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院子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為瞭我們住的地方感到羞愧。我從來沒有看著我們的房子,甚至是我們住的街道,然後說,哦!我多希望住在新的街區啊——那裡的房子比這裡新得多,也漂亮得多!我在這裡長大。這是我的傢。

當然,我意識到院子的問題。多年來,媽媽一直在抱怨它,但並不是認真地抱怨,不值得太過擔心。至少我是這麼想的。但我也許應該奇怪,為什麼把屋子裡整理得那麼好,卻放著院子不管呢?我們的房間整潔得無可挑剔。當然,男孩子們的房間除外。自從發現瞭蛇,媽媽就徹底放棄打掃那個房間瞭。如果他們已經成熟得可以養蛇,媽媽對哥哥們說,他們也成熟到足以自己打掃房間瞭。馬特和麥克把這番話理解為關上房門,並且開始堅持隻待在自己的房間裡。

除瞭院子以外,我也從來沒有認真關心過錢的問題,以及由此導致的明顯的物資短缺。

我知道我們不富裕,但我們從來沒缺過什麼東西。任何你能買到的東西。

馬特和麥克確實要求過很多東西,雖然媽媽會對他們說“不,孩子們,我們買不起”,但我總是把它解讀成“不,孩子們,你們不需要這個”或是“不,孩子們,你們不是真的需要這個”。直到佈萊斯管我的傢叫垃圾場,我才真正開始審視它。

不僅僅是院子的問題。還有爸爸的卡車,媽媽的小汽車,傢裡那輛生滿鐵銹的自行車,以及我們經常在二手店買東西的事實。還有,我們從來不去度假,從不。

為什麼?爸爸是全世界工作最努力的人,媽媽一有時間就去一傢公司做文秘工作。假如你隻得到這點回報,那麼所有的努力還有什麼意義呢?

如果我去問爸爸媽媽,我們是不是很窮,就太沒禮貌瞭。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越來越覺得自己非問不可,必須要問。每天當我從學校騎著生銹的自行車回傢,穿過破舊的圍欄和七零八落的院子,我都在想,今晚,今晚我一定要問。

但我從來沒有問過。我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有一天,我想到一個辦法。一個既能讓我提到這個話題,又能給他們幫點小忙的辦法。

哥哥們那天晚上在唱片店打工,所以飯桌上沒人說話,我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在想,嗯,如果給我一些釘子、錘子,也許再來點油漆,我就能把前院整修一下,這大概不難。買草籽要花多少錢?估計不會太貴,對嗎?我可以鋪一塊草坪,也許再種點花。”

爸爸媽媽放下餐具,看著我。

“我會用鋸和錘子——我可以把它當成,嗯,一個傢庭作業項目。”

媽媽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轉向爸爸。

爸爸嘆瞭口氣,說:“整修院子不是我們的責任,朱莉安娜。”

“它……不是嗎?”

他搖搖頭:“是芬尼根先生的責任。”

“誰是芬尼根先生?”

“這所房子的主人。”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爸爸清瞭清喉嚨:“房東。”

“你是說,房子不屬於我們?”

爸爸媽媽對看瞭一眼,低聲地交談著,我聽不清楚。

最後,爸爸說:“我沒意識到你不知道這件事。”

“可是……可是這不對呀!房東不是應該經常過來看看、做點修整嗎?比如修理房頂漏水,或者清理堵塞的排水溝?這些活兒總是你來做,爸爸。如果這是他的責任,為什麼由你來動手呢?”

“因為,”他嘆瞭口氣,“這比讓他動手來得更容易。”

“可是如果……”

“還有,”爸爸打斷我,“這也能避免他提高房租。”

“可是……”

媽媽靠近我,拉著我的手,“親愛的,假如這嚇到你瞭,我很抱歉。我們一直以為你知道呢。”

“但是這院子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們隻管屋裡不管屋外呢?”

爸爸皺起瞭眉:“簽租約的時候,他向我們保證修繕圍欄、前院和後院,在前院鋪上草皮。顯然,這些他都沒做到。”他搖搖頭,“這是個大工程,再說修圍欄要花不少錢。我沒法為瞭一間不屬於自己的房子投入這麼多。而且,這是個原則問題。”

“可是我們住在這兒,”我小聲說,“它看上去太醜瞭。”

爸爸端詳著我,“朱莉安娜,出什麼事瞭?”

