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一大早,我坐在胡容車上,往古北方向飛奔。廣播裡放著一個房地產廣告,沉穩男聲從容道來,“靜安區最後的買房機會,超大景觀房……”結尾部分,撒嬌女聲哀號:“老公,快去買,不然今晚睡地板!”
我和胡容都撲哧笑出聲來,現實生活中真有這麼愚蠢的女人存在嗎?買個一千多萬的東西,也靠撒嬌來搞定?
一陣熱烈的舞曲放送時,胡容看著前方說:“有時候挺羨慕上海這些本地小姑娘,一開始就接受瞭命運的安排,找個條件好的男人早早結婚,承認自己就是比男人差一截,隻要在漂亮上使勁花點功夫,在婚外情上睜隻眼閉隻眼,日子過得多麼愜意。”
“喂,張小菲找私傢偵探你打聽沒有,她急得要死,隔三岔五問我。”
“這行靠譜的少,我也問瞭好幾次,不過應該這兩天能搞定。你表姐啊,就是比老公有錢太多,搞得心態失衡。”
“她怕老公跟別人跑瞭,她房子都要不回來嘛。”
“不會的,在上海,換個老婆要多大成本?不是二百五熬不下去誰想再來一次?”
胡容打算換房子,一早拉著我去看。
她嫌現在浦東那套一室一廳有點太小,偶爾父母過來住,實在不方便。
“為什麼看古北?”
“離機場近嘛,一天到晚在出差,買個機場旁邊的多好。”
我站在中介門口,才知道最近的行情多離譜,連閔行長寧,都是七八百萬的房子。
一套七百五十萬的房子裡,中介恭恭敬敬站在門口說:“這套房型好,廳和臥室都朝南,已經有十幾傢有購買意向,有個客戶想七百四十萬一次付清,房主都沒答應呢。”
為什麼?我想不通,整整七百四十萬的現金,還能有人拒絕?
中介笑得很職業:“因為房東不想降價,現在這房子隻有漲,沒有跌的道理。”
胡容在房子裡轉來轉去,說著後面房間采光不太好,廚房也小瞭點,哪一年的房子,停車位有嗎?
“2004年,停車位是小區年租的。小姐是首套嗎?現在利率打折,還是很劃算的。”
胡容搖搖頭:“單身人士隻能買一套,我自己那套差不多要過戶瞭,首付三百萬,你算算貸款多少?”
“全商貸嗎?有公積金嗎?”
“先按商業貸款算吧。”
“每個月隻要還一萬七就好,很劃算。”
從小區出來,我跟胡容感慨:“沒想到你居然是能買得起七百萬房子的女人。”
胡容皺眉說:“有什麼鬼用,還是不如那個張嘴喊老公快去買的女人啊,憑什麼我要活這麼累?”
我已經有瞭答案:“你想想這種能買一千多萬房子的男人,肯定中年禿頂,四十歲不到就陽痿,還對著辦公室小姑娘動手動腳,換你你願意嗎?”
“願意啊,隻是結個婚,連性生活都不用對付,就有一千多萬的房子瞭好伐?”
胡容的新男朋友,很窮,是個快五十歲的美國人,十幾年前就駐紮在北京的“中國通”。她說起來的時候,我有點不可置信:“這人跟你實在太不搭瞭,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現實主義者。”
她說:“對啊,所以好玩啊,他可喜歡說段子瞭,每天能有二十來個笑話逗我。吃飯專挑中國館子。”
“可你非西餐不吃啊。”
“對啊,他非說,讓我陪著去吃點兒,回傢再給我做點兒。”
“你什麼時候說話開始帶兒化音瞭?”
胡容一陣傻笑。
“他到底有多窮?”
“就是一個領月薪的普通人,跟我差不多吧。區別在於,我買得起上海的房子,他買不起。你下午有事沒有?”
“沒有,最近打算辭職,想找個特別遠的地方,天涯海角什麼的,搞個外派的活。”
胡容把腳踩在油門上,說:“你知不知道去這種遙遠的地方,一般是什麼下場?你看上一個在上海根本看不上的男人,僅僅因為他幫你捉瞭個壁虎、修瞭次空調。你們戀愛的時候每周去一次中餐館約會,結婚生瞭小孩之後也是,一輩子,中餐館就是你們最大的幸福。”
“靠,說得好像你經歷過一樣。”
“你忘啦,我去日本外派過,在別人的國傢,寂寞可不是隨便找人吃頓飯就能解決的。”
“我還沒決定呢,我們現在去哪兒?”
淮海路上最豪華的商場,漂亮女前臺恭恭敬敬地請我們拿名片登記訪客卡,搭電梯上去,是傢豪華美容中心,工作人員一律穿得像TVB豪宅裡的女傭,連倒茶的阿姨都像極瞭香港有錢人的專屬產物。
胡容來做比基尼脫毛,她帶點恐慌的表情說:“一想到要跟外國人上床,就想遵守下西方國傢禮節。”
我勸她不如不要花這個冤枉錢:“你男朋友連下館子都挑最地道的,沒準對東方女人,已經習慣瞭完全不經修飾的肉體。”
她決心已定:“不行,我又不是原汁原味的傢常菜館。”
我翻瞭下價目表,嚇得接連咂舌,沒想到除毛居然能貴到這個地步。再看一個女顧客轉身離去,拎著一隻愛馬仕Kelly包,十足闊太風。
“你最近賺瞭很多錢嗎?”
“沒有,隻是想瞭一下,脫幹凈我身上最介意的毛發,也不過是少買半平方米房子,你要不要裡外如新一下?”
