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世界上竟然有不用手機的男人

有人認為,初次見一個陌生人,該使用最高規格:穿最貴的衣服,搭配名牌包,妝容完整,美得走在路上顧盼生輝。這樣的第一印象送出去,之後打扮得多邋遢都沒關系。

還有人認為,衣服是語言,穿什麼樣的衣服,是給陌生人傳遞什麼樣的心情。

我認為以上全是扯淡,穿衣服完全靠運氣,有時候站在鏡子前,試哪件都不行,隻因為那件衣服完全不符合當天的運氣。怎麼老有人把女人當成一樣恒定不變的物體,好像這個人每天都過著七點起床喝果蔬汁,晚上十點睡美容覺的規范生活,臉上還一直掛著淡然的微笑。

見鬼吧,女人明明比天氣還要難以預測。

換瞭幾套衣服後,覺得貴價小黑裙,經典白襯衫,都不符合這一天的運氣,最後穿瞭裸色薄毛衣,黑色闊腿褲,小白鞋,統統都是廉價品牌連鎖店裡,幾百塊買的。這種衣服的好處是,換季時扔起來一點不心疼,隻要穿過三次以上,就是賺瞭。

當相親對象建議約在十二點時,我對這個男人首先有瞭點敬意。大部分人懶得跟萍水相逢的人共吃一頓飯,約著見一面都是那種誰先到、誰先買單的咖啡館。他的理由是,餐館比較好找人。

我拿著一杯街邊買的美式,一路晃過去。夏天到來前,這是個散步的好天氣,戴墨鏡走在梧桐樹下的樹蔭裡,感覺非常愜意,像一隻毛茸茸的小貓,第一次走在街上,每一步都是占來的便宜。

快走到餐館門口時,一輛開過的出租車裡,有人朝我招瞭下手,喊著:“喂!”

拿起手機看瞭下時間,十二點差三分,真靠譜。

出租車上走下來的男人,該怎麼形容?

如果他沒認錯,那麼抱歉,先生,我完全想象不出來,跟你接吻上床是什麼感覺,又是什麼樣子。

未免年紀太大瞭點,衣服又太樸素瞭點,發型也一點不時髦,肯定是小區理發店二十塊的傑作。他不是難看,他是那種過目即忘的長相,一個走在馬路上我絕不會多看一眼的男人,真像隱沒在人群中的便衣警察。

他對我笑時,眉間一片皺紋:“你是陳蘇吧?跟照片一模一樣。”

經歷過多次相親後,我已經懶得問別人叫什麼,反正有些人隻是蜻蜓點水一般,從水面飛過,蕩起一點不愉快的漣漪。

他沒有自我介紹,我們一起走進餐館,我後悔瞭,後悔穿得太chic,太時髦,早知道是這種中年男人,穿個衛衣對付下得瞭。

現在,還得跟他吃完一頓飯。

我點瞭蘇打水、蒜蓉面包、田園沙拉。男人點瞭一份意面,問我:“平常都吃這麼少嗎?”

“少嗎?還好吧,減肥的時候我什麼都不吃。”

“你夠瘦瞭。”

不不,我在心裡說,一定是因為還不夠瘦,所以星期六中午十二點,要跟你在這裡約會吃飯。

一起常見的相親事故,兩個完全不合適的人,堆放在一起,幾乎可以把空氣中的尷尬一塊塊敲下來。

沉默的間隙,我把前男友蔣南,移出瞭黑名單。

餓死的人才不管這頓飯是高熱量還是健康餐。

“Jessie去哪瞭呢,我加瞭她微信,可是她好像好幾個禮拜沒更新瞭。”

“她在泰國一座山裡禪修,恐怕沒有信號。”

“禪修?身心靈?拷問自己從哪來要去哪什麼的?”

“是,我也奇怪,為什麼人有錢到一定程度就開始追求虛無。”

“哈哈。”他看起來沒有外表那麼無趣。

我追問瞭第二個問題:“你真的不用手機?”

“真不用,我沒什麼需要馬上聯系的人。朋友和工作,都可以用郵件解決。你看,沒有手機,我照樣可以約到你這樣漂亮的姑娘吃飯。”

嗯,我再次在內心回答:“可是如果有手機,不管扔得多遠的前任,都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來。”

“你有什麼社交網絡工具嗎?”

