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唐德說得對,離開上海,離開常住的城市,人真的好像重新活瞭一遍。
沒去非洲,我一個人買瞭紐約的來回機票。
胡容說:“你真傻,早點叫你你不來,不然跟我一起馳騁曼哈頓。”她像充完電一樣,回來開始準備年終最後沖刺。
不好意思告訴她,我是到瞭最後一個月,才攢夠瞭錢和時間。
要去看看這種欲望又冷血的城市。二十歲的時候,想活成《欲望都市》裡的隨便哪一個女主角。三十歲發現,上海不是紐約,一個上海女人,也並不能像紐約女人一樣,談一輩子戀愛。
不是耽誤不起,也不是不渴望風花雪月,是現代男人連幻想都懶得給瞭,面對一個不想結婚的女人,幾乎能對付就對付,能湊合就湊合。
浪漫隻發生在所有以紐約為背景的電影裡。我白天在每一條街道閑逛,去中央公園散步,在第五大道穿來穿去,看博物館,一個人排隊吃Lady M,一個人花一天時間逛各種博物館。
偶爾去留學生聚會,聽女人們抱怨,紐約根本沒有一個想結婚的男人,他們要到五十歲才認真考慮結婚,浪漫邂逅都是騙人的,男人隻會在Whatsapp上約會。
贏得ins,就贏瞭全世界。所有紐約女生,都靠花花綠綠的照片過日子。
一個晴朗的冬日,我掐著點趕到大都會博物館門口。
穿著灰色羽絨服的老吳,朝我招瞭招手。
“好久不見。”他問我,“冷嗎?”
我隻穿瞭一件黑色大衣,搭著一條格子圍巾。
是的,我們在紐約碰頭瞭。世事真奇妙,他好像知道我來紐約一樣,專門發瞭郵件來,問有沒有空一起吃飯,他正好來紐約開會。
好啊,因為一個人在紐約走來走去,真的有點寂寞。
從大都會博物館一路往下走,我們沒有任何目的地,想找一個路邊餐廳。
他問我在紐約打算待多久?
我說,大概會到新年倒數吧,不一定,看心情。
一傢小小的意大利餐廳,外面坐滿人,我和吳奇走進去,上來一位身材好極瞭的墨西哥女招待。
“喝酒嗎?喝一杯吧,為瞭異國的重逢。”我拿著酒單,琢磨要點一杯店酒,雖然貴得令人咋舌——最便宜的也要十五美元一杯。紐約普通餐廳的價格,大約等於上海小飯館菜單統統乘以六。
“我戒酒瞭。”吳奇的臉在一片柔和的燈光中,顯得溫和過度。
“哈?為什麼?”
“對不起,上次的事情,沒跟你好好道過歉。”
哈?有點想假裝不知道是什麼事情,酒後強吻大傢都當沒發生過不就行瞭。
他看起來愈發真誠:“不,真的不能喝瞭。”
難免有點莫名其妙,我招呼那身材苗條的女招待,先來杯幹白。
吳奇什麼也沒要,隻喝著面前的水。
在菜上來之前,他跟我聊瞭聊徐總:“他沒告訴你吧,他準備結婚瞭,新娘大概二十五歲。”
我握在手裡的酒杯不禁抖瞭一下:“哇,瞭不起的老男人。”
他重復我的話:“是的,非常瞭不起。”
我和老吳之間曾經存在過的默契好像消失瞭,有些人僅僅一段時間不見,已經生疏得好像一輩子沒有聊天的必要。
他看著我,臉上有種老父親看小女孩吃冰激凌的表情,讓我有點受不瞭。又多喝瞭兩口酒,想隨便掙紮出一句什麼話打破沉默。
他開口瞭:“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跟你說,普通人總要結婚生小孩的。”
“記得,就是因為這個,我們才相親的嘛。”
“陳蘇,對不起,我是個混蛋。”
“啊?”
“我一點都不在乎你跟別人開沒開過房。回國的時候,你已經搬走瞭,傢裡收拾得很幹凈,我很喜歡,可是無論如何,都忍受不瞭那隻放在臺子上的碗。記得嗎?你留下來一隻玻璃沙拉碗。”
“記得。喂,那個很貴啊。”
吳奇喝瞭一大口果汁,斬釘截鐵地說:“沒辦法忍受,沒辦法忍受這隻碗破壞瞭我的秩序感,它讓我覺得傢裡簡直有一個黑洞,一個很大的洞,什麼東西都可以來來回回出出進進。”
我聽得瞠目結舌:“你是受不瞭我留下來的那個碗,所以才沒搭理我?”
老吳說:“其實我有預料到,你會添一點東西,我想或許可以接受,可是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還是覺得無法忍受。主要還不是碗,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瞭,我無法容忍傢裡多出一個女人,和這個女人帶來的所有東西。”
“那親我是為什麼?”
