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探視

星期天的早晨,傢裡總是一片祥和。爸爸在睡懶覺。媽媽享受著不做早飯的輕松。如果哥哥們不在外面和樂隊一起練習,直到中午你都不會感受到他們的存在。

我通常會在別人睡覺的時候,踮起腳尖溜到院子裡撿雞蛋,然後倒上一碗麥片,回房間坐到床上邊吃邊看書。

不過,這個星期天例外——經歷瞭幾乎一整夜的沮喪和不安——我醒來後隻想做點運動,用來趕走盤踞在心中的困惑。

我真正想做的,是高高地爬上我的無花果樹,但我最終滿足於給院子澆水,這讓我有時間思考。我擰開水龍頭,反復地澆灌著泥土,欣慰地看到它們是多麼黝黑肥沃。我在心裡忙著跟播在土裡的草籽說話,引誘它們快快發芽,好迎接初升的太陽。這時,爸爸從屋裡走出來。

他剛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的,手裡捏著團成一團的雜貨袋。“爸爸!對不起,我把你吵醒瞭。”

“你沒吵醒我,親愛的。我已經起來一會兒瞭。”

“你不是要去上班吧?”

“不,我……”他盯著我看瞭一會兒,然後說道,“我去探視戴維。”

“戴維叔叔?”

他朝卡車走去:“是的。我……我中午之前回來。”

“但是爸爸,為什麼今天去看他?今天是星期天。”

“我知道,親愛的,可今天是個特殊的星期天。”

我關上水龍頭,“為什麼特殊?”

“今天是他的四十歲生日。我想去看看他,送他一件禮物。”他拿出一個紙袋,“別擔心。我會帶些薄餅回來當午飯,好嗎?”

“我跟你一起去。”我把水管扔到一邊。我甚至連衣服都沒換——隻穿著運動服和球鞋,連襪子都沒穿——但我根本沒有猶豫。我一定要去。

“你不願意待在傢裡,和媽媽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上午嗎?她肯定——”

我走到副駕駛座旁邊,說:“我要去。”然後爬進去,把門關好。

“可是——”他透過駕駛座的門對我說。

“我要去,爸爸。”

他端詳著我。片刻,他說“好吧”,然後把紙袋放在後座,“我給你媽媽留張便條。”

他進屋去瞭,我系上安全帶,告訴自己這是個好主意。我幾年前就應該這麼做。戴維叔叔是我傢的一分子,是爸爸的一部分,也是我的一部分。這正是我瞭解他的好機會。

我端詳著身邊的紙袋。爸爸給他弟弟帶去瞭什麼東西作為四十歲生日禮物?

我把它拿起來。不是畫——比畫輕很多。當我搖晃它的時候,發出一種奇怪的、輕柔的咔嗒聲。

我剛想偷偷掀起一角往裡看,爸爸就從門口走過來瞭。我放下紙袋坐好,他坐進駕駛座,我問他:“你不介意我去吧?”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手裡的鑰匙停在打火的位置。

“我……我希望不會破壞掉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光。”

他發動車子:“不會的,寶貝。你跟我一起去,我很高興。”

去往格林海文的路上,我們沒怎麼說話。他似乎想看看風景,而我,好吧,我有很多問題,但哪個也不想問出口。不過,坐在爸爸車裡的感覺真好。沉默比交談更緊地把我們聯系在一起。

到瞭格林海文,爸爸停下車,但我們沒有馬上下去。

“你需要適應這裡,朱莉安娜,但你會喜歡上這裡的。你會喜歡上他們。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我點點頭,但有種奇怪的恐懼感。

“來吧,”他從座位上拿起紙袋,“我們進去吧。”

對我來說,格林海文不像個醫院,但也不怎麼像個傢。它是個長長的、方方正正的建築。走廊遮著一層湖綠色的遮陽棚,沿途的花圃裡是剛剛種下的三色堇,還掛著泥土,有點歪歪斜斜的。

草坪有些斑駁,鄰近建築物的地方挖瞭三個深深的洞。

“這裡的住戶負責照料花園,”爸爸解釋說,“這是他們康復訓練的一部分,對治療有幫助。這些洞將要用來種植桃子、李子和梨。”

“果樹?”

“是的。為瞭投票,他們爭得不亦樂乎。”

“在這些……住戶當中投票?”

