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夥計,放輕松

沒過多長時間,我就意識到,我和朱莉·貝克之間的老問題已經完全轉化成一系列新問題。從很遠的地方我都能感覺到她的怒氣。

讓她生我的氣,比她糾纏著我還要更糟。為什麼?因為這完全賴我自己,就這麼簡單。是我把雞蛋的事暴露瞭,把責任推給她傢的院子也無濟於事。她無視我,或者說,高調地躲著我的方式,就像是大聲提醒著我是個渾蛋。一個假惺惺的渾蛋。

一天放學後,我跟加利特分手後走在回傢的路上,朱莉站在她傢院子裡,正在修剪一叢灌木。她狠狠地抽打著,枝條飛濺在她的肩膀上,隔著一條街,我清楚地聽到她一個人念念叨叨:“不……你……不要!你可以來……找……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

這讓我覺得舒服嗎?不,朋友,我一點兒也不舒服。沒錯,她傢的院子是一團糟,也確實是時候應該有人出來做點什麼瞭,但是拜托——她爸爸呢?馬特和麥克在哪兒?為什麼偏偏是朱莉?

我讓她覺得尷尬瞭,這就是原因。我從來沒感覺這麼糟過。

我悄悄溜進屋裡,試圖忽略掉這個事實:在我的書桌、我的窗戶正對面,朱莉正在抽打一叢灌木。可我沒法集中精力。根本不行。我一點兒也做不下去功課。

第二天,我在學校試圖鼓起勇氣跟她說話,可是完全沒有機會。看樣子她不會讓我靠近她。

回傢路上,我想出一個主意。一開始我被這個想法嚇瞭一跳,但我想得越深,就越覺得可行,沒錯,幫她整理院子將會一舉改變我在她心目中渾蛋的印象。假設她不會把我指揮得團團轉,也不會像一塊橡皮糖一樣黏著我。不,我要勇敢地走上去,對她說,我不想給她留下一個渾蛋的印象,我願意幫她割草修枝作為補償。就是這樣。如果我這樣做瞭,而她還生我的氣,那我也沒辦法。那就是她的問題瞭。

而我的問題在於,我根本找不到機會。我辛辛苦苦從校車站跑回傢,卻發現已經有人在替我做好事瞭,我外公。

我真的被嚇到瞭。一時間,我陷入瞭迷茫。外公根本不打理院子。至少他從來不在我打理院子的時候幫忙。而且外公常年穿著室內拖鞋——他從哪兒弄來瞭一雙工作靴?還有牛仔褲和法蘭絨襯衫——這是怎麼回事?

我躲在一戶鄰居傢的樹籬下面看著他倆,十到十五分鐘的光景,好吧,我越看越生氣。幾分鐘之內,我外公跟她說的話已經超過瞭這一年半以來住在這裡和我說話的總和。他跟朱莉·貝克有什麼關系?

爬過兩道圍欄、踢開鄰居傢傻乎乎的小梗犬,我悄悄潛回傢裡,不過這一切都是值得的,起碼讓我避開瞭街對面那場庭院派對。

我又一次沒做傢庭作業。看得越多,我越生氣。當朱莉跟外公一起發出笑聲的時候,我仍然是個假惺惺的渾蛋。我什麼時候看見他笑過?真正的微笑?我根本想不起來!可是現在,他站在及膝的雜草中間,哈哈大笑。

吃晚飯的時候,他出現瞭,換回平時穿的衣服和室內拖鞋,可是他的樣子完全變瞭。就像有人給他充瞭電,打開瞭開關。

“晚上好,”他說,就像他終於發現瞭我們的存在,“哦,佩西,看上去很好吃!”

“嗯,爸爸,”媽媽笑著說,“看來在對街做的運動對你很有好處嘛。”

“是的,”爸爸說,“佩西告訴我,你一下午都在那兒。如果你想搞個傢庭改造運動,完全可以告訴我們哪。”

爸爸隻是開瞭個玩笑,可我覺得外公把它當真瞭。他盛瞭一勺奶酪釀土豆,說:“可以把鹽遞給我嗎,佈萊斯?”

