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容的眼神像一臺X光透視檢查儀。我剛坐上副駕駛,她就不以為然地說瞭一句:“昨晚幹嗎去瞭,你眼袋都快掉到地上瞭。”
“一晚沒睡。”
我把大學同學請吃飯,飯後他忽然得闌尾炎,我是怎麼在病房守護一夜的事情說瞭一遍。她嘴角帶著笑容說:“不會是真命天子吧?”
腦海中浮現出唐德在病床上虛弱得像一條蟲的身影,馬上否認:“不是的,人傢在北京工作的好,來上海出個差。你說換瞭你,你跟別人吃飯商量事情,吃完飯人傢肚子痛,你會為瞭避嫌一走瞭之嗎?”
“當然會,跟我吃飯聊合作的一般都結婚瞭,我肯定第一步先通知對方太太。”
“假設他沒結婚呢?”
“你傻啊,三十歲以上沒結婚的男人,沒有幾個女朋友,怎麼釋放生理沖動?”
“哦,算瞭,不說這個瞭,你讓我好好睡一覺。”
道理雖然對,實際情況是胡容接觸的階層裡,異性都是女人巴不得搶著要的精英人士,甚至不管已婚未婚。像曾東說的那樣,每一個女人都渴望跟他結婚,跟他有一個未來。唐德這樣的普通男人,我挺相信他說的,女人對他沒那麼多的渴望,因為窮,根本沒什麼女人上當。想起他昨晚穿瞭件藏藍色夾克衫,普通得好似所有女人夢想盡毀後,才會隨便找來的備胎接盤俠。
人與人之間,猶如雲泥之別。
快到片場時,胡容又開始罵我瞭:“你說你以前上班還蠻人模狗樣的,現在不上班,我就沒見你穿過高跟鞋,西裝是不是都長毛瞭?”
“是,最近全靠毛衣衛衣過冬,連眉毛都好久沒修過,剛才出門的時候猶豫很久,才擦瞭個隔離。”
胡容甩給我一個小型化妝包,讓我好歹稍微把眼袋遮一遮。
可是,片場裡面的人不是一個比一個矬嗎?
她哼瞭一聲,冷峻地講:“矬,分兩種,一種是沒有出頭之日的,因為混不出頭一輩子都矬。一種是混出頭瞭,自由自在矬成垃圾都有人恭恭敬敬叫一聲。我們這種中間層,有不拼命的道理嗎?”
“嗯嗯嗯,你說的全對。”跟在她身後,完完全全是大明星後面跟著小助理。
又是一個大風天,一路踏著落葉走過去,撲面而來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意境,胡容的Burberry風衣和朱紅色口紅,是這個場景裡唯一的一抹亮色。
正想偷偷給她拍張照片,隨後,遠遠地,我看到另一幕更耀眼的場景。一個高大的男人走過來,身後簇擁著一堆人,這個男人,像從太陽裡邁步走出來,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立刻為自己身上邋邋遢遢的海軍藍衛衣感到抱歉,為臉上每一個粗糙的毛孔愧疚萬分,他的光芒太刺痛人瞭。
“他是誰?看著好眼熟。”
胡容怔瞭一會兒,回頭告訴我:“是W。”
電視裡沒覺得他有這麼帥啊,天哪,真人真的好帥。
W呼啦啦帶著一大群人朝片場一角走去,他身上好像帶有天然的聚光燈,走到哪裡,哪裡閃亮一片,周圍都是舉著手機拍的路人甲乙丙丁。
胡容沒說什麼,帶著我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跟昨天的三線小明星比起來,W完完全全不一樣,他身上佈滿金色的光芒,但是攝像機恐怕隻擷取瞭他5%的光芒。見過W之後,我覺得他理所應當,應該比現在紅一萬倍。
用胳膊戳戳胡容:“真的,太帥瞭。”
她還是一言不發,我決定閉嘴少說幾句。
四十來歲的制片人,聞著像隻巨大的煙灰缸,看到我們來,掐滅手中的煙頭說:“今天W來瞭,你們等下要不要去看看?他現在在化妝,沒想到他居然願意跑來演一個過場戲,真的太給我們面子瞭。”
胡容拿出一堆文件給他簽字,我在旁邊等瞭好一會兒,昏昏欲睡時,才輪到我。
被當成小學生一樣誇瞭,說寫得很好,很用心,特別是今天早上改的最後一段,跟節目特別契合,以後都照這個方向寫吧。
制片人意味深長又添個轉場:“本來都打算換人瞭,沒想到你寫得這麼好。”
打個巴掌給顆棗的慣用伎倆。
又聊到宣傳文案,我極盡畢生所學,吹噓瞭一番,是烘托出一種什麼樣清新又自然的風味,世間所有的真實,都是需要包裝過的真實,不是嗎?