“沒什麼,爸爸。”我說,可他知道我在撒謊。

“親愛的,”他低聲說,“告訴我。”

如果我告訴他,我知道他們會說什麼,可我還是不能不說。尤其是他這樣看著我的時候。於是,我深吸一口氣,“羅斯基傢扔瞭我的雞蛋,因為他們害怕沙門氏菌感染,而理由是我們的院子太臟瞭。”

爸爸說:“啊,真是胡扯。”但是媽媽倒抽一口氣:“什麼?”她尖叫道,“這是佩西說的?”

我低下頭,“不,是佈萊斯說的。”

“但是他們全傢一定都商量過瞭!一個小男孩不可能想得出這些!”媽媽的樣子簡直就像一隻瞪大眼睛看著槍口的梅花鹿。她把臉埋進手裡,說:“我不能容忍再這樣下去瞭!羅伯特,我們必須有所改變。必須!”

“特瑞納,你知道我已經盡力瞭。我很對不起你,關於院子,關於我們的現狀。這也不是我理想中的生活,但有時你隻能為瞭正確的選擇作出一些犧牲。”

媽媽把頭抬起來說:“這對於我們的傢庭來說不是個正確的選擇。你女兒現在很難過,就因為我們沒有修整院子。”

“這不是我們的院子。”

“你怎麼能這麼說?羅伯特,睜眼看看吧!我們在這裡住瞭十二年。這裡再也不是什麼臨時住所瞭!如果我們想找個擁有自傢院子的好一點兒的住所,如果我們想送孩子們讀大學,或者實現別的我們曾經答應過他們的事,就必須把他送去接受政府救濟。”

爸爸深深地嘆瞭口氣,低聲說:“我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特瑞納。到頭來你還是會同意,把他放在格林海文是個正確的選擇。”

我很想說,等等!你們在說什麼?你們說的是誰?但他們說得很快,我根本插不上嘴,沒過多久,他們就激烈地爭吵起來,根本無視我的存在。

後來,在我的潛意識裡,忽然一切都一目瞭然瞭。他們討論的是我爸爸的兄弟,我的叔叔,戴維。

對我來說,戴維叔叔隻是個名字。爸爸媽媽曾經說起過他,我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雖然我知道爸爸經常探望他,卻從來不知道具體的時間。他也從未提起過。

爸爸認為,我們不應該對別人談起戴維叔叔,因為他是智障。

“人們總喜歡過早下結論,”他告訴我,“他們總愛通過聯想,認定你也有什麼毛病。相信我,一定是這樣的。”

因此,我們從不提起他。不在傢裡提,也不在朋友面前提。就像戴維叔叔這個人不存在一樣。

直到現在為止。他現在似乎變得越發重要起來,從他們的爭論中,我發現是因為他,我們才買不起自己的房子;因為他,我們才買不起漂亮的車和其他昂貴的東西。他成瞭父母頭上籠罩著的那團陰雲。

為什麼我一開始要提起院子的事?我還從來沒見過父母吵得這麼兇。

從來沒有過。我想拉開他們,說:別吵瞭!別吵瞭!你們還愛著對方!是的!但我隻是坐在那裡,任憑淚水流過臉頰。

媽媽突然停下來,小聲說:“我們不應該當著她的面吵架!”

“對不起,朱莉安娜,”爸爸走過來拉起我的胳膊,“別哭瞭。這不是你的錯。我們能解決,我向你保證。”

媽媽淚眼蒙矓地試圖擠出一個微笑,“我們總能找到辦法的,我們一直都能得到。”

那天晚上,爸爸媽媽分別來到我的房間,找我聊天。爸爸談起他的兄弟,告訴我他有多愛他,他是怎麼對父母保證一定會照顧好他。媽媽說起她有多愛我爸爸的堅強和善良,說起夢想和現實,說凡事都要看到光明的一面。當她吻著我說晚安,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我是她最好最珍貴的財富時,我又忍不住哭瞭。

我覺得自己對不起爸爸,對不起媽媽。不過最幸運的是,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

早上起來,當我騎著生銹的自行車去上學的時候,我暗下決心,要在放學之後開始整修院子。不管是不是租來的,這是我們的傢,我隻想讓傢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結果,想著容易做起來難。一開始,我花瞭半小時的時間,才從車庫裡找到錘子,一盒釘子,一把電鋸和幾把修枝剪。然後又花瞭半個小時用來決定到底從哪兒入手。院子裡雜草叢生,但我該拿邊緣的灌木怎麼辦呢?是把它們拔掉,還是修剪成形?