好吧,爸爸和外公之間確實有種奇怪的緊張感,可是我猜爸爸如果馬上轉變話題,氣氛也就隨之改變瞭。

但是爸爸沒有放棄。他反而繼續問下去:“那傢人裡面終於有人跳出來給院子做點修整瞭,為什麼是那個姑娘呢?”

外公小心翼翼地給土豆撒上鹽,然後註視著餐桌這一頭的我。啊哦,我想。被揭穿瞭。電光石火之間,我知道我再也藏不住那些愚蠢的雞蛋瞭。整整兩年,我偷偷把它們扔進垃圾桶,我避免提起朱莉、她的雞蛋、她的小雞,還有她每天早晨的造訪,這都是為瞭什麼?現在外公全知道瞭,我能從他眼睛裡看出來。他馬上就要揭穿我瞭,那時候我就有得煎熬瞭。

可是奇跡出現瞭。在外公的凝視下,我一動都不敢動地坐瞭一分鐘,而他轉向我爸爸,說:“她就是想這麼做瞭。”

我的額頭上汗如雨下,聽到爸爸說:“好吧,是該有人做點什麼瞭。”外公把目光轉回來看著我,而我知道——他不會讓我輕易忘掉這些。我們剛剛經歷瞭一次別樣的交談,這一次他絕不會放過我。

吃完晚飯,我回到房間,可是外公馬上跟瞭進來,關上門,坐在我床上。整個過程悄無聲息。門沒響、床沒響、聽不到呼吸聲……我發誓,他就像幽靈一樣潛入我的房間。

當然,我驚得撞到瞭膝蓋,把鉛筆掉在地上,還打翻瞭一碗果凍。不過我努力保持平靜,說:“你好,外公。你是來查崗的嗎?”

他把兩片嘴唇閉得緊緊的,凝視著我。

我投降瞭,“好吧,外公,我知道我搞砸瞭。我應該告訴她的,但我做不到。我一直以為它們不會再繼續下蛋瞭。我是說,一隻雞能連續下多久的蛋?它們在我五年級那年就孵出來瞭!離現在都三年瞭!它們最後不會枯竭嗎?而且,我還能怎麼做?告訴她我媽媽害怕沙門氏菌感染?還是告訴她我爸爸希望我跟她說我傢對雞蛋過敏?拜托,誰會相信呢?所以我隻好一直……嗯……扔掉它們。我不知道她在賣雞蛋。我以為它們隻是多餘的。”

他緩緩地點瞭點頭。

我嘆瞭口氣,接著說:“謝謝你吃晚飯的時候沒有說下去。我欠你一個人情。”

他撥開窗簾,朝對街望去,“一個人的性格是在童年時代養成的,孩子。你現在作出的選擇將會影響你的一生。”他靜靜地站瞭一會兒,放下窗簾說,“我不想看到你走得太遠,卻又無法收場。”

“是,長官。”

他皺起眉頭,“別對我說‘是,長官’,佈萊斯。”他站住瞭,又加上一句,“想想我說的話,下次面臨選擇的時候,作出正確的決定。以長遠來看,對所有人的傷害都是最小的。”