“我用QQ。”

我記得那段用QQ聊天的日子,一整夜一整夜的時間,和一個頭像對話,每天都在等一個人上線,後來,人們沒有這麼整片的感情瞭。QQ變成微信,可以隨時隨地找到一個人,也可以隨時隨地失去這個人,他既是二十四小時在線的,也是不可捉摸隨時掉線的。

“你真老派。”

“嗯,如果跟你一樣年輕,我或許也會離不開手機。”

“你哪一年的,能問問嗎?”

“80。”

“那我們都是80後。”

“哈哈,你還小呢。我們小時候放學書包裡揣著板磚去打架,等我們畢業的時候,聽說新進來的小孩已經不會打架瞭。”

是,85後和80後,怎麼會一樣,就像我和90後的曾東,怎麼會一樣?

從外表看,我以為這個男人很木訥,其實他很能說,用一種不知道為什麼我聽起來挺舒服的方式。

我像一個記者,忽然來瞭興趣。

“有次看報紙說,三十多還沒結婚的男人,不是有難言之隱就是有怪癖,你怎麼看?”

他很誠實地說:“我的難言之隱恐怕還挺多的,怪癖也不少。有一條好像很多女人都受不瞭,我不喜歡穿新衣服,對它們有種恐懼,得花好長時間才能磨合成功,一旦穿舊瞭,就不舍得扔,有幾件衣服穿瞭十幾年。這對你來說,算怪癖嗎?”

“算,你要想想女人跟你出門,她是你的門面,你也是她的門面,她裝潢一新,你憑什麼穿得破破爛爛丟她的臉?”

“恐怕是這樣,所以今天如果我跟你一起出門,你會覺得丟人嗎?”

“不會,我們隻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沒權利幹預你。”

“你想不想出門散個步?”

我點頭答應,叫買單,這回我得先買,不能欠他的人情。等下設個手機鬧鈴,適時溜走就好瞭。心裡隱隱有種現代人欺負古代人的感覺。

服務生拿著賬單過來時,我剛想拿著手機問有沒有優惠買單,能不能支付寶或者微信?對面這位沒有手機的男人從口袋裡摸出一堆皺巴巴的錢,快速完成瞭買單工作。

他讓我想起我爸爸,20世紀粗糙的大老爺們兒,錢永遠都是在一隻稱不上是錢包的小夾子裡放著,或者亂七八糟皺成一團放在某個褲子口袋。再年輕點的男生,賺到錢後第一件禮物,會給自己買一個嶄新的錢包,裡面放著無數的卡,不多的現金,錢包裡側或許會有一張女友強行塞入的照片。

男人買完單說:“好幾次朋友出去吃飯,結賬都沒輪到我,他們都用手機付,今天總算搶瞭一回。我聽說現在有的餐館全程都是手機下單買單,沒準以後我就吃不上飯啦。”

真實正在被慢慢吞噬。我陪著男人一路走著,又一路留心著手機上另一個男人的動向。

一個不用手機的男人,很失真。一個許久沒在手機上出現過的男人,也很失真。

他走得有點快,相距快一米時,才意識到這點,又停下來抱歉道:“對不起,一直一個人走路,其實不太習慣跟人散步。”

我擺擺手說“沒關系”。路過那傢法國面包店時,想起幾個月前,還跟曾東在這裡假裝偶遇蔣南,在那個想要買一件Burberry大衣的冬天。我用手指給旁邊的男人看:“在這傢店,曾經碰到過前男友,帶著新女朋友在吃東西呢。”

他露出微笑:“當時你是不是拿著一把刀插在他桌子上?”

我想瞭想:“可能你這種方法更好。如果是你呢,帶著新女朋友逛街,迎面走來前女友怎麼辦?”

他用一種捉摸不透的表情說:“如果是她,可能會殺瞭我吧。”伴著一聲幹笑。

我不想再知道更多瞭,也懶得追問,這到底是一位多厲害的前女友,她做過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事。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愛情故事是一部傳奇,其實來來去去,不過就是看到開頭就猜到結尾的爛梗。

不相信可以當場試試。

“她是不是為瞭你自殺過?”

“還真是,你怎麼知道?”

想告訴他:因為傻逼都是一個成色。

潤色一下,我換瞭一番莊嚴的結論:“十幾年前談戀愛,到底比較窮,流行這種重情重義的愛情。過五年感情就實際一輪,到我這兒,徹夜痛哭、送條施華洛世奇假項鏈,就是愛。到90後,沒有送一個包包不能解決的愛。”

“哈哈哈。”

我們沿著一條小弄堂彎彎曲曲拐進一個小區,他按響底樓某戶的門鈴,有人應聲開門,打開來,原來是個隱在深處的二手書店。

“我經常來逛逛,後院可以吃東西,你要不要點杯喝的?”