“喝多瞭。對不起,聽一個老男人說這種話是不是很惡心?以前看到這種喝醉酒占小姑娘便宜的都想打一頓,沒想到現在自己變成中年猥瑣男瞭。”
低頭喝橙汁的老吳,大概是因為誠懇吧,有種可憐巴巴的可愛樣子。
“你不猥瑣。”
“別說瞭,我就是那種人。”
“我現在就祈禱一件事,你別給我發瞭好人卡,兩個月後跟徐總一樣找個小女孩結婚瞭。”
老吳痛苦地搖頭:“我做不到。雖然我很想做到。老婆孩子熱炕頭啥的,多好,可是回傢隻想一個人,連你留下的一隻碗,我都受不瞭。是一種強迫癥,在國內看瞭幾回心理醫生,不想強迫自己改瞭,就這樣活著吧,也挺好的,少給別人添麻煩。”
“哦。”我看著老吳說,“能再叫一杯酒嗎?”
他幫我叫瞭服務生,忽然說:“我也來一杯吧。跟你說清楚瞭,起碼心裡很愉快。”
舉起酒杯時,我問老吳:“是我不行,還是任何人都不行?還是你前任也不行?”
老吳笑瞭,他用酒杯輕輕地碰瞭一下我的杯子:“陳蘇,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你不是一般的女孩,不是任何女孩,也不是我前任。你跟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可比性。我很喜歡你,喜歡的程度甚至覺得我根本配不上你。”
“真的嗎?”我盯著老吳,覺得聽到這些話簡直像打開瞭聖誕老人的禮物:來紐約一個多星期,經常聽到美國人開開心心說什麼我很開心我很喜歡,amazing,gorgeous,perfect,心想這些人怎麼這麼做作,可是我現在真的想說,好開心聽到你說這些話。
天,就是因為一隻碗,慘遭相親男士拒絕,這要是寫到網上,得有多少人出來罵你。
老吳完全舒緩瞭表情,說:“是的,我都替自己緊張,所以準備瞭好久才跟你說。這可能跟我的職業有關系,我的工作是需要對收集來的大量數據進行分析,所以回到傢看到亂糟糟的東西就很難受,多出一隻碗都難受。”
“好啦好啦,還是不夠愛我,你看電視劇裡職業殺人犯都能為瞭愛情改頭換面。”
老吳樂呵呵地笑著,說:“陳蘇,你就這點好,你從來不強迫別人改變。我還是不想買個手機。”
“真好,老吳,答應我一件事,如果哪天有一個女孩,能讓你改變,讓你用上電話,讓你結婚,你一定要告訴我這個女孩的故事,滿足一下我這個平凡人的好奇心。”
他喝瞭一口酒,笑容淺瞭一點,說:“生活不是小說,不會忽然出現一個人,改變另一個人所有的生活方式。在二十幾歲或許很容易,我現在快四十瞭,已經開始很嚴肅地考慮一個人度過餘生的問題。如果一個女人出現,輕易改變我的一生,我的心理醫生肯定第一個不答應吧,這不是逗他玩嗎?對我這樣的中年猥瑣男來說,愛情改變不瞭太多人生。陳蘇,還是要說那句,對不起。”
“你沒什麼對不起我啊。不過我可能真的還年輕吧,從來沒考慮過一個人怎麼度過餘生的問題。我想談戀愛,也想撞南墻不回頭一樣去結婚。”
“你當然可以。真的,每個男人都會喜歡你的。”
“為什麼?”
“長得好看,這一點就夠瞭。”
“天,老吳,你來瞭美國跟美國人一樣浮誇瞭。”
我們喝瞭兩瓶白葡萄酒。以前我從來不相信男人和女人之間會有什麼友誼,可或許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確定不會再有任何可能和曖昧時,友誼會迅速建立起來。
喝到最後一杯,我說:“老吳,我們能不能做一生的朋友?”
他碰瞭酒杯:“當然瞭。”
“老吳,你身上這件衛衣今年有沒有七歲?”
“嘿嘿,第一年來美國的時候買的。”
“要是出現個女人把你所有舊衣服都扔瞭怎麼辦?”
“可能會去垃圾桶裡找回來。”
……
告別時,他塞給我一個信封:“上次你住我傢的房租。我本來不想還,但是想到你讓我開始正式考慮,一個人該怎麼活這一生,就一定要還給你不可。換好美元瞭,給自己買件聖誕禮物吧。”
我沒推辭,揣著信封,直接走進Bloomingdale's,買瞭一件,足夠一個人度過寒冬的羽絨服。
一個人生活嗎?大概也沒什麼艱難吧。人類是最趨利避害的動物,這是一種本能,當婚姻有利時,瘸子傻子都要結婚,當單身被證明最舒適時,忽然傳統的誘惑都消失瞭,一個人的城池,旁人越過一步,整個神經都難以忍耐。
而有的人,從來享受不瞭片刻的空窗。
胡容給我發瞭張照片,曾東在朋友圈發佈的,秀恩愛。
站在他旁邊開開心心切蛋糕的女人,並不是羅薇薇,好意外,又覺得很般配。
琳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