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佈萊斯·羅斯基的第一天,我就對他怦然心動。呃,好吧,實際上我對他完全是一見鐘情。是因為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裡有某種東西。他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在黑色睫毛的勾勒下一閃一閃的,讓我忍不住屏住瞭呼吸。
六年瞭,我早就學會隱藏自己的感覺瞭。不過想想最初的日子,還是讓人哭笑不得。最初的那幾年,我想我大概是太執著地想跟他在一起瞭。
事情起源於二年級開學前兩天,雖然幾周之前就有瞭先兆——媽媽告訴我,有一傢人要搬到對街的新房子,帶著一個跟我同齡的男孩。
足球夏令營已經結束瞭,街坊鄰居沒有一個人陪我玩,真是無聊死瞭。附近也有幾個孩子,可他們全都是大孩子。對我哥哥們來說當然不錯,可我卻隻好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傢裡。
媽媽也在傢,不過她有的是比踢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反正她是這麼說的。對於當年的我來說,沒有什麼比踢球更好的瞭,尤其是跟洗衣服、刷盤子、拖地板比起來。但我媽媽不同意。單獨跟媽媽待在傢裡就有這個危險,她會抓住我幫她洗衣服、刷盤子、拖地板。而且她絕對不能容忍我在做傢務的間隙踢兩腳球。
保險起見,我在屋子外邊晃蕩瞭幾個星期,生怕鄰居來早瞭。真的,足有幾個星期。為瞭自娛自樂,我開始跟我的狗“冠軍”踢球。大多數時間它隻能把球撲住,畢竟狗不是真的會“踢”球。但它有時會用鼻子去捅。不過,球的氣味對狗來說一定是難以抵擋的誘惑,因為到最後“冠軍”總會試圖把它吃下去,然後輸球給我。
當羅斯基傢的卡車終於到來的那一天,我傢裡每個人都歡欣鼓舞。“小朱莉安娜”終於有個玩伴瞭。
作為一個極度敏感體貼的成年人,媽媽硬是讓我在傢裡待瞭足足一個小時才出門見鄰居。“給他們留點時間伸個懶腰,朱莉安娜,”她說,“他們需要一些時間休整。”她甚至不允許我從院子裡往外看。“我很瞭解你,寶貝。沒準兒最後你的球不知怎麼就掉到人傢的院子裡,而你不得不過去撿回來。”
所以,我隻好趴在窗戶旁邊,隔幾分鐘就問“現在能去瞭嗎”,她每次都回答:“再給他們一點兒時間,好嗎?”
這時電話響瞭。當我能肯定她正心情愉悅並且全神貫註在電話上時,我就拽著她的袖子問:“現在好瞭嗎?”
她點點頭,輕聲說:“好吧,但是放松一點兒!我馬上就過去。”
我太興奮瞭,忍不住橫穿瞭馬路,但我努力在接近卡車的時候保持瞭禮貌。我站在車外朝裡望去,破紀錄地保持這個姿態挺長時間,但是這太有難度瞭,因為差不多等到一半的時候,我看到瞭他!我堅信即將成為我新的最佳死黨的人,佈萊斯·羅斯基!
其實佈萊斯並沒有做什麼。他隻是在那邊晃蕩著,看他爸爸把箱子搬到汽車尾板上。記得當時我真的很同情羅斯基先生,因為他看上去疲憊不堪,全靠他一個人在那裡搬。我還記得他和佈萊斯穿著相同款式的藍綠色Polo衫(一種休閑服裝),非常可愛。真是太好看瞭。
我不好意思再呆呆地站在那兒,於是朝車裡喊道:“你們好!”佈萊斯驚得跳瞭起來,然後像隻蟋蟀似的迅速開始推起一隻箱子,假裝他一直在工作。
佈萊斯的內疚感讓我猜到,他本來應該乖乖地幫忙搬箱子,但他卻煩透瞭這活兒。沒準兒他已經幹瞭好幾天瞭!很明顯,他需要休息。他需要喝點什麼,比如果汁!同樣很明顯,羅斯基先生不可能放他走。他大概預備幹到自己累倒為止,那時候佈萊斯估計已經累死瞭——他大概都沒機會走進新傢!
眼前的這一幕慘劇推動我走進瞭卡車。我必須去幫忙!我必須救他!