“沒錯,”他推開一扇玻璃門,說道,“進來吧。”

屋裡很涼爽,聞起來有清潔劑的松木味和漂白劑的氣味,還隱隱透出某種曖昧的辛辣味道。

沒有接待臺或是等待區,我們直接走到一處巨大的十字路口,有著白色的墻壁和窄窄的木頭長凳。左手是一間擺著電視機和幾排塑料椅子的大房間,右手是幾間開著門的辦公室,我們身邊放著兩個松木衣櫥。其中一個開著門,裡面整齊地掛著半打灰色運動服。

“早上好,羅伯特!”一間辦公室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早上好,喬西。”爸爸回答道。

她從屋子裡走向我們倆,說:“戴維已經起床瞭。大概六點鐘就起來瞭。梅佈爾告訴我今天是他的生日。”

“梅佈爾說得對。”他轉身對我笑瞭笑,“喬西,我想向你介紹我的女兒,朱莉安娜。朱莉安娜,這位是喬西·格倫馬克。”

“哦,太好瞭,”喬西牽起我的手,“我在戴維的相冊裡見過你的照片。你快要讀高中瞭,對不對?”

我驚訝地看著她,再看看爸爸。我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不過我能看出他確實向她提起過我。“是的,我想……是的。”

“喬西是這兒的管理員。”

“以及,”喬西笑著補充道,“我還沒有從這裡畢業!在這兒待瞭十七年啦,恐怕還會再待下去。”電話鈴響瞭,她匆匆地跑去接:“知道瞭。一會兒見。檢查娛樂室,再查查他的房間。你肯定能找到他。”

爸爸帶我轉過一個彎,沿著走廊走得越深,那種隱蔽的辛辣味道來得越濃烈。這地方就像是經年累月沒人打掃的小便池。

走廊的盡頭,一個小個子蜷縮在輪椅裡。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個孩子,走近一點兒,我發現那是個女人。

她的頭發幾乎掉光瞭,她張開沒牙的嘴,對爸爸笑瞭笑,拉過他的手開始說話。

我的心沉到谷底。她發出的聲音就像喉嚨被堵住一樣,消失在舌頭上。她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而她那麼熱切地盯著爸爸——好像他肯定能理解她說的話。

出乎我的意料,爸爸說:“你說的完全正確,梅佈爾。就是今天。所以我來瞭。”他提起雜貨袋,低聲說,“我給他帶瞭一點兒小禮物。”

“唔——哇哇,”她說,“你怎麼知道的?”

她沖爸爸發出咯咯的聲音,直到他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說:“我想是一種強烈的預感吧。他喜歡過生日,而且——”他看到她正在註視著我。

“呼哈。”她說。

“這是我女兒,朱莉安娜。朱莉安娜,來認識一下非凡的梅佈爾小姐。她能記住每個人的生日,而且狂熱地喜愛草莓奶昔。”

我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低聲說“很高興認識你”,但隻換來一張充滿懷疑的面帶愁容的臉。

“好吧,我們去找戴維瞭。”爸爸說,然後拿起袋子晃瞭晃,“假如他來找你,千萬別泄密哦。”

我跟著爸爸走向臥室,他在門口停下來喊道:“戴維?戴維,我是羅伯特。”

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口。我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是爸爸的兄弟。他身材健壯,戴著一副厚厚的棕色眼鏡,他的臉看上去蒼白而腫脹。可是他伸出雙手抱住爸爸,並且喊道:“烏巴德!喲吼!”

“是的,是我,弟弟。”

我跟著他們走進房間,看到墻上掛滿瞭拼圖。它們是直接貼在墻壁上的,甚至延伸到天花板上!房間看上去舒適而愜意,充滿趣致。我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個用絎縫被搭成的洞穴。

爸爸伸直手臂扶著他的弟弟,說道:“看看我帶誰來瞭!”

有那麼一瞬間,戴維看起來幾乎嚇壞瞭,可是爸爸接著說:“這是我的女兒,朱莉安娜。”

戴維的臉上忽然綻開瞭笑容,“朱——維——安——娜!”他喊著,然後抓住我,給瞭我一個擁抱。

我覺得自己快要窒息瞭。我的臉被埋住,他緊緊地摟著我,把空氣都擠走瞭,還左右搖晃著。然後,他傻笑著松開我,跌進一把椅子,“這是窩——的——身——日!”

“我知道,戴維叔叔。生日快樂!”