電視也好廣告也好,所有人隻想看到理想中的現實。
說得正起勁,制片人忽然站起來,喊著“好久不見”,快步走出去。
W來瞭。
我轉頭看瞭眼胡容,她臉色如常,沒有一點波瀾。
W跟我想象的油膩做派的明星完全不一樣,即便化瞭妝,整個人也隻是被描繪得更加精致,五官連一絲一毫的缺點都說不出來。
他的眼睛很大,滿眼都是真誠,上來握手的時候,我瞬間有種被洗腦的感覺,全身心地想奉獻點什麼東西給他,最後隻能竭盡所能滿臉堆笑。看不出來,完全看不出來是胡容說的,渣到碎瞭一地的渣男。
一個人的眼睛裡怎麼可能有這種融化別人的真誠?
他走到胡容面前時,很熟稔地開著玩笑:“胡總好久不見咯。”
制片人湊上來一個意外的表情:“你們認識啊?”
W的微笑更加真誠:“對啊,我拍《×××》的時候就認識胡總瞭,他們公司也幫我做過宣傳,做得真的很好。”
胡容這時候要是甩一個耳光上去,大罵一句“禽獸”,大概二十分鐘後就能上熱搜。
她從容不迫,笑起來說:“謝謝給我們五星好評。聽起來很像我故意讓你這麼誇,我就不客氣啦。”
我有點懷疑,那個讓胡容懷孕,又讓胡容打胎的男人,真的是眼前這個W嗎?
這個人,從頭到腳,都像世間難得,最溫柔、最禮貌、最謙遜的美男子,絕對不會做出一點點傷害別人的事情。
制片人小聲問我跟胡容要不要一起拍照片?
墨菲定律來瞭,越擔心的事情越會發生,千載難逢的機會跟大明星合影,我的眼袋掉在地上。
還是算瞭吧,不用瞭。我謹小慎微地擺擺手,胡容也沒要求,隻有制片人緊挨著W,拍瞭一張興高采烈的粉絲照。
W走後,整個房間好像還被他的溫暖覆蓋,灰撲撲的監控室全是他的餘暉。他產生的騷動,好久才漸趨平靜。
胡容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照舊和制片人聊瞭一堆項目問題。
她到底是怎麼做到這麼強大的?
我抱著裝筆記本的大包坐在一張小矮凳上,深感天外有天。
胡容是在回去的路上開口的。
同樣的高速,正好碰到晚高峰,開得斷斷續續,高速路西邊荒蕪的地平線上,掛著一輪寡淡的落日。
“被他騙到瞭吧?”
她把廣播裡流出來的音樂轉小一圈,下巴抵著方向盤,直視前方。
“所有人都會被他騙到的,這就是一個演員的魅力。你可能覺得W在電視屏幕上表現普普通通,但是真實生活中,他真的是個如假包換的演員,你隻要看著他,就會被他拖進去。
“一點招架能力都沒有。他對待人的態度,根本一點都不像真實生活中的人,沒有人能做得比他更溫柔更有風度。”
“我還是功力不夠,以為成精瞭,沒想到還是動心瞭。”
“動心就是獵物看到誘餌,以為自己技巧高超不會入圈套,最後嘩啦一下,全中,冒著得艾滋的危險不戴套,因為是他,心想死瞭也可以。”
坐在副駕駛上,我希望把廣播的音量調大一點。聽一個女人講這些話,我卻不是一個男人,不能為她做點什麼,也不知道能為她做點什麼。
心裡很難受。
胡容沒有停,大概憋瞭很久,繼續說著:“女人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徹底地想明白’。一開始覺得很快活,時間久瞭,熟悉瞭這麼多套路 —— 你敷過那種表面麻藥嗎?我打美容針的時候敷過,整張臉好像覆蓋住一塊特別厚的膜,別人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感知不到,好難受啊。想要那種心動的感覺,想要重新變得靈敏,因為那樣才是女人啊。我這樣沒有錯吧?隻是找錯人瞭。”
路忽然通瞭,胡容換到超車道,開始加速。
我不知道該不該開口,還是問瞭句:“怎麼個錯法?”
她呵呵一笑,說:“因為一切都是演的,全部都是。這個人的眼淚啊愛情啊,什麼都是演出來的。其實他就是個堅硬的混凝土制品,外表花花綠綠塗抹上瞭七情六欲,他知道這些很有用。”
我回憶瞭一下W剛才溫暖的招呼,跟胡容說:“可能這個人修煉成精瞭。”
胡容終於有點開心:“哈哈,是啊,我成妖路上,被功力更強的妖精殺瞭。所以沒有要小孩,如果小孩有一個這麼冰冷的爸爸,想起來會替他難過。小孩都該有真正的爸爸,真正的媽媽。”
我不懂。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有點太深奧瞭,忽然慶幸自己生活在一個很單純的環境裡,根本不用考慮這些高階的問題。
把所有復雜一刀刀砍掉就好瞭。
下車的時候本想直接回傢,走在路上忽然想起來,發消息給唐德:怎麼樣瞭,要不要過來看你一眼?
我想大部分人應該都會客客氣氣回一句:挺好的,不用來瞭。
唐德回:別帶吃的東西,我吃不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