還有,它們到底是灌木,還是長瘋瞭的雜草?圍欄怎麼辦?我是拆掉它,還是再立一排新的?也許我應該把前面的全拆掉,用木頭修補側面的部分。

時間越長,我越是忘記瞭初衷。幹嗎自找麻煩呢?這不是我們的房子。應該留給芬尼根先生去修理。

但接下來我又想起前一天晚上媽媽的話。當然,我想,一點點灌木和雜草難不倒媽媽最好最珍貴的財富!我一定行!

我這樣想著,揮起修枝剪投入工作。

半個小時以後,我充分瞭解到,一棵灌木到底有多少根枝條,以及當我把它砍倒扔到院子中央的時候,體積會呈幾何級數增長。這太可怕瞭!我把這些東西放到哪兒去呢?

媽媽回到傢,試著勸我結束戰鬥,可我決不放棄。哦,不——不——不!

我已經砍倒瞭兩棵灌木,肢解成合適的大小,過不瞭多久她就會發現——這個院子將會變得多麼美麗。

“我還以為你沒有遺傳到我固執的個性。”她說。不過她回到屋子裡給我端來一杯果汁,還在我臉上親瞭一下。這就足夠瞭!第一天結束的時候,我把院子弄得一團糟。不過,如果混亂是給我的小窩建立秩序的必要步驟,那我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至少那天晚上,當我筋疲力盡倒在床上的時候,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第二天下午,我忙著擴大小窩的混亂程度,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真是個浩大的工程,年輕的女士。”

站在人行道上的是佈萊斯的外公,我認識他。不過我隻在戶外見過他一次。其他時間我都是透過窗戶看到他的——不是他傢客廳的窗戶,就是車窗。對我來說,他隻是個深色頭發、戴眼鏡的老頭兒。

見到他出現在人行道上,就像見到某個電視明星走下銀幕跟你說話一樣。

“我知道我們時常見面,”他說,“很抱歉過瞭一年時間我才過來作自我介紹。我是查斯特·鄧肯,佈萊斯的外公。而你,沒錯,你一定是朱莉安娜·貝克。”

他伸出手,我也摘下工作手套,然後看著自己的小手完全淹沒在他的大手裡面。“很高興見到你,鄧肯先生。”我心想,比起從客廳窗戶後面看到的人影,他本人要高大多瞭。

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瞭。他從兜裡掏出自己的工作手套和一把修枝剪,說:“你是不是想把它們修剪成一樣的高度?”

“哦,”我說,“呃,是的。我是這麼打算的。不過現在我也不太確定。你覺得如果把它們都拔掉,會不會更好?”

他搖搖頭說:“這些是澳大利亞茶樹。修剪後會很漂亮。”

說著,他戴上手套,開始修枝。

一開始我不知道該對他說點什麼。有他來幫忙,真是件奇怪的事,可是看他的表現,我似乎不該多想。咔咔咔,他不斷地剪著,似乎真的很享受這個過程。

我想起佈萊斯對我傢院子的評價,突然間,我明白他為什麼要來幫我瞭。

“怎麼瞭?”他邊說邊把剪下的枝條扔進我剪下的那一堆裡,“我是不是剪得太多瞭?”