說完,他一陣風似的走瞭。

第二天放學後,我去加利特傢打籃球,他媽媽把我送回傢的時候,外公甚至都沒註意。他正忙著在朱莉傢的院子裡充當木匠呢。

我想在早餐臺上寫作業,可是媽媽下班回來瞭,在旁邊唧唧喳喳地說話,後來利奈特也來瞭,她們倆開始爭論,到底利奈特是不是把自己化妝得活像一隻受瞭傷的浣熊。

我保證利奈特絕對不會吸取教訓。

我收拾東西逃回房間,當然,這根本無濟於事。他們在對街開動電鋸,發出陣陣哀號聲,在電鋸切割的間隙,我還能聽到錘子乓乓乓的敲擊聲。

我從窗戶望出去,看到瞭朱莉,她從嘴裡吐出釘子,把它們敲進正確的位置。沒錯。她把釘子排成一排叼在嘴裡,就像一排鐵做的香煙,同時她掄圓瞭鐵錘,高高地揮過頭頂,把釘子打進木樁,就像插進奶油裡一樣輕松。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她的錘子仿佛敲在我腦袋上,然後它像蛋殼一樣裂開瞭。我顫抖著放下窗簾,丟下作業,跑去看電視瞭。

他們幹瞭整整一星期。每天晚上外公回傢的時候總是兩頰通紅,胃口大開,並且盛贊媽媽的廚藝。然後到瞭星期六。當外公在朱莉傢院子裡翻土植樹的時候,我絕不想待在傢裡。媽媽企圖說服我去整理自傢的院子,可是,當外公和朱莉在對街幫那裡脫胎換骨的時候,我在這邊給草坪來個微調,豈不是很荒謬?

所以,我把自己反鎖在屋裡,給加利特打電話。他不在傢,我找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有事要做。央求媽媽或者爸爸開車帶我去電影院或者商場肯定沒希望瞭。他們一定會說,我本來應該去整理院子的。

我感覺自己被困住瞭。

結果,我不由自主地透過窗戶傻乎乎地望著朱莉和我外公。這實在很詭異,可我確實這麼做瞭。

而且我還被人發現瞭。是外公發現的。當然,他把我指給朱莉看,這讓我在她面前憑空又矮瞭一頭。我放下窗簾,撞開後門,跳過圍欄。我非要出去不可。

那天我恨不得走瞭十裡路。我也不知道該生誰的氣——外公,朱莉,還是自己。我這是怎麼瞭?如果我想跟朱莉和好,為什麼不能直接走過去幫忙?是什麼阻止瞭我?

我來到加利特傢門口,上帝,我從來沒有那麼高興見到誰。

讓加利特幫我忘掉這一切吧。

這正是這位老兄擅長的。我們打籃球、看電視、聊起今年夏天坐水滑梯的事。

當我回到傢,朱莉正在給院子灑水。

她看見我瞭,這也就算瞭,可是她既不跟我打招呼也沒有露出笑容,她什麼也沒做。她隻是轉開瞭目光。

假如是平時,我大概會假裝沒看見她,或者飛快地揮揮手,然後溜進屋裡。可她已經生我的氣很久瞭。自從她撞見我扔雞蛋那天起,就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一個字。

幾天前的數學課上,我沖她微笑,想告訴她我很抱歉,可她徹底地無視我的存在。她沒有笑、沒有點頭、沒有任何反應,隻是轉過頭去,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甚至在教室外面等著跟她說幾句話,說什麼都行,比如她整修院子的事,或者告訴她我有多難過,但她躲著我從另一個門出去瞭。在這之後,任何時候我隻要一靠近,她就找機會從我旁邊溜掉。

現在,她在那裡給院子灑水,讓我覺得自己像個渾蛋,我受夠瞭。我走上去對她說:“院子漂亮多瞭,朱莉。幹得不錯。”

“謝謝,”她板著臉說,“大部分都是查特做的。”

查特?我思考著。查特?她是怎麼想的,敢叫我外公的名字?

“聽著,朱莉,”我努力回到自己的本意,“對我做過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

她看瞭我一會兒,然後轉過頭去繼續盯著水霧灑在土地上。

最後她終於開口瞭:“我還是不明白,佈萊斯。你為什麼就不能直接告訴我呢?”