一整面書架上滿是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舊書,《席勒詩選》《歐·亨利短篇小說》《馬克·吐溫自傳》……一本本翻過來,幾乎如時光倒流。一本書的扉頁上,購書者寫下自己的簽名:82.3.2 susan。

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女人,買瞭一本詩集,在每個心碎的句子下劃線。

每本書都是一個故事。

想起徐總說,這是個很奇怪的人。當然奇怪,沒有手機,穿得這麼破,又有這麼窮的愛好,想必很多女孩一見面,已經扣掉所有印象分,一個落後於時代的人,怎麼能一起肩並肩生活?我們這代人,最怕的就是被時代拋棄,一個流行詞都要趕緊抓住,使勁用上幾十遍,顯示自己很年輕,很時髦。

我想跟怪人交個朋友,單純的朋友。可能真的到瞭某個年紀,懷舊讓我覺得很輕松,相反,不停地追逐時髦又傻又累。

“不好意思,剛才一直沒問,該怎麼稱呼你?”

“我姓吳,單名一個奇,人跟名字一樣,無奇。”

吳奇,果然就是無奇的意思?

從書店走出來,我問瞭他一個問題:“你這樣的人,為什麼要來相親呢?”

“我這樣的普通人,終歸還是要結婚生小孩的吧。”

琢磨著這句話,總覺得哪裡不對。

“三十歲時,你也這麼想嗎?”

“真後悔三十歲那年沒這麼想,如果這樣,現在小孩都上幼兒園瞭吧。”

在暮色中跟他揮手告別,我拿著手中新買的舊書,想到一個很致命的結論:曾東可能一開始,就像今天我對吳奇一樣,僅僅是好奇,僅僅是想做個朋友。

僅僅是有那麼一個時間段,跟剛剛過去的下午一樣,闖入別人完全不同的生活,覺得新鮮、好玩、有意思,覺得這個看似平凡的人,好像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無趣。

而我,錯誤地以為,來自男人的關註,必定是愛情。

胡容在北京,還不忘關心我相親如何,有戲嗎?

“見面後完全沒有上床的欲望,但是人挺有意思。”

“哪兒有意思?”

“沒有手機,還帶我去瞭個二手書店呢。”

胡容直接發瞭段語音過來:“陳蘇你是不是傻逼,相親主要就是資料摸排工作,你老板給你挖個坑,為什麼要叫你去相親?真的普通人他能推薦給你?現在二十五歲的小姑娘出去相親,都知道問,小區停車位緊張嗎?看看他有沒有車,走的時候問問他住哪兒,回去查查小區多少錢一平。”

“我都不想睡他,問這些幹嗎?”

“那你不是該坐下後過五分鐘,拿起手機說不好意思傢裡著火瞭,先走一步?”

“我就是好奇,不用手機的人平常怎麼工作生活。”

“喔,你賺瞭,起碼是外企中高層或者資深技術人員,隻有成熟的外企會用郵件處理工作,隻有夠資深或者夠大牌,才敢不用手機。”

“你會不會跟一個連性欲都沒有的男人約會?”

“我正在跟一個這樣的男人約會。”

“你想幹嗎?”

“我想結婚。”

周六的公交車空空蕩蕩,翻開剛買的拜倫詩選:“我看過你哭,一滴明亮的淚……我心想,這豈不就是一朵紫羅蘭上垂著露,我看過你笑,藍寶石的火焰在你面前也不再發閃……”

我拍下來放在朋友圈,深呼吸抒情瞭一把:紀念逝去的純情時代。

張小菲點瞭贊。

曾東回復:相親開心嗎?

我回瞭個:???

他發消息給我:“在跟胡總一起開會,她罵你罵得挺有道理的。”

我不禁坐在公交車上脫口而出:“關你屁事。”然後直接找胡容:“你幹嗎當著曾東的面說我去相親啦?”

她回我:“一時激動忘瞭你們搞過,放心,我就發瞭那一段語音,給他制造點危機意識多好。”

我:“人傢有女朋友瞭好吧。”

胡容回瞭一個字:“慫。”

我回復給曾東:“挺好的,你呢,跟女朋友開心嗎?”

他:“好,有空一起吃飯。”

我有點困惑:“誰跟誰?”

他:“都行啊,一起我都接受。”

《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