我走到他身邊,準備幫他一起推箱子,這個可憐的孩子實在太累瞭,他隻是讓出位置,把活兒交給瞭我。羅斯基先生不想讓我幫忙,但我至少救出瞭佈萊斯。我在卡車裡最多隻待瞭三分鐘,他就被他爸爸發配去屋子裡幫媽媽整理行李。
我追著他上瞭人行道,從這一刻起,一切都變瞭。這麼說吧,我追上他,抓住他的胳膊,隻想在他被困在屋裡之前截住他,跟我玩一會兒。然後突然之間,他牽起我的手,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
毫無原因地,我心臟就那麼漏跳瞭一拍。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有瞭那樣的感覺。就像整個世界在你四周,從你身體由內而外地翻滾,而你飄浮在半空中。唯一能綁住你不會飄走的,就是那雙眼睛。
你們兩個人的眼睛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連接在一起,在外面的世界旋轉、翻騰並徹底分崩離析的時候,一把抓住瞭你。
那天,我差一點兒就得到瞭我的初吻。我十分肯定。但是緊接著他媽媽就從屋子裡走出來,他尷尬的臉都紅透瞭,接下來他就躲進瞭洗手間。
我在門廳裡等他出來,這時他姐姐利奈特發現瞭我。她看上去比我大,更成熟一些。她問我怎麼回事,我就簡單地說瞭一點兒。不過,我不該告訴她的,因為她搖晃著洗手間的門把手,瘋狂地嘲笑起佈萊斯。“嘿,小弟弟!”她朝門的那一邊大聲喊著,“外面有個漂亮小姑娘在等你!你怎麼不敢出來?怕她身上有虱子嗎?”
這太尷尬瞭!我拽著她的胳膊想讓她停下來,但她不肯,最後我隻好走開瞭。
我看見媽媽正在門口和羅斯基太太說話。媽媽送給她一個漂亮的烘烤檸檬蛋糕,那恐怕應該是我傢今晚的甜點。上面的糖霜看起來又白又軟,蛋糕還熱著,散發著甜甜的檸檬香氣。
看到它我的口水就流出來瞭!但它現在屬於羅斯基太太,再也回不來瞭。我隻能在她們討論雜貨店和天氣預報的時候狠狠地吞咽著空氣中的香味。
然後我就和媽媽回傢瞭。這太奇怪瞭。我根本沒能和佈萊斯一起玩。我隻記得他那雙閃閃發亮的藍眼睛,他有個不靠譜的姐姐,以及,他差點親瞭我。
晚上,我想著那個本該發生的初吻睡著瞭。被人親吻到底是什麼感覺?不知怎的,我知道它一定和爸爸媽媽的晚安吻不一樣。毫無疑問,雖然它們看起來差不多,卻有本質上的不同。就像狼和狗——隻有科學傢才會認為它們同屬一個科目。
回首二年級,我總是希望自己至少有一部分是出於對科學的好奇,才如此執著於我的初吻。但誠實地說,恐怕更重要的原因是那雙藍眼睛。從那一刻起,直到三年級結束,我無法自拔地追隨著他,坐在他旁邊,希望自己至少能離他近一點兒。
到瞭四年級,我學會控制自己。看到他——想到他——仍然讓我的心怦怦直跳,但我已經不再真的追著他跑。我隻是在那裡望著,想著,盼望著。
五年級的時候,忽然冒出瞭一個雪莉·斯道爾斯。她是個傻瓜,一個愛發牢騷、愛傳八卦、愛背後中傷別人的傢夥。她總是把一件事對一個人說成黑的,對另一個人說成是白的。現在我們都升上瞭初中,她是個無可爭議的演技派天後,就算回到小學時代,她也知道該怎麼裝樣子。尤其是體育課上。我既沒見過她跑圈也沒見過她做操。相反,她會奉上一出“完美”的表演,聲明她的身體在跑步、跳高和伸展運動的折磨下,一定會暈倒。
這很管用。每年都很管用。她帶來醫生的證明,並在學年開始的那幾天小小地暈倒幾次,然後逃過一年當中任何需要力量的事情。甚至放學的時候都不搬自己的椅子。唯一經常得到鍛煉的肌肉是她的嘴唇,而且動起來幾乎一刻不停。假如奧運會增加一個比賽說話的項目,雪莉·斯道爾斯一定能橫掃一切獎項。好吧,至少是金牌和銀牌——上下嘴唇各得一項。
其實,我煩惱的倒不是她不用上體育課這件事——說實話,又有誰願意跟雪莉分在一組呢?我煩惱的是,隻要誰有心,就一定能看出妨礙她上課的根本不是哮喘、腳踝有傷或是她表現出的那種“嬌弱”,而是她的頭發。她有那麼多頭發,一會兒卷成這樣一會兒卷成那樣,一會兒剪短一會兒綴上珠花,一會兒編辮子一會兒盤成發髻。她的馬尾辮就跟旋轉木馬的尾巴差不多。那段時間她總是披散著頭發,把它們當成毯子似的把自己的腦袋裹在裡面,所以別人隻能看到她的鼻子。
在腦袋上裹著一床毯子玩拋球遊戲?還是算瞭吧。
我對待雪莉·斯道爾斯的方式是無視她,這一直都很奏效,直到五年級的時候我看到她握著佈萊斯的手。
那是我的佈萊斯,是那個始終為瞭二年級開學前兩天握瞭我的手而害羞的傢夥。是那個因為太害羞,除瞭“你好”以外不敢跟我多說一句話的傢夥。
是那個一直還欠我一個初吻的傢夥。
雪莉怎麼敢把她的手塞進他的手心裡?這個愛出風頭的嬌氣小公主根本沒理由和他混在一起!