“我……我不知道。沒法解釋。我應該告訴你的,而且我不應該說你傢院子的壞話。那些話,你知道,真是太過分瞭。”

我感覺好多瞭,好瞭很多。隻聽朱莉說道:“好吧,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用前腳掌跳瞭跳,就像原來一樣,“這裡看上去怎麼樣?查特教瞭我很多東西,太棒瞭。你真幸運,我的祖父母都不在瞭。”

“哦。”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過,我真為他難過。他肯定還在想念你的外婆。”然後她笑瞭,搖搖頭說,“你能相信嗎?他說我讓他想起瞭你外婆。”

“什麼?”

“真的,”她又笑瞭,“就是這樣,不過他說得更婉轉。”

我看著朱莉,想象我八年級時外婆的樣子。這太難瞭。我是說,朱莉有一頭蓬松的棕色長發,一個長滿雀斑的鼻子,而我外婆總是以金發的形象示人,而且外婆以前擦粉。松軟的白色粉末,她擦在臉上,頭發上,還有鞋子和胸脯……所有的東西上面。

我想象不出朱莉擦上粉是什麼樣子。好吧,也許可以沾些黑灰色的火藥粉末,但是白色的香粉……還是算瞭。

我想自己一定在盯著她看,因為朱莉說:“瞧,這不是我說的,是他說的。我隻是挺高興聽他這麼說。”

“是啊,管他呢。哦,祝你的草能活下來。我敢肯定它們會很茂盛的。”我說出來的話讓自己都吃瞭一驚,“我瞭解你,你連小雞都能孵出來。”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隻是說出我真實的想法。我笑瞭,她也笑瞭,我離開她傢的時候也是一樣——給未來的草坪澆著水,面帶微笑。

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這麼高興過瞭。雞蛋事件終於被我拋在腦後。我有種如蒙大赦的感覺,解脫並快樂著。

晚餐時分,我花瞭幾分鐘的時間才意識到,我是唯一一個心情愉快的人。利奈特和平時一樣悶悶不樂,就不去管她瞭。而爸爸一上來就劈頭蓋臉地因為草坪的事罵瞭我一頓。

“沒問題,”我告訴他,“我明天一定去。”

這樣一來,我也變得滿面愁容。

媽媽對外公說:“爸爸,你今晚很累?”

他坐在那裡安靜得像塊石頭,我幾乎沒註意到。

“是啊,”爸爸吃完他面前的飯菜,“那個姑娘讓你幹瞭太多活兒?”

外公用餐巾擦瞭擦叉子,然後說道:“那個姑娘的名字叫朱莉,不,她不像你說的冷酷無情,‘讓我幹太多活兒’。”

“冷酷無情?我?”爸爸笑瞭,“你現在對那個姑娘真是情有獨鐘啊,不是嗎?”

有那麼一個瞬間,連利奈特似乎都不再撅著嘴瞭。這是挑釁,人人都看得出來。

媽媽用腳推著爸爸,可是這讓事情變得更糟。“不,佩西!我隻想知道,為什麼你爸爸連跟他自己的外孫玩玩棒球都做不到,卻有那麼多精力和願望跟陌生人交朋友!”

哦,是啊!我想。但我又記起來——我欠外公一個人情,欠他一個巨大的人情。

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冷靜點兒,爸爸。朱莉隻是讓外公想起瞭外婆。”

所有人都閉上嘴,朝我看過來。於是我看著外公說:“呃……是不是這樣,外公?”

他點點頭,繼續擺弄叉子。

“讓你想起蕾妮?”爸爸看看媽媽,再看看外公,“不可能!”

外公閉上眼睛:“她的性格讓我想起蕾妮。”

“她的性格?”爸爸說。他就像在跟一個說謊的幼兒園小孩兒對話。

“沒錯,她的性格。”外公沉默瞭一會兒,問道,“你們知道貝克傢為什麼直到現在都沒有修整院子嗎?”

