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哥們兒,小心點!

好吧,七年級是充滿變化的一年,但是最大的變化並非發生在學校,而是在傢裡。鄧肯外公搬來和我們一起住瞭。

最開始的時候是有點奇怪,因為我們中間沒有誰真正認識他。當然,除瞭媽媽。雖然她用瞭一年半的時間告訴我們他是個多麼偉大的人,但在我看來,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從臨街的窗戶朝外望。除瞭貝克傢的前院,那裡沒什麼好看的,但他不管白天黑夜都待在那兒,坐在和他一起搬進傢門的大號安樂椅上,望著窗外。

好吧,他也讀湯姆·克蘭西的驚悚小說,看報紙,做填字遊戲,看看股票行情,但這些不過是對他看街景這件事的插花。沒人提出反對意見,這人總是看著窗外直到睡著為止。雖然也說不上有什麼不對,但這樣真的……挺無聊的。

媽媽說,他眺望窗外是因為想念外婆,但外公是不會和我討論這件事的。實際上,他從來不跟我討論什麼事,直到幾個月前,他在報紙上看到瞭朱莉。

不像你想的那樣,朱莉·貝克並不是作為八年級的未來的愛因斯坦登上瞭《梅菲爾德時報》頭版。不,夥計,她能登上頭版是因為,她不願意從一棵無花果樹上下來。

雖然我分不清無花果樹、楓樹和樺樹,但朱莉顯然知道那是什麼樹,並且守在那裡把這個常識分享給她遇見的每一個人。

所以,這棵樹,這棵無花果樹,長在山坡上克裡爾街的一片空地裡,很大很大。而且又大又醜。它的樹幹扭曲,長滿節疤,彎彎曲曲,我總覺得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倒。

去年的某一天,我終於聽夠瞭她關於這棵蠢樹的嘮叨。我徑直走到她面前,告訴她那棵無花果樹一點兒也不美,實際上,那是有史以來最難看的一棵樹。你猜她怎麼回答?她說我的眼睛大概有毛病。眼睛有毛病!這就是那個鄰裡環境破壞之王傢的姑娘說出來的話。她傢的灌木長得比窗戶還高,到處雜草叢生,谷倉前面的空場快變成野生動物園瞭。我是說,她傢有狗、貓、雞,甚至養瞭幾條蛇。對天發誓,她哥哥在臥室裡養瞭條大王蟒蛇。十歲那年,他們把我拽進屋子,強迫我看著那條大蟒蛇吞下一隻耗子。一隻活蹦亂跳的、眼睛滴溜溜轉的耗子。他們提著那隻嚙齒動物的尾巴,大蟒一下子就整隻吞下去瞭。這條蛇讓我做瞭一個月的噩夢。

不管怎麼說,我平時很少關心別人傢的院子,但貝克傢一團混亂的院子是我爸爸最大的心病,而他則把這種挫折的情緒傾瀉在我傢院子裡。他說,我們有義務讓鄰居看看一個正常的院子該有的模樣。

所以,當麥克和馬特忙於投喂蟒蛇的時候,我隻好忙著給院子除草、修建草坪,打掃車道和水溝,而且依我看,我好像還真幹得越來越投入瞭。

如果你以為朱莉的爸爸——一位又高又壯的磚瓦工——會打理院子,那就錯瞭。據我媽媽透露,他把全部業餘時間都用來畫畫瞭。他的風景畫對我來說沒什麼特別的,但是從價簽上看,他很看重這些畫。每年梅菲爾德縣交易會上都能看到它們,我爸媽從來隻說一句話:“如果他肯把花在畫畫上的時間拿來打理院子,世界會變得更美好。”

我媽媽和朱莉的媽媽有時聊天。我猜想媽媽比較同情貝克夫人——她說她嫁瞭一個夢想傢,所以,他們倆當中總有一個人過得不快樂。

那又怎樣。也許朱莉對美的敏感正是遺傳自她爸爸,並不是她的錯。但朱莉總覺得那棵無花果樹是上帝送給我們宇宙中這個小小角落的一份禮物。

三年級和四年級的時候,她經常和哥哥們一起坐在樹杈上,或者剝下大塊的樹皮以便沿著樹幹滑到杈彎。無論什麼時候媽媽開車帶我們出門去,總能看見他們在那裡玩。我們等紅燈的時候,朱莉就在樹杈間蕩來蕩去,總是快要摔下來跌斷每一根骨頭的樣子,於是媽媽就會搖著頭說:“你永遠也不許像這個樣子爬樹,聽見沒有,佈萊斯?我永遠也不想看到你這樣!你也是,利奈特。實在太危險瞭!”

