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就是仗著我喜歡你,為所欲為

“你來幹嗎?”真後悔五秒前拿瞭那張卸妝濕巾,整張臉擦瞭一半的粉底,該不該接著擦下去?

“我辭職瞭。”曾東從外面進來,整個房間的荷爾蒙指數瞬間升高,“路過你這兒,想上來跟你說說。”

“真路過還是假路過?”

“嗯,就是想來跟你匯報一下最近的狀態。”

偉大的男女關系導師胡容說:“第一次睡覺,一定不能帶回自己傢,誰知道你想不想再跟他睡第二次。可有些不識趣的人,特別認門,沒事就跑過來,以為這地方是他的第二個行宮。”

“你確定你沒喝多?”遞給他一塊大浴巾,這是我最後的仁慈。

“也不是每次都要喝多,才有勇氣來找你。”他撒謊,不用湊近都聞得到一股酒氣。

我發現有些話,我能在內心吶喊一百遍:“你他媽有女朋友,莫名其妙來找我幹嗎?我他媽看上去到底多隨便?!”

但說出口的話,隻能是淡淡的“喔”。

“你在鍋裡煮什麼?”

“雞蛋,吃嗎?”

“隻是雞蛋?”

“高營養高蛋白好不好。”

“你折磨別人不行,但是折磨自己很有一套嘛。”他用浴巾擦瞭頭發。

也不是這樣,今天純粹是懶,可是我們之間到底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這句話,照樣在心裡說瞭一遍,我轉身走進衛生間說:“我先洗臉。”

我又心動瞭,我能感覺得到,好像心臟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原,一股微風在吹拂著它,這些草正在肆意地伸著懶腰,一個聲音在說:“他幹嗎來找你,一定是喜歡你、愛你、離不開你。”另一個聲音在說:“他就是搞曖昧的混蛋,他就是仗著你喜歡他,為所欲為、無惡不作。”

不想承認是後一種,他畢竟是我喜歡的人,我怎麼會喜歡這麼可怕的人?

洗完臉出來,雞蛋還在咕嚕咕嚕地煮著,曾東躺在沙發上,睡著瞭。忍不住想罵句臟話:“靠,心這麼大,敢在姑奶奶傢睡著?”

用手指戳瞭一下他,完全沒反應,身上的衣服還是半濕的,幹脆晃他,喊道:“別這麼睡啊,會感冒。”還是沒醒。

我一個人坐在廚房裡,吃完三隻全熟的雞蛋,意猶未盡,又拿牛奶泡瞭一大碗麥片,邊吃邊看一本小說。書裡有個可憐的女人,丈夫被追債四處躲藏,這女人跑去小酒館準備做苦工還債,看著丈夫領瞭闊太太來還債,從心底為他高興。接著繼續在酒館幹著活,下班回傢的時候和丈夫說:“我覺得現在好幸福啊,真的好幸福。”

我相信她是真的幸福,從一種絕境裡出來,連片刻的喘息,都覺得是幸福。

這天晚上的雨越下越大,連綿不停,曾東沒有醒,最後我也困瞭,匆匆洗完一個澡,在衛生間換好一套最保守的短袖長褲睡衣,躺到床上,呈挺屍狀。我以為我會輾轉難眠,其實沒有,大量跑到胃裡的麥片急需供血消化,腦袋昏昏沉沉一片,馬上酣睡如泥。

是夢嗎?夢裡我睜開眼睛,發現他在對面靜靜地看著我,像我希望的那樣,用手輕輕摸著我的頭發,一言不發。一定是一個夢,一定是心臟上的草原,在往錯誤的方向搖擺。

我閉上眼睛,想搞清楚,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夢,還沒來得及睜開,有一個吻,輕輕降落在嘴唇上。

一開始,是一個很忐忑的吻,像輕風拂過水面,像海岸深處隨波搖擺的水草,須臾出現,須臾消失,像一隻美麗的鳥,在天空扇瞭下翅膀。後來,吻像密集的雨點,開始降落在眼皮上、額頭上、臉頰上,吻幻化作一陣雨,輕飄飄地下著,心像被打翻的蜜罐,是融化的,黏糊糊的一團。

吻再次降落到嘴唇上時,變得異常纏綿,熱切。我淪陷瞭,掉在這個深不可測的吻裡,可以,可以,什麼都可以,隻要你想要的,我什麼都給你,什麼都沒有關系,隻想活在這一刻,隻想時間永遠永遠停止在這一刻,一個隻有這個吻的時刻。大腦空白,心裡在吶喊:“請吃掉我吧,請吃掉我。”

