還有把一切密碼告訴我的意思。“不不不,你一定會活著出來的,這點信心你還是要有。”
說實話,我覺得待在醫院的感覺很奇妙,就像待在飛機上一樣,這裡的世界是被隔絕的,跟外面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在沒有wifi的醫院裡,我的工作效率奇高。
肯定沒人相信,我現在在醫院,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護士進來張望瞭一眼,看到我還在,說:“你是病人傢屬吧?病人明天排氣前最好不要吃東西,但是小便一定要尿出來,多喝水。”
“哦。”
做好人,就做到底吧。
忍不住考慮起一個問題,如果得闌尾炎的是我,誰會陪我排氣呢?
曾東?他就算答應,我也不想讓他聽到。
吳奇?聯系不到。
或許我三十歲還單身的原因是,身體未免太健康瞭,竟然沒有任何突發狀況。
聽說醫院門口的油條很好吃,沒想到是真的。
唐德醒的時候,我正在大口吃著炸油條。剛炸好的油條,放到嘴裡咬下去的一瞬間,唇齒間會有一陣細密的爆破聲,是油脂和淀粉的狂歡啊。
我生龍活虎地吃著,他半死不活地看著。猛吃兩大口我才把剩下半根放起來。
“醒啦?”
他點點頭,一言不發。
“醫生說手術很成功,你等下我幫你摁鈴。”
護士跑來檢查一圈後,扔下一句話走瞭:“排氣前別吃東西啊,容易引起腸梗阻,可能要二次手術。”
可憐的唐德,跟昨晚跳躍搖擺的身姿完全不一樣,躺在病床上很像動畫片裡被哪吒抽掉筋的龍,奄奄一息。
手術時間比想象的要久。我以為最多半小時,不就是割掉一個闌尾嗎。等到五點鐘,很想回傢,想卸掉臉上越來越幹的粉底,想回傢舒舒服服洗個澡,想趴在床上一動不動睡到下午。可做好人也有沉沒成本,一想到已經搭進去這麼長時間,最後跑路,那前面不是白貢獻啦?
索性趴在病床上小睡,睡到六七點光景,被病房裡各種聲音吵醒,有人上衛生間,有人吃早飯。我原本隻想出去買杯黑咖啡提神,卻不由自主改道排在一列中老人隊伍裡,想要一個咋咋呼呼、帶有人情味的早晨。
有個作傢說,清潔,讓人想起停屍房的味道。在病房聞瞭一晚上的消毒水味,忽然激發瞭我強烈的生理機能,看著那些神情沮喪的虛弱病人,健康人的欲望增強瞭。
雖然這樣對著病友,未免有點不道德。
唐德擺擺手叫我趕緊回去,我像聽到下課鈴響,沒多推辭趕緊說再見。
怕他後悔。
在醫院門口叫瞭輛出租,秋天的太陽明晃晃曬進來,情不自禁癱軟在座位上。做好人,真是累死累活。
手機震動一下,唐德發瞭條消息:大恩不言謝,日後必有重報。
我隨手回瞭條:請叫我雷鋒。
昨晚那種情況,換瞭誰都不會走吧?怎麼可能扔下要開刀的人,輕飄飄說一句“我走咯,你多保重”?
在情況允許的條件下,任何人都願意做一個全須全尾的好人,奉陪到底。
我問唐德:“需要通知大學同學過來看你嗎?”
他拒絕得很堅決:“千萬不要,我從來沒給任何同學送過結婚禮金,以後也不想送,這種人情往來就免瞭吧。”
不免佩服唐德,他活得挺跳躍的,看來世俗的眼光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
重新回到傢裡的床上,重重撲倒。
五秒鐘後爬起來,脫衣服洗澡,要把整個世界都洗掉,然後沉沉入夢。
胡容的電話在我洗完澡後神思恍惚似睡非睡的時候進來,說:“你可能需要再去片場一趟。”
“我他媽!我不幹瞭好吧,都改他媽五六七八九十遍瞭。”
她笑起來:“沒說叫你再改啊,制片人說你寫得挺好,問你要不要多接一部分宣傳文案的活,另外加錢的,怎麼樣?”
“真的假的?”
“我有空騙你?我比誰都想文件一撒,老娘不幹瞭!”
“好吧,不過那個破地方真的好遠啊,現在就去嗎?”
“去吧,我接你一起去,我正好一堆事情要去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