“沒……沒有。”

“那你為什麼是這副表情?”他問,“我不想讓你不自在。我隻是覺得你需要一點兒幫助。”

“呃,我不需要。我自己能行。”

他笑瞭,說:“哦,我完全相信。”然後繼續剪枝,“聽著,朱莉安娜,我在報紙上讀到你的消息,還在對街跟你做瞭一年多的鄰居。很明顯,你是個能幹的孩子。”

我們一起安靜地工作瞭一會兒,但我發現自己剪下枝條的速度越來越慢。沒過一會兒,我就受不瞭瞭。我真的受不瞭瞭!我扳過他的肩膀,問道:“你來幫我,隻是為瞭雞蛋的事,對不對?好吧,我們的雞蛋一點兒問題也沒有!我傢已經吃瞭快三年瞭,沒人中毒。斯杜比太太和赫爾姆斯太太看起來也很健康,最關鍵的是,假如你們不想要,就應該跟我說一聲!”

他的手垂下去,搖瞭搖頭:“雞蛋?中毒?朱莉安娜,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心裡又生氣又傷心又難堪,因此都不像平時的我瞭。“我說的是雞蛋,我給你們送瞭兩年的雞蛋——自傢的雞下的蛋,我留著沒有賣掉!是被你傢扔掉的那些雞蛋!”我對著他大聲叫嚷。我從來沒有這樣對人嚷過,更別說是對著一個成年人。

他的聲音放得特別輕,“我很抱歉。我不知道雞蛋的事。你把它們給誰瞭?”

“佈萊斯!”說出他名字的時候,我感到嗓子又縮成一團,“佈萊斯。”

鄧肯先生緩緩地點頭,說瞭句“好吧”,然後繼續剪枝,“難怪會是這樣。”

“這是什麼意思?”

他嘆瞭口氣,“那個孩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愣愣地看著他,把到瞭嘴邊的話咽下去。

“哦,毫無疑問,他是個英俊的孩子,”他皺著眉頭說,折斷一根樹枝,他補充道,“跟他爸爸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我搖搖頭,“你為什麼來這兒,鄧肯先生?如果你認為我不需要幫助,也不是為瞭雞蛋的事道歉,那你為什麼來幫忙呢?”

“要我說實話嗎?”

我直視他的眼睛。

他點點頭說:“因為你讓我想起我太太。”

“你太太?”

“是的,”他微微一笑,“蕾妮肯定會和你一起坐在樹上。她大概會在上面坐一整夜。”

聽到這句話,我的憤怒消失得無影無蹤,“真的?”

“當然。”

“她……她去世瞭?”

他點點頭,“我很想她,”他扔下一根樹枝,輕輕地笑出聲來,“沒有什麼比得上一個聰慧的女人讓你生活得更愉快。”

我從來沒想過和佈萊斯的外公交朋友。但是在晚飯之前,我已經非常瞭解他和他太太瞭,知道瞭很多他們在一起經歷的奇遇,仿佛我們已經認識瞭很久。

聽他講故事,連工作都變得更輕松瞭。晚上,當我回到屋子裡的時候,灌木全修剪好瞭,除瞭院子中央扔著的一堆樹枝,它看上去漂亮多瞭。

第二天,他又來瞭。我笑著和他打招呼:“嗨,鄧肯先生。”

而他笑著回答我:“叫我查特,好嗎?”他看著我手中的錘子說,“我想今天要修圍欄瞭?”

查特教我怎麼把木樁打成一條直線,怎麼握住釘錘的末端,而不是滿把攥,怎麼用水平儀來保證灌木立得筆直。我們花瞭好幾天時間修圍欄,一邊幹活一邊聊天。不光是聊他太太。他想知道無花果樹的故事,當我告訴他“整體大於部分之和”的時候,我認為他完全能理解。“人們也是一樣,”他說,“不過對人來說,有時候整體小於部分之和。”

我覺得這太有趣瞭。第二天,我在學校觀察那些我從小學就認識的同學,想看看他們到底是大於還是小於部分之和。查特說得對。大部分人是小於。

首當其沖的,當然是雪莉·斯道爾斯。看著她,你會以為她擁有一切,但在她珠穆朗瑪峰一般高聳的發型之下,其實什麼智慧也沒有。雖然她像黑洞一樣吸引著別人靠近,可是用不瞭多久,他們就會發現做她的朋友非得使勁拍她的馬屁才行。

但是,所有的同學中,我唯一無法判斷的就是佈萊斯。直到不久之前,我都堅定地認為,他大於——遠遠大於——他的部分之和。他對我來說,是個完全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奇跡。

可是,這裡的關鍵在於“無法用語言描述”。當我在數學課上望著教室那頭的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如何扔掉我的雞蛋,再次陷入崩潰。他怎麼能做得出這種事?