然後,吻收住瞭那張可怕的網,他抱住我,像安撫一個孩子,我們的每一寸肌膚,都緊緊貼合在一起,皮膚如饑似渴地擁抱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能說是愛嗎?充盈著每一個打開的毛孔。

我再次睡著瞭,跌入美妙的夢境,這回去得更遠,在某個大海邊,節奏緩慢的海浪聲中,我在衛生間的大鏡子前洗著臉,曾東坐在身後的浴缸上,在鏡中我們視線相交。他站起來,從身後輕輕地抱住我,溫暖的晚風中,我們一步步搖擺,如癡如醉。

醒來時,雨還在下,旁邊沒有人,沙發上也沒有人,曾東走瞭,我摸到手機,顯示時間,凌晨四點。

我站在窗邊,看著一陣陣瓢潑大雨,內心升騰起一種巨大的失落感。

這麼大的雨,離開的時候,應該很孤獨吧。

“曾東辭職瞭?”

“對啊,準確地說,是帶著項目跑瞭。”胡容語音裡透著一股嘲諷。

“什麼?”

“早跟你說他心機深,有個IP我們公司在談,沒怎麼重視,他自己把這IP買瞭,又找地方賣瞭,聽說賺瞭不少錢,現在好像要自己開公司吧。”

過瞭一會兒,又是一條:“你說我是不是老瞭,這種半道截胡的錢我不是賺不瞭,但卻前怕狼後怕虎,總怕兩手空空,最後什麼都沒落著。”

我回瞭四個字:“無法評價。”

雨從六月下到七月,在連綿不斷的雨裡,一切意義正在消逝。工作缺乏靈感,生活缺乏光彩,就連樓下星巴克的咖啡,喝上去都淡瞭許多。

所有同事看上去全都萎靡不振,每個人握著手裡的美式或拿鐵,愁眉不展。隻有趙總,像一隻精確的鐘一樣擺動著,毫不留情面地提醒所有人,他可能要開始準備打分機制,每個月各部門各小組內部互相評分,部門間項目互相評分。徐總的策略是,培養感情讓你賣命,趙總的策略是,培養獸性讓你搏命。

我想象得出那種場景,會議上兩個人互掐起來,一定會像古羅馬鬥獸場一樣,表面的和平下,充滿血腥、暴力、不合作。

倒不是不好,是這麼搞,公司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江湖,隻有拉幫結派才能生存。像趙總肯定認為這才是企業叢林生存法則,獨行大俠如楊過,最後還不是斷瞭胳膊又掉瞭懸崖,一苦十六年。

工作和談戀愛一樣,一旦沒有期待感和成就感,辛苦和累就都變成瞭不值得的事情,差不多該換個地方,活活血瞭。工作跟戀愛不一樣,跟誰談戀愛即便談到天崩地裂,換瞭個人,照樣要從零開始平地起步,一點點換感情,一點點做積累,換工作時,隻有資質才是最重要的武器。

胡容聽到我這個理論,翻白眼說:“新手談戀愛,跟老手還是不一樣的好伐?”

我也翻她一個白眼:“小姐你不久前還栽在W身上喔。”

每次認栽的時候,恐怕都以為,那個人是獨一無二的吧?

胡容問我:“你那個不用手機的男人呢?偵查出他是什麼來頭沒?”

“你說老吳?他可能是大上海唯一一個恒定不變的人吧。”

還是每天晚上九點上線,並不是每天晚上我都會在,也不是每次都有心情回,可是他看起來一點不在乎我的選擇性遺漏,不會焦慮,也不會生氣,頻繁地使用著“:)”符號,在每一次聊天結束時,都會打上一個笑臉,告訴我:“換工作會順利的,壞男人不得好死,有空一起吃個飯。”

有次我忽然覺得不太對勁,問吳奇說:“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在逗狗呢?狗隻要沒吃屎,撿回來一隻拖鞋,就大誇特誇,‘good boy,good boy’。”

他哈哈笑瞭一下,說:“多活幾年你就知道瞭,這些事情沒啥好在乎的,你開心最重要。”

“也沒什麼值得開心的事情。”

“怎麼沒有,換工作可以談工資,賺錢多好,到瞭新公司,連吃飯的地方都可以換一個呢。”