“為什麼?這是明擺著的。他們全是些廢物,就是這樣。他們有一間破破爛爛的房子,兩輛破破爛爛的車,和一個破破爛爛的院子。”

“他們不是廢物,瑞克。他們是好人,誠實的人,努力工作的人——”

“也是些對自己展現給他人的形象一點兒自豪感也沒有的人。他們住在我傢對街已經超過六年瞭,對於現在的狀況,他們找不到任何借口。”

“沒有嗎?”外公深吸一口氣,像是在心裡權衡瞭一下,然後他說,“瑞克,告訴我。假如你有一個在心理或者生理上有嚴重缺陷的兄弟姐妹,或是子女,你會怎麼做?”

就像外公在教堂裡放瞭個屁一樣,爸爸的臉皺成一團,搖著頭,最後說道:“查特,這有什麼關系嗎?”

外公盯著他看瞭很久,然後輕輕地說:“朱莉的爸爸有個智障的兄弟,而且——”

爸爸打斷瞭他,笑著說:“好吧,這很說明問題瞭,對不對。”

“很……說明問題?”外公輕聲地,冷靜地問道。

“當然!這足夠說明那傢人為什麼像現在這樣!”他笑瞭,輪番看著我們。

“那是遺傳病。”

人人都看著他。利奈特露出驚訝的表情,她頭一次語塞瞭。媽媽說:“瑞克!”爸爸隻能緊張地笑瞭笑:“我是在開玩笑!我是說,他們傢一定有什麼地方出瞭問題。哦,對不起,查特。我忘瞭,那個姑娘讓你想起瞭蕾妮。”

“瑞克!”媽媽再一次叫道,現在她真的生氣瞭。

“哦,佩西,拜托。你爸爸過分煽情瞭,他搬出一個不知道在哪裡的弱智親戚,隻是想讓我因為批評鄰居感到負疚。每個傢庭都有每個傢庭的問題,可他們還是會收拾好草坪。他們應該對自己的產業有點責任感,哦,真讓人受不瞭!”

外公的臉因為激動而發紅,但他的聲音一直很平靜:“那所房子不是他們的產業,瑞克。房主本應該負責房屋的清潔工作,但他沒有做到。由於朱莉的爸爸要對他的兄弟負責,所以他們全部的收入都用來照顧他的兄弟瞭,這顯然要花很多錢。”

媽媽的聲音很輕很輕:“政府部門不管他嗎?”

“我不清楚細節,佩西。也許附近沒有這樣的政府救濟部門。也許他們覺得私人陪護對他更好。”

“還是一樣,”爸爸說,“政府有相應的救濟措施,如果他們不去依靠,那是他們的選擇。他傢有什麼染色體變異的問題並不是我們的責任,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內疚——”

外公一拍桌子,幾乎站瞭起來:“這跟染色體沒有任何關系,瑞克!那是由出生時缺氧造成的。”他放低瞭聲音,卻讓他的話聽上去更有說服力瞭。

“朱莉的叔叔出生時臍帶繞頸兩周。前一秒鐘他還是個完全正常的嬰兒,就像你兒子佈萊斯一樣,後一秒鐘他就留下瞭永久性的創傷。”

媽媽忽然歇斯底裡地爆發瞭。幾秒鐘之內,她哭得淚如泉湧,爸爸摟著她,試圖讓她鎮靜下來,可是沒有用。她根本哭得無法自拔。

利奈特扔下餐巾嘟囔著“這個傢簡直是個笑話”,然後走瞭。媽媽匆忙地離開房間,用手捂著臉,抽泣著,爸爸跟在她後面,臨走時扔給外公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兇狠表情。

現在隻剩外公和我對著一桌冷掉的食物。“哇,”我終於開口,“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還沒有告訴你。”他對我說。

“什麼意思?”

他像塊花崗巖一樣沉默著,然後靠在桌子上對我說:“你覺得是什麼讓你媽媽這麼難過?”

“我……我不知道,”我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因為她是女人?”