姐姐一般會翻個白眼,說“廢話”;而我則把頭躲到車窗下面,祈禱在朱莉還沒把我的名字喊得震天響之前趕緊變燈。

我確實試著爬過那棵樹,隻有一次,在五年級。在那之前一天,朱莉幫我把風箏從樹上那些會“吃玩具的葉子”裡取瞭下來。為瞭取我的風箏,她爬到特別高的地方,下來之後一臉淡定。她沒有扣下風箏作為“人質”,也沒像我擔心的那樣撅起嘴巴不理我。她隻是把風箏遞給我,然後轉身走瞭。

我松瞭口氣,同時覺得自己太遜瞭。當時我看到風箏掛住的位置,馬上認定它已經回不來瞭。但朱莉不這麼想。她二話不說就爬上樹幫我拿下來。嘿,這真讓人尷尬。

我默默地計算瞭一下她到底爬瞭多高,然後第二天計劃至少爬到比她高出兩根樹枝的位置。我攀上瞭第一個大的杈彎,向上爬瞭兩三根枝杈,然後——隻是想看看自己進展如何——我向下看去。

大——錯——特——錯!我仿佛站在帝國大廈的頂層,沒系安全帶。我試著抬頭尋找昨天風箏掛住的位置,但是根本看不見。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爬樹白癡。

上瞭初中,我以為朱莉會從此消失的夢想也破滅瞭。我需要坐校車,而那個名字也不能提的人也是。我們這一站大概有八個學生一起等車,總是吵吵嚷嚷的,算是緩沖地帶,但絕不是個安全地帶。

朱莉總想站在我身邊,跟我說話,或者用別的什麼方法來折磨我。

最後她選擇瞭爬樹。一個七年級的女孩,開始爬樹——爬得高高的。為什麼?因為這樣她就能居高臨下地沖我們喊:校車離這兒還有五……四……三條街!一個掛在樹上的流水賬式交通崗哨!每個初中同學每天早上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她說的。

她想叫我爬上去跟她待在一起,“佈萊斯,上來呀!你絕對無法想象這兒的景色有多美!太神奇瞭!佈萊斯,你一定要上來看看!”

是啊,我都能想象出來:“佈萊斯和朱莉坐在樹上……”二年級的往事,難道還陰魂不散嗎?

一天早晨,我刻意地沒有向樹上看去,她忽然從樹杈上從天而降,生生地撞到瞭我。心臟病都要犯瞭!

我的背包掉在地上,還扭到瞭脖子,都賴她。我再也不願意跟這隻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發瘋的猴子一起在樹下等車瞭。從此以後,我總是拖到最後一分鐘才從傢裡出來。我設置瞭屬於自己的校車站,看到校車快到瞭,就沖到山坡上去登車。

沒有朱莉,就沒有麻煩。

這種狀況貫穿瞭七年級和八年級的大多數時間,一直延續到幾個月前的一天。那天,我聽到山坡上一陣騷動,幾輛卡車停在克裡爾街平時的校車站。一些人仰著頭沖朱莉喊著什麼,而她當然是在五層樓高的樹頂上。

孩子們也慢慢朝樹下聚攏過來,我聽見他們說她必須從樹上下來。她很好——對於任何一個耳朵沒有問題的人來說都聽得出來——但我不明白他們在吵什麼。

我沖上山坡,當我離得近一點兒、看清那些人手裡拿的是什麼,我立刻明白瞭為什麼朱莉拒絕從樹上下來。

那是一臺鏈鋸。

千萬別誤解。這棵樹長滿瞭多瘤的樹脂,糾結成難看的一團。和那些人吵架的人是朱莉——全世界最麻煩、最霸道、永遠全知全能的女人。但是一瞬間我的胃就抽搐起來。朱莉愛這棵樹。雖然聽起來很蠢,可她就是愛這棵樹,砍樹就等於在她的心裡砍上一刀。

每個人都勸她下來,包括我在內。但她說絕不下樹,永遠也不,然後她試圖說服我們。“佈萊斯,求你瞭!上來跟我一起。如果我們在這兒,他們就不敢砍樹瞭!”

我思考瞭一秒鐘。但這時校車來瞭,我告訴自己不要卷進去。這不是我的樹,而這也不是朱莉的樹,雖然她表現得好像是她的。

我們登上校車,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裡,但這些都沒有用。我忍不住一直在想朱莉。她還在樹頂上嗎?他們會不會把她抓起來?