“可能房子也要換一個,我對生活隻有一個要求,房子必須在離辦公室走路十分鐘的地方。”

“你看你多有要求,多有想法。”

生活有種大刀闊斧要改變的樣子。有一次,聊天到十一點,我跟老吳說,想出去散散步,剛才不小心吃掉一個用來當早餐的三明治,渾身都是罪惡感。

老吳說,走,陪你去。

我們在某個路口碰面,我罕見地戴瞭塊白色塑料手表,把手機放在傢裡。去哪兒都帶手機,不過是怕漏過某人的一個消息罷瞭。

那天晚上沒下雨,從新華路一直走到外灘,走啊走,沒有任何疲憊感。路過淮海路時,一傢小龍蝦夜宵館前,很多人排著隊,以一種充滿張力的熱情,占領瞭半個人行道。

想到有段子說,小龍蝦之所以火爆,是因為吃起來需要用兩隻手,還油乎乎的,根本看不瞭手機,除瞭跟面對面的人說話交流,完全無暇顧及網上的任何一條留言。說給吳奇聽,他搖搖頭說:“要是這樣的話,別人應該排隊請我吃飯嘛。我保證跟誰在一起,都是百分百的專註。”

“因為你本來就沒有,是奇怪,人傢是要你舍棄,才顯得彌足珍貴。真的不想用手機?”

“沒啥非用不可的理由。”

他穿的衣服還是舊兮兮的,搞得我會很好奇,你今天身上這件T恤,幾歲瞭?

他看著自己的灰白T,思量一番後說:“是2002年大學畢業那年買的。”

“天吶,那時候我還是個高中生。”

“花季少女。”

“扯,我高中的時候又胖又醜又黑。”

“是,我上高中的時候,感覺女同學看起來都跟我媽一樣,好不容易換班有個校花,嘩,放學後門口一群小流氓等著要約。”

“男人好像都很喜歡懷念青春期,你看男作傢不管多少歲都要寫自己十幾歲的時候,初戀、打架、青春。”

“就像禿子懷念自己頭發最多的時候嘛。”

“哈哈哈。”

大多數談話,都是這樣的傢常談話,沒有什麼價值,也沒有什麼閃光點,無聊的對話有時候會像忽然停止的風,然後我們不管不顧地往前走,穿過撲面而來的城市。胡容說,每當夜晚她在高架上開車,飛快地穿過這座城市時,會有一種自己能駕馭一切的感覺。

我走在鱗次櫛比的高樓之中,隻覺得自己能靠腳穿過一個城市的心臟,很奇妙,問吳奇:“會有這種感覺嗎?會不會有某個時刻,覺得自己凌駕於城市之上?”

“不會,你認識的人是不是都特別高端,時刻仰望著天上的月亮?我們IT民工,隻會踏踏實實低頭敲代碼。”

接觸久瞭,他還是暴露瞭自己的身份,不過並沒什麼傳奇之處,說自己做大數據挖掘。我說:“碼農嗎?”他說:“不是,碼農是制造機器的人,碼農制造挖掘機,我負責開這臺機器。”

想起前段時間新聞說地鐵招司機,月薪七千塊,心裡想著,下次吃飯,無論如何,還是自己買單的好。胡容說過,“陳蘇啊,你好像有點聖母情結,一聽到別人哭窮,就想整個倒貼上去”。

她又說:“幸虧你也沒什麼錢,真怕你變成那種包養小男人的中年有錢單身女人。”

我真想告訴她,自己曾經拿瞭一千塊準備包養曾東呢。

往事如煙,無須再提。

“你會不會離開這裡?”我問吳奇。

“講不準,你呢?”

有部電影說,一個人在大城市要是想活出傢的感覺,就得愛上一個男人。

之前許多年,我一直認為,上海是唯一一個值得生存的地方。是啊,物價很高,房子一輩子都買不起,男人統統不靠譜,可這裡是上海啊。

我對吳奇說:“好像沒什麼非待在這裡不可的理由,搞不好會去找那種外派的工作,去肯尼亞或者雅加達什麼的,你看日本電影嗎?崩潰的城市女性受不瞭瞭就跑到東南亞去,一輩子穿花裙子,也不化妝,隨隨便便活著。”

“你想那樣活?”

“反正要是有這種機會,我應該不會拒絕。”

好幾個晚上躺在床上,還是會想起那個夢,那個魔幻一般的吻,如果真的是夢,我是個多麼可怕的女人,居然奢求著這樣的吻。

《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