當他們經過的時候,佈萊斯時不時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他看的是我。我首先想到的是,他是在向我表示抱歉。然後我忽然領悟瞭——他是想讓我幫忙。沒錯,隻能是這個意思!
雪莉·斯道爾斯太嬌弱瞭,讓佈萊斯不好意思甩掉她,而且她太纏人瞭,讓他掙脫不掉。她一定會心碎的,然後開始抽搐,這對佈萊斯來說得有多尷尬!這件事男生做起來姿態絕對不好看。
隻能由女生來代為完成。
我根本沒有考慮過是否還有其他人選——兩秒鐘之內我就把她從他身邊拽開。一掙開,佈萊斯立刻跑掉瞭,但是雪莉沒跑。哦,不——不——不!她沖我過來瞭,對著她能夠到的地方又抓又扯又擰,說佈萊斯是屬於她的,她絕不放手。
真是太嬌弱瞭。
我滿心希望這時候冒出一大群老師,看看真實生活中的雪莉·斯道爾斯到底是什麼樣子,可惜等人們來到這裡已經太晚瞭。我蓬頭垢面地被她夾住腦袋,而她的雙手被我反剪到背後,不管她怎樣尖叫、抓人,都不可能讓我在老師到達之前放開她。
最後,雪莉帶著一頭亂發提前回傢瞭,而我則留下跟校長復述情況。舒爾茨夫人是個健碩的女人,也許私下裡會欣賞一記正確的飛踢,但是她告訴我最好還是讓別人去解決他們自己的困境,她完全明白雪莉·斯道爾斯和她的頭發是怎麼回事,還說她很高興看到我能夠控制住自己,沒有做出除瞭制止她以外更離譜的事。
第二天,雪莉帶著滿頭的辮子回來瞭。當然,她成功地讓所有人都在私下議論我,但我根本不理他們。事實是不言自明的。在這個學年剩下的時間裡,佈萊斯從來不走近她。
這倒不是說佈萊斯從此跟我走在一起瞭,但他開始變得友善一些。尤其是六年級馬丁斯先生把我們安排在倒數第三排成瞭同桌之後。
坐在佈萊斯旁邊感覺很好。每天早上他對我說“朱莉,你好”,偶爾我會發現他在看我。他總會臉紅,轉回去做他的事,然後我就不由自主地笑瞭。他太害羞瞭。而且那麼可愛!
我們聊天的機會也更多瞭。尤其是馬丁斯先生安排我坐在他後面以後。馬丁斯先生會讓拼寫不合格的人留堂,比如25個詞裡寫錯7個的人午飯時分必須跟著他,一遍又一遍地抄寫自己的名字。
留堂的陰影把佈萊斯變成瞭驚弓之鳥。雖然良心上有點過意不去,我還是會靠向他悄悄說出答案,希望自己也許有機會和他一起吃午飯。他的頭發聞起來有股西瓜味,耳垂上長著絨毛。柔軟的金色絨毛。我十分好奇,為什麼一個長著黑頭發的男孩耳朵上的絨毛卻是金色的?它們為什麼會長在那裡?我在鏡子裡研究自己的耳垂,但上面什麼也沒有,我註意到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
我想過在馬丁斯先生跟我們討論科學史的時候,提出耳垂絨毛的問題,但我沒問過。相反,整整一年時間我都趴在他耳邊拼著單詞,聞著西瓜味道,想著自己是不是和初吻無緣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