放學後,當校車把我們送回來的時候,朱莉已經不見瞭,一起消失的還有上半棵樹。頂部的樹枝,我的風箏曾經卡住的地方,她最最心愛的棲身之地——統統消失瞭。

我們在那兒看瞭一會兒,看鏈鋸如何開足馬力,冒著濃煙,就像在把木頭嚼一嚼吞下去似的。大樹看起來搖搖欲墜,毫無還手之力,沒過多久,我就非得離開那裡不可。這活像是在觀察一個分屍現場,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有種想要尖叫的感覺。為瞭一棵愚蠢的、我痛恨已久的樹而尖叫。

回到傢裡,我試著忘掉這一切,但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我是不是應該爬到樹上,和她在一起?那樣會有用嗎?

我想給朱莉打個電話,說我很抱歉他們還是把樹砍掉瞭,但始終沒有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會顯得,呃,很奇怪。

第二天早上,她沒有出現在校車站,下午也沒有坐校車回傢。

那天晚上,快要吃飯之前,外公把我召喚到前廳。他並沒有在我經過那裡的時候叫住我——那樣就顯得我們已經是朋友瞭。他隻是告訴瞭我媽媽,然後媽媽再轉告給我。“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親愛的,”她說,“也許他準備更進一步地瞭解你。”

很好。他已經認識我超過一年半瞭,卻選擇眼下這個時候來瞭解我。可我又不敢放他鴿子。

我的外公是個高大的人,長著一隻肉乎乎的鼻子,灰白的頭發向後梳成背頭。他常年穿著室內拖鞋和運動衫,我從來沒見他留過胡須。胡子確實在長,但他幾乎一天要刮三遍。對他來說,這是一種休閑娛樂活動。

除瞭一隻肉肉的鼻子,他的手也又大又厚。我想人們大概不會太在意別人的手,但那隻結婚戒指會讓你意識到他的手有多結實。它從來沒有被摘下來過,雖然媽媽說婚戒本來就不該摘下來,但我想恐怕隻有切斷它才能從手上拿下來。如果外公再胖上幾磅,戒指就會勒斷他的手指。

當我見到他的時候,那雙手握在一起,蓋在他膝頭的報紙上。我說:“外公,你找我?”

“坐下,我的孩子。”

孩子?大部分時間他根本就像不認識我一樣,而現在我卻忽然變成瞭他的“孩子”?我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等著他說話。

“跟我說說你的朋友朱莉·貝克吧。”

“朱莉?她不算是我的朋友……”

“為什麼?”他冷靜地問,好像早就知道我會這麼說。

我開始辯解,然後停下來:“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他翻開報紙,撫平上面的折痕,我這才發現,朱莉·貝克上瞭今天《梅菲爾德時報》的頭版。

那是一張她在樹上的大照片,周圍是一整支消防隊,還有警察,旁邊配瞭幾張小圖片,我看不清楚。“能讓我看看嗎?”我說。

他把報紙疊起來,但沒有遞給我,“她為什麼不是你的朋友,佈萊斯?”

“因為她……”我猛搖頭,試著向他解釋,“你認識瞭朱莉自然會明白。”

“我很想認識她。”

“啊?為什麼?”

“因為這姑娘很有骨氣。你為什麼不找個時間請她來傢裡玩呢?”

“有骨氣?外公,你不明白!她是我遇到過的最大的麻煩。她是個活寶,百事通,還固執得不可救藥!”

“真的嗎?”

“沒錯!千真萬確!而且她從二年級就開始跟蹤我!”

他皺起眉頭,然後望向窗外,“他們在那兒住瞭這麼久?”

“我覺得他們簡直在隔壁住瞭一輩子瞭!”

他眉頭上的皺紋又加深瞭,目光回到我的身上,“你知道嗎,不是每個人的隔壁都住著一個這樣的女孩。”

“那他們真是太走運瞭!”

他長時間地,深深地審視著我。我問他:“怎麼瞭?”但他沒有退縮,而是繼續盯著我看,而我退縮瞭——把目光轉向一邊。

別忘瞭,這是我和外公之間第一次對話。這是他第一次想要跟我說點除瞭“把鹽遞過來”以外的話題。而他是想瞭解我嗎?不!他隻想瞭解朱莉!