“等我有瞭性生活再說吧。”
“下個禮拜我生日,會開個party,你來不來?”
“當然來。”
“曾東也會來喔。”
“他不是辭職瞭嗎?再來不尷尬?”
“還算不錯的朋友吧,人品我不評價,反正你已經感受到瞭。”
我感受到什麼瞭我?
等胡容進去脫毛時,像偷偷做過無數次那樣,我點開瞭曾東的朋友圈,隻有一些工作內容,電影海報、發佈會籌備。最近一次更新,停留在好幾天前,機場吃的一碗面。單身男人,即便像蔣南這種級別,都不會頻繁更新朋友圈,女人們都像素質高超的刑偵大隊長,一張照片稍微瞄兩眼,就能看出端倪,是在跟誰約會,明明跟我說去瞭北京出差,為什麼在恒隆的茶餐廳吃飯?
曾東拒絕我時,我沒有拉黑他,隻是選擇瞭不看他的朋友圈,怕他每一次發佈,自己又會一頭熱血沖上去。然後選擇在某一些適合做夢的時刻,點開他的朋友圈,一遍遍看他願意展示出來的人生。
希望他過得開心,雖然上面什麼也沒有。
“什麼時候一起吃飯?”收到他的消息,我有點不可置信。
“吃什麼飯?”我應該讓他等五分鐘再回復,可就是做不到。
他讓我等瞭五分鐘,在這五分鐘裡,我反復思量著,說錯話瞭嗎?
“上次說,要一起吃飯的,幾p都行。”
“明天中午?”
我必須要在今晚才約得到老吳,而明天午飯,是我見到曾東最快的時候。
“OK。”
胡容聽說我明天要帶著老吳,去跟曾東和他的女朋友吃飯,激動萬分地說:“我能不能買張站票?戴個墨鏡坐在隔壁桌行不行?要不你們去我傢吃吧?”
“記得匯報啊!”走之前她殷切地囑托。
這事還沒準呢,因為我實在不確定,吳奇會不會答應這麼荒謬的要求。
“明天中午,有空一起吃個飯?”
“巧瞭,正想約你。”
“還有其他兩個人。”
“你的朋友?”
不擅長說謊,我隻能統統告之,是不久前喜歡過表白過的男生,最近找瞭新女朋友,聽說我在相親,就想一起吃個飯。
吳奇放出瞭他最擅長的“: )”。
“如果你喜歡,我就陪你去: )”
後悔瞭,在老吳答應我的瞬間,後悔像一顆爆破彈,“噗”一下在體內爆發。
太傻瞭,幹嗎不拒絕?是,我總是表現得很nice,因為喜歡他,所以答應他的一切要求。加班到半夜去酒吧陪著喝一杯,隨時上門過來睡一覺,然後動不動就消失在雲裡,沒有任何消息。這些事情一開始心甘情願甚至稱得上很愉悅,但後來,一切變得別別扭扭,再也沒瞭當時的舒暢。
你怎麼有資格對我做這種事?
老吳答應我時,我意識到自己跨越瞭朋友的界限,把無形中的那根線,推得太遠,好像在說:“活該你喜歡我,你就該陪我做任何事。”
然後,就跌入瞭負面情緒的谷底,瘋狂地想吃東西。算算時間,過兩天就是例假,每當體內激素開始變化時,女人總喜歡做出一些足夠瘋狂的事情。
在樓下便利店買瞭兩塊黑巧克力、無糖可樂、一根夢龍、一大條吐司,還沒走回傢,在路上就開始撕開吃瞭。
咬下一口說不上好吃也說不上難吃的黑巧克力,甜蜜和苦澀同時在嘴裡蔓延,有種吃土的感覺。心底憤怒的野獸停止撕咬,開始和我平靜相處。
喂,陳蘇,其實沒什麼大不瞭的痛苦,你為什麼要這麼難過,這麼憤怒,這麼不可理喻?
因為我是女人啊,我對這個世界,保有百分百憤怒的權利。我討厭人們爭相追逐裝模作樣的幸福,討厭他們喜歡什麼“幸福從美好的早餐開始”,討厭餐館裡吵吵嚷嚷吃飯的一傢人,討厭男人和女人在咖啡館裡互相埋怨自己的老公老婆,媽的,去開間房啊。討厭這麼多人在深夜的城市都活得這麼積極向上,喝檸檬味氣泡礦泉水,在深陷霧霾的城市裡狂奔十公裡,討厭他們路過我身邊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流露出寂寞的表情。
不想上樓,坐在樓下臺階上,一邊吃雪糕,一邊想三十歲前半年,所有後悔的事。
當時應該把蔣南衣櫃裡所有的衣服都剪碎,不該隻剪那麼一件睡衣,該把他那些寶貴的西裝、富婆送的名牌,全都剪成渣渣。
不該放過曾東,一巴掌根本不夠,應該一頓自由散打直接打得他這輩子都不敢摸到我傢。
不該跟張小菲走那麼近,她一個已婚婦女,關我什麼事,我們根本就在兩個生態環境裡,不該讓她破壞瞭我完美的單身生活。
最不該的還是,陳蘇,你都三十歲瞭,為什麼還在過這麼庸俗的、隨處可見的生活?
辭職好瞭,遠走高飛好瞭,說換就換一種生活方式好瞭,哪有什麼不能放棄的人生?
我一個單身漢,哪來那麼多捆綁住的靈魂?
這就是大姨媽帶來的巨大負能量,幾乎可以讓一個女人變成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