然後,他看到我,露出瞭笑容,我又不那麼確定自己的感覺瞭。我開始生自己的氣。

為什麼在他做出那麼過分的事之後,我對他還有這種感覺?

在這之後的一整天,我都躲著他,不過放學以前,我覺得就像有一團火,在我心裡左沖右突。我跳上自行車,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沖回傢。右腳的踏板擦著鏈套,叮當作響,整架自行車吱扭作響,仿佛快要坍塌成一堆廢銅爛鐵。

可是,當我把車停在傢門口的車道上,心裡的火卻越燒越旺。我隻好把騎車的動力轉化成刷漆的動力。撬開爸爸買給我的那筒“納瓦霍”白色油漆,我開始刷漆。

十分鐘之後,查特出現瞭。“上帝啊,”他笑瞭,“你今天真是精力充沛,是不是?”

“不,”我說,用手背把頭發別到耳朵後面,“我隻是生氣。”

他拿出自己的油漆刷和一個空咖啡罐子,“哦,生誰的氣?”

“我自己!”

“啊,那可夠麻煩的。考試考砸瞭?”

“不是!我……”我轉身面對著他,“你是怎麼愛上你太太的?”

他倒瞭一些油漆在咖啡罐子裡,露出瞭微笑。“啊哈,”他說,“少年維特之煩惱。”

“我沒有什麼煩惱!”

他猶豫瞭一下,沒有爭下去,而是對我說:“我愛上她是一個錯誤。”

“錯誤?什麼意思?”

“我不是有意的。那時候我和另一個姑娘訂婚瞭,按理說沒有資格墜入愛河。後來我發現自己之前是多麼盲目,好在還不算太晚。”

“盲目?”

“是的。我的未婚妻非常美麗。她有著最迷人的棕色眼睛,天使般的皮膚。那時,我隻看到瞭她的美貌。但是後來……好吧,這麼說吧,我發現她根本比不上蕾妮。”他把刷子伸進咖啡罐,揀瞭個木樁刷起來,“當你回首過去,會發現這是很明顯的事,也很容易作出抉擇,但不幸的是,大多數人看到藏在表面之下的真相時,已經太晚瞭。”

我們都不說話瞭,但我知道查特在思考。從他眉頭的皺紋,我知道他不是在想我的問題。“我……我很抱歉提起你太太。”我說。

“哦,別這樣,這沒什麼。”他搖搖頭,試圖擠出一絲笑容,“還有,我不是在想蕾妮。我在想其他人。一個從來也沒能看穿表象的人。此時此刻,我甚至不希望她能看得太清楚。”

他說的是誰?我真的很想知道!可我想這大概不太禮貌,所以我們安靜地刷著油漆。終於,他轉過身,對我說:“超越他的眼睛、他的笑容和他閃亮的頭發——看看他到底是什麼樣子。”

我感到後背升起一股涼氣。仿佛他什麼都知道。忽然間,我有種抵觸情緒。他是說他的外孫不值得我這樣?

晚飯時間到瞭,我的心情還是很差,但至少,胸中的那團火已經熄滅瞭。

媽媽說爸爸要加班,哥哥們在他們的朋友傢,因此晚飯隻有我們兩個人吃。媽媽告訴我,她和爸爸討論過查特的事,他們都覺得他過來幫忙有點奇怪。也許,她說,他們應該想辦法付錢給他。

我告訴她,查特可能會把這當成一種侮辱,但是第二天她還是跟他說瞭付錢的事。查特說:“不用瞭,貝克夫人,我很高興能給你女兒的傢庭作業項目幫上忙。”然後再也不聽媽媽說一個字瞭。

一星期過去瞭,周六的早晨,爸爸上班之前裝瞭整整一車的枯枝碎葉。查特和我花瞭一天時間鋤草,松土,預備好用於播種的土壤。

就在這最後一天,查特問我:“你們不會再搬傢瞭吧?”