我真恨不得馬上跳起來逃跑,但還是按捺住瞭。不知怎麼的,我知道如果我真的離開這裡,那他就再也不會跟我說話瞭。連遞鹽這種話也不會再說。我坐在那兒,像受刑一樣。他生氣瞭嗎?他憑什麼對我生氣?我根本什麼也沒做錯!

當我抬起頭的時候,他坐在那裡把報紙遞瞭過來。“看看這個,”他說,“不要有偏見。”

我接過報紙,而他又開始眺望窗外,我知道——我被丟在一邊瞭。

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我氣壞瞭。我撞上臥室的門,把自己摔到床上,對外公生瞭一會兒氣之後,把報紙塞進瞭書桌最下面的抽屜。誰願意再多瞭解朱莉·貝克的事啊!

吃晚飯的時候,媽媽問我為什麼拉著一張臉,還不停地把目光停留在我和外公身上。看來外公不需要我遞鹽給他,幸好如此,否則我很可能把鹽瓶扔給他。

不過,姐姐和爸爸都和平時一樣。利奈特從她的胡蘿卜沙拉裡挑出兩個葡萄幹吃瞭,然後把雞翅剝掉皮、切成幾段、細細地從骨頭上啃下軟骨;爸爸則占領瞭大傢的耳朵,談論著辦公室政治和高管換血的需要。

沒人在聽——每次他說起這些“假如我是老大”的白日夢,都沒人認真在聽——但是這一次,甚至連媽媽都沒有假裝在聽。

而且今天她也沒有試著說服利奈特多吃點。她隻是一直看著我和外公,想找出我們彼此怒目相向的原因。

他沒什麼理由可生我的氣。我到底怎麼惹著他瞭?沒有。我什麼都沒做。但他確實生氣瞭,我能看得出來。而我則徹底不去看他,直到晚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我才偷偷地向他瞥瞭一眼。

好吧,他在端詳著我。他的目光即使不算是惡狠狠的、冷酷的,也至少是嚴格的、堅定的,讓我覺得如坐針氈。

他到底想幹嗎?

我不再看他,也不看媽媽,繼續專心吃飯,假裝聽爸爸聊天。一有機會,我就找瞭個借口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打算像平時一樣,在心煩意亂的時候給我的朋友加利特打個電話。號碼撥出去瞭,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好又掛瞭電話。當媽媽進屋的時候,我假裝自己已經睡著瞭。這是好幾年都沒有發生過的事瞭。整個晚上,我都被這種奇怪的情緒包圍著,隻想一個人待著。

第二天,朱莉沒有出現在校車站。星期五的早晨也是。她去學校瞭,但如果沒有親眼見到她,你根本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她沒有揮著手要求老師叫她回答問題,也沒有沖過走廊奔去上課。她沒有在老師講課的時候搶著接下茬,也沒有制止不按順序排隊的孩子。她隻是坐在那兒,安安靜靜地坐著。

我想說服自己,說她現在這樣很好——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樣,這不是我長期以來的希望嗎?但是,我仍然高興不起來。因為她的樹,因為她在圖書館裡一個人狼吞虎咽地吃午餐,因為她哭紅的眼眶。我想跟她說,“嗨,我真為你的無花果樹感到難過”,但始終沒有說出口。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們又花瞭幾天的時間運走那棵樹。工人們清理瞭土地,還試圖挖出樹根,但它頑固地不肯動地方,所以人們轉而鋸掉樹樁,讓剩餘的部分隱沒在土裡。

朱莉仍然沒有出現在校車站,周末的時候,我聽加利特說她騎瞭一輛自行車。他說上個星期有兩次看到她在路邊騎著一輛生銹的老舊十擋變速車,鏈條拖在變速器上。

我猜她會回來的。去梅菲爾德中學的路很長,等她把樹的事忘在腦後,就會重新回到校車上。我甚至發現自己會不由自主地搜索她的身影。不是有意去找,隻是希望能看到她。

一個雨天,我以為她肯定會來等校車,但她沒有。加利特說看到她穿著一件鮮黃色的雨衣踩著單車,數學課上我發現她的褲子從膝蓋以下全濕透瞭。

下課以後,我跟在她後面,想說服她重新乘坐校車,但是在最後一刻,我還是放棄瞭。我到底在想什麼?朱莉根本不會在意一句友善的關懷,並且完全可能誤解我的意思。嘿,夥計,你要註意瞭!最好還是離她遠點吧。

不管怎麼說,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就是讓朱莉·貝克以為我在想她。

《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