他幾乎不動聲色地笑瞭笑,“不對。她很難過,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差一點兒就跟貝克先生有一樣的遭遇。”

我認真地想瞭想,然後說道:“她的兄弟出生的時候也是臍帶繞頸?”

他搖搖頭。

“呃,那是……”

他靠得更近瞭,低聲對我說:“是你。”

“我?”

他點點頭,“繞頸兩周。”

“可是……”

“給你接生的醫生很能幹,而且臍帶繞得不算太緊,所以他能夠在你出生的時候把它松開。你沒有在出生的時候被自己勒死,但悲劇很可能就這樣發生瞭。”

如果早幾年,甚至早幾個星期有人告訴我出生的時候可能被勒死,我一定會拿來開開玩笑,而且我大概會說,是啊,這很好,但是現在,我根本不想跟誰討論這件事。

但是經歷瞭這麼多,我已經接近崩潰瞭,我的腦子裡不能自已地徘徊著一個問題。如果情況不同,我會怎麼樣?他們會怎樣對待我?聽爸爸的意思,他不會花太多心思在我身上,這是肯定的。他會把我放在某個精神病院,或其他什麼地方,然後忘記我的存在。但我又想,不!我是他兒子,他不會那麼做……

他真的不會嗎?

我環顧傢裡的一切——大房子,白色的地毯,古董和藝術品,諸如此類。他們會為瞭讓我過上更好的生活而放棄這一切嗎?

我很懷疑,非常懷疑。我會是個讓他們難堪的東西,是他們極力想忘掉的東西。我的父母一向看重事物的外在,尤其是爸爸。

外公輕輕地說:“不要去設想沒有發生的事,佈萊斯。”他仿佛能看到我的想法,又加瞭一句,“為瞭他沒做的事而譴責他,是不公平的。”

我點瞭點頭,試圖平靜下來,卻仍然思緒萬千。他說:“對瞭,謝謝你剛才幫我說話。”

“什麼?”我問,喉嚨裡感到一陣抽搐和腫脹。

“關於你的外婆。你怎麼知道的?”

我搖搖頭:“朱莉告訴我瞭。”

“哦?你終於跟她說話瞭?”

“是的。實際上,我去跟她道歉瞭。”

“哦!”

“這讓我感覺好多瞭,不過現在……上帝,我覺得自己又變成渾蛋瞭。”

“別這樣。你道歉瞭,這才是最重要的。”他站起來說,“我想出去走走。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出去走走?我現在隻想回到房間,鎖上門,一個人待著。

“我覺得這有助於清空頭腦。”他說。我發現這不僅僅是出去走走——而是邀請我和他一起去做點什麼。

我站瞭起來:“好,我們出去吧。”

外公從一個隻會對我說“把鹽遞過來”的人,變成瞭一個真正健談的朋友。我們在附近越走越遠,我發現外公不隻懂得很多,還是個有趣的人。這很微妙。不僅是他所談及的東西,還有他講話的方式。我想,這種感覺真的很酷。

在回傢的路上,我們經過無花果樹曾經屹立的地方,那裡現在是一所房子。外公停下來望著夜空,說:“那裡一定曾有過壯觀的景色。”

我也把頭抬起來,頭一次發現這裡的夜晚能看到星星。“你見過她爬上去嗎?”我問他。

“有一次開車經過這裡的時候,你媽媽曾指給我看過。她爬得那麼高,把我嚇瞭一跳,不過,讀瞭那篇新聞,我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搖搖頭,“樹被砍掉瞭,可是她仍然保留著那棵樹給她帶來的快樂和感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很高興自己不用回答這個問題。他隻是笑瞭笑,接著說道:“有些人外表平庸,有些人外表華麗耀眼……”他轉過身面對著我,“但是,你總會遇到一些人,由內而外地散發著彩虹般的光芒,一旦遇見過,別人對你來說都不過是浮雲。”

走到我傢的門廊,外公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很高興跟你一起散步,佈萊斯。我很開心。”