“搬傢?為什麼這麼說?”

“哦,昨天晚餐的時候,我女兒提起瞭這種可能。她說你們修整房子可能是為瞭賣掉它。”

雖然工作的時候我和查特聊過很多事情,如果不是他問起我們會不會搬傢,我大概不會提起芬尼根先生、戴維叔叔以及院子被搞成一團糟的原因。既然他問瞭,我就一股腦全告訴瞭他。尤其是關於戴維叔叔。這種感覺就像朝著風中吹散一朵蒲公英,看著細小的種子隨風飄散。我為爸爸媽媽感到驕傲,看著修整一新的前院,我也為自己感到驕傲。

還有後院,等著瞧吧!之後我也許會把整座房子粉刷一新的。我能做到。一定能。

查特聽瞭我叔叔的故事,沒有說話。午餐的時候,媽媽給我們送來瞭三明治,我們坐在門廊上,吃得很安靜。然後他打破平靜,朝對街一抬下巴:“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過來跟你說句話。”

“誰?”我問,把目光投向對街他指的地方。佈萊斯房間的窗簾迅速滑瞭下來,我忍不住問他:“是佈萊斯?”

“這是我第三次發現他在偷看。”

“真的?”我的心跳得就像一隻振翅欲飛的小鳥。

他皺著眉頭:“我們把活兒幹完,來種草吧?日光的熱量有助於它們發芽。”

終於到瞭給院子播種的時刻,我很興奮,可是佈萊斯的窗戶分散瞭我的註意力。他在偷看嗎?整整一下午,我都不好意思承認自己偷看瞭多少次。我想查特也看出來瞭,當工作全部完成,看著一個煥然一新的漂亮院子,我們相互祝賀的時候,他說:“他現在就像個懦夫,不過我對他還抱有希望。”

懦夫?我能說些什麼呢?我隻好一手拿著水管,一手扶著閥門,傻傻地站在那兒。

後來,查特跟我花瞭很長時間告別,揮著手,向對街走去。

幾分鐘以後,我看見佈萊斯走上他傢門前的人行道。一開始,我沒認出來。我以為他這段時間隻是躲在屋子裡往外看,他真的走到外面來瞭嗎?我又開始感到尷尬瞭。

我轉過身,背對著他,把註意力集中在澆水上面。我真是個傻瓜!百分之百的傻瓜!剛開始生自己的氣,我就聽到有個聲音在說:“這兒看上去漂亮極瞭,朱莉。幹得不錯。”

那是佈萊斯在說話,他就站在我傢的車道上。突然,我不再生自己的氣瞭。我開始生他的氣。他怎麼像個監工似的站在那兒,對我說,幹得不錯?想想他對我做的一切吧,他沒有資格說任何話。

我正想用水管澆他,隻聽他說:“我為我做過的事情向你道歉,朱莉。這件事,你知道……我做得不對。”

我看著他——直視他湛藍的眼睛。我試著用查特教我的方法——試著看到他的內心深處。表象下面是什麼?他是怎麼想的?他真的感到抱歉嗎?或者他隻是為他說過的話感到抱歉?

就像直視著太陽,我不得不把目光轉向一邊。

我不記得後來我們說瞭些什麼,隻知道他很友好,他讓我很開心。佈萊斯走瞭以後,我關上水龍頭,走進屋子,感覺非常、非常奇怪。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最糟糕的是,我根本說不清自己到底為瞭什麼而沮喪和不安。當然,這和佈萊斯有關,但我為什麼不單單是生氣?他做過的事情是多麼……惡劣。還有,為什麼開心?為什麼我感到的除瞭開心還有別的?

他來到我傢。他站在我傢的車道上。他說瞭些動聽的話。我們都笑瞭。

但我不是生氣,不是開心。當我躺在床上,試圖理解這一切,我發現心中的不安甚至壓倒瞭沮喪。我覺得好像有人在監視自己。我被自己嚇得夠戧,從床上跳起來,把窗戶、櫥櫃和床底下都檢查瞭一遍,但這種感覺始終還在。

直到將近午夜,我才明白那是什麼。

是我自己。我在監視自己。

《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