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加油站便利店空空蕩蕩,隻有昏昏欲睡的店員,拿瞭一瓶水,接到我父親的電話:“蘇,奶奶目前情況還可以,在醫院急診室。你別著急,明天早上坐高鐵回來吧。”
我告訴他:“已經開朋友的車回來瞭。”
“你一個人嗎?”
“還有個朋友陪我。”
“好,開車要當心,別著急。”
便利店外,曾東靠在車旁邊,正伸著一個大大的懶腰。有種不切實際的幻想,為什麼我們不能當一對普通的情侶,假裝沒有未來一樣?
“我來開吧。”我遞給他一瓶水,一罐口香糖,第一次他去我傢時買的那個口味。
扣好安全帶,導航顯示,即將在凌晨四點半到達目的地,××鎮人民醫院。
“所以,”我斟酌著每一個字,“你知道我們不可能,為什麼還來送我?”說完看瞭一眼,他微閉著雙眼,不知道睡著沒有。
抓著方向盤的兩隻手微微發著汗,前方鋪展著一條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路。
“我愛你。”
我鼻頭一酸,努力睜大雙眼,不想掉出任何一點脆弱。
過瞭好一會兒,才能輕輕松松地問:“到底喜歡我什麼啊?”
曾東把兩隻手放在腦袋後,調整出一個舒服的姿勢,自言自語似的說:“對啊,到底喜歡你什麼?固執,一根筋,死要面子,穿條黑色蕾絲裙,像沒發育好的小姑娘偷穿大人衣服,還喜歡故作聰明,一不高興板起臉,好像全世界都欠你。”
“喂……”
“喜歡你做自己事情時專註的樣子,喜歡你一邊吃麥片一邊看小說,喜歡你戰戰兢兢問我:想跟我談戀愛嗎?喜歡你三十歲,愛起來還像十八歲。喜歡你對一切在意的東西,都故意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喔,等等,還喜歡你傢雖然亂糟糟的,但是怎麼待著都很舒服,沙發上有現成的枕頭,床邊總是有杯水。”
“看來你裝睡的本事很強啊。”
“在醫院守夜練出來的,如果你陪過一個垂死的人,她每一次異常的呼吸都不會錯過。”
“你那個女朋友呢,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希望呢?”
“我希望有個強烈愛著你的並且很有錢的女人,幫你還掉兩千萬欠款。”
“哈哈哈,我也這麼希望。”
“到底他媽是真是假?”
“陳蘇,知道我愛你的意思嗎?我愛你,意味著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曾東沒再怎麼作解釋,他果然睡著瞭。
在無盡的黑暗中前行,我想起以前小時候,一年中最高興的時候,就是春節來臨前。我奶奶鄭重其事叫我爸去買糯米粉、紅豆、白糖,去鄰居傢借來十幾個木頭格,大號蒸籠,她要開始做年糕瞭。
糯米粉摻上白糖,在木頭格下方墊上竹簾、粗佈,拿著小篩子細細篩出第一層糯米粉,用九宮格輕輕打個印子,然後每個印子中間,放上一勺前一夜熬好的紅豆沙,再篩一層糯米粉,摞上一疊後放在老虎灶上蒸數個小時。
最開心的事,是冬天觸骨的冷裡,忽然熱乎乎的糯米甜香鋪天蓋地彌漫整個屋子。出爐時,我一手拿著一隻裝著紅顏料的小碗,一手用三根細管捆起來的小模具,在每一格新蒸出來的糕上,按一個漂亮的梅花印。
奶奶說:“阿蘇,以後等我走瞭,隻有你能做這種糕瞭。”
我開開心心地答應,像那一天永遠不會來一樣。
原來人生這麼短暫,按下一個梅花印的瞬間,那個鏡頭裡,一個人走到生命盡頭,一個人,站在無法辯駁的三十歲。
三點半時,曾東跟我換瞭一次開。在短暫的休息時間,他摸摸我的頭,在額頭上隨意親瞭一下,還不忘跟我開玩笑:“你開車的樣子很帥,像要去執行什麼高精尖任務一樣。”
我內心有種渙散出來的罪孽感,無形中,一個女人的垂死,成全瞭另一個女人。
“喂,我們這樣,到底算什麼呢?”我追根究底。
“你想是什麼就是什麼,反正我沒什麼可怕的。”
五點不到,車終於開進醫院門口。我和曾東從車上下來時,兩個人都皺巴巴的。
我爸正站在門口抽煙,他看看我,又看看曾東。
我怎麼解釋,這是誰?是剛剛接吻過的朋友?是負債兩千萬的男友?
沒法解釋。
“爸,這是曾東。”
“喔,一路辛苦瞭。”
跟著我父親走進去,急診室裡,我奶奶戴著呼吸器,緊閉雙目。兩個姑姑陪在旁邊,憔悴不堪,我媽也在,看到我和曾東,露出吃驚的表情:“噯,這麼快到瞭?”
在略顯破敗的急診室裡,在一群土裡土氣的親戚面前,曾東像一個不太真實的人,忽然誤入瞭不屬於他的場景。
我媽小心翼翼地問:“蘇蘇,是你朋友嗎?”
曾東看著我,等待我做出一個決定。
我姑姑正大聲跟奶奶說:“蘇蘇來啦,還有她朋友!”
沒有一個人相信,曾東是我男朋友,不,應該是沒有一個人希望,曾東是我男朋友。他看起來太年輕,太驕傲,太不屬於他們習慣的平凡的人生,如果老吳來,我媽一定會興高采烈地問:“這是你男朋友吧?”
我奶奶微弱地抬瞭一下眼皮,原來到老年時,眼睛會變得這麼渾濁不堪,像一點被吹得搖擺不定的燭光,隨時都在熄滅的風口。
“我先送他出去。找個地方休息一下,開瞭一個晚上的車,肯定很累。”
曾東跟在我後面,一言不發。
我回過頭,苦笑著看著他:“你說,我們倆該怎麼辦?”
“你不是已經有答案瞭嗎?”
想起很多天前,那個春天的夜晚,他轉身跟我說再見的時候,我希望自己不會錯過。
這一次,在他轉身走之前,我叫住他:“曾東。”
來,我們最後擁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