“我也是。”我告訴他。然後我們一起走進屋子。

我們馬上意識到,走進瞭一個戰場。雖然沒有人叫喊哭泣,但從父母的表情我就能看出來,我和外公出門的時候,這裡經歷瞭一次重大危機。

外公悄悄地對我說:“我想,我得去修修這道‘圍欄’瞭。”他走向客廳,去和爸爸媽媽談一談。

我對眼前的氣氛束手無策。我直接回到房間,關上門,撲倒在床上,陷入一片黑暗。

躺在那兒,我在心裡回放著晚餐時的爭執。心煩意亂之間,我坐起來,望著窗外。貝克傢的房子裡亮著燈,街燈亮得刺眼,可是夜幕仍然是一片厚重的黑色。似乎比平時還要暗,也許更沉重。

我靠近窗戶,仰望天空,但是看不到一顆星星。

我不知道朱莉有沒有在夜裡爬上無花果樹,坐在滿天星鬥中間。

我搖搖頭。平庸,華麗,或是燦爛。那又怎麼樣?對我來說,朱莉·貝克從來都是平淡而枯燥的。

我打開臺燈,從抽屜裡翻出報道朱莉的那份報紙。

和我想的一樣——他們恨不得把朱莉寫成捍衛國會山的鬥士。他們管她叫“來自都市荒原的強大呼聲”以及“一座光芒四射的燈塔,闡明瞭我們的需求:遏制對我們曾經古雅安寧的社區的過度開發”。

饒瞭我吧。我是說,一個人為瞭在自己的土地上蓋房子而砍掉一棵樹,這有什麼不對呢?那是他的土地,他的樹,他的決定。就是這樣。這篇文章讓我想吐。

除瞭文中引用的朱莉自己的話。也許是為瞭和記者的觀點作個對比,但是有關朱莉的部分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自傷自憐。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它們看起來,呃,很深刻。坐在樹上讓她變得非常富有哲理。

奇怪的是,她的話我完全能夠理解。她講述瞭坐在樹上的感覺,還說那不僅僅是空間上的區別。“遠離地面,被風吹拂著,”她說,“就像你的心被美撞瞭一下。”你認識哪個初中生能說出這種話?反正我的朋友裡一個都沒有。

不隻是這些,她還說瞭什麼整體可以遠遠大於組成它的各部分之和,以及人們為什麼需要某些東西帶著他們抽離日常生活,讓他們感受到生命的奇跡。

我把關於她的部分讀瞭一遍又一遍,想知道她什麼時候開始思考這些東西。我是說,不開玩笑,朱莉·貝克很聰明,但這些東西已經遠遠超過瞭功課全A的范疇。

如果我一個月前讀到這篇文章,我會把它當成垃圾丟進垃圾箱,但是不知為何,它現在對我有瞭新的意義。非常有意義。

一個月以前,我也絕對不會註意朱莉的照片,但現在我發現自己正在盯著它看。不是那幅全景照片——那上面的緊急救援裝備占的地方比朱莉還大。是另外一張照片,在下半個版面。攝影師大概用瞭長焦鏡頭,你能看到她在樹上,但隻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她望著遠方,風把頭發吹向背後,仿佛她正開著一條船,駛向太陽。

這麼多年,我一直躲著朱莉·貝克,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她的樣子,而現在,我忽然無法自拔地凝視著她。這種奇怪的感覺漸漸充斥瞭我的胃,我不喜歡這樣。一點兒也不喜歡。說實話,這種感覺把我嚇得夠戧。

我把報紙塞進枕頭底下,試圖提醒自己朱莉·貝克曾經給我帶來的痛苦。

可是我的思緒很快就飄向別的地方,沒過多久,我又把這份愚蠢的報紙從枕頭底下掏出來。

這太瘋狂瞭!我在幹什麼?

我強迫自己關上燈,躺在床上。心情漸漸平復,好吧,是時候放輕松瞭。

《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