他又咯咯地笑瞭,“歇——歇——你!”

“我們給你帶來瞭禮物。”說著,爸爸打開紙袋。

在他拆開禮物之前,在我看到禮物實際的尺寸之前,我想起在車裡搖晃它的聲音。當然!我心想。那是一幅拼圖。

戴維叔叔也猜到瞭,“一幅賓——圖?”

“不隻是拼圖,”爸爸把禮物從袋子裡拿出來,“一幅拼圖,還有一個風車。”

爸爸在拼圖盒子外面包瞭一張漂亮的藍色包裝紙,還用一個蝴蝶結把紅黃相間的風車固定在盒子上。戴維叔叔一把扯下風車,開始朝它吹氣。先是輕輕地吹,然後使勁吹起來,噴出許多口水。“橙——設!”他邊吹邊喊,“橙——設!”

爸爸溫柔地從他手裡拿過風車,笑瞭,“紅色和黃色加在一起是橙色,對不對?”

戴維試圖把風車搶回去,但是爸爸說:“我們一會兒帶著它到外面去,風會替你吹動它。”並把拼圖放回他手裡。

包裝紙被撕成碎片扔在地上,我湊近去看爸爸給他買瞭什麼拼圖,結果驚得倒抽一口涼氣。三千塊!圖案隻是簡單的白雲和藍天。沒有陰影,沒有樹木——除瞭白雲和藍天什麼都沒有。

爸爸指著天花板中心的一點,“我想它正好適合那裡。”

戴維叔叔向上看去,點點頭,然後撲向他的風車,說道:

“外——面?”

“沒問題。我們去散步吧。你想去麥克艾略特那裡吃個生日冰激凌嗎?”

戴維叔叔把頭上下晃動:“好!”

我們在喬西那裡登瞭記,然後走到大街上。戴維走得不快,因為他的身體似乎更希望向內伸展,而不是向前進。他有內八字,還駝著背,我們走路的時候,他幾乎是重重地壓在爸爸身上。

但他堅持把風車放在胸前,看著它旋轉,時不時喊著“橙——設,橙——設”。

麥克艾略特是個賣冰激凌的雜貨鋪。冰激凌櫃臺上支起紅白條紋的遮陽棚,還放著幾張白色的桌椅,貼著紅白條紋的壁紙。看上去非常有節日色彩,尤其是放在雜貨鋪這個環境下。

爸爸給我們每人要瞭一個蛋筒,我們坐下之後,爸爸和戴維聊瞭兩句,但是大多數時間戴維一心想著他的巧克力拼軟糖口味的冰激凌。爸爸不時沖我露出微笑,我也笑瞭,但我仿佛和他隔瞭很遠。他們倆來這裡吃過多少次冰激凌?他這樣為他弟弟慶祝過多少次生日瞭?梅佈爾、喬西以及格林海文的其他人,他認識他們多久瞭?這麼多年,我怎麼從來沒來陪伴過我的叔叔?仿佛爸爸背著我過著一種秘密的生活。在我之外,還有一個完整的傢。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不明白。我正在生氣,這時戴維手裡的蛋筒碎瞭,冰激凌落在桌子上。

爸爸還沒來得及制止,戴維已經把冰激凌撿起來,試著往蛋筒裡塞。但是蛋筒已經碎成瞭塊,於是冰激凌又掉下來,不過這次掉在瞭地上。

爸爸說:“別動它瞭,戴維。我再給你買一個。”但戴維不聽。他的椅子向後倒,他把頭也跟著埋下去。

“不要,戴維!我去給你買個新的。”爸爸伸出手去拉他,但戴維不肯動地方。他抓起冰激凌,向蛋筒剩下的部分塞過去,當蛋筒最底下也完全碎裂之後,他尖叫起來。

這太可怕瞭。他就像一個兩百磅重的嬰兒,倒在地板上發脾氣。他喊著我聽不懂的詞,爸爸試著讓他平靜下來,然後對我說:“朱莉安娜,你能再幫他買一個蛋筒嗎?”

看櫃臺的男人用他最快的速度裝著蛋筒,但短短幾秒鐘之內,戴維已經揮舞著手臂打翻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把巧克力抹得到處都是。收銀臺的櫃員和顧客看上去全都嚇呆瞭——仿佛戴維是某種即將毀滅世界的怪物。

我把新的蛋筒遞給爸爸,他又遞給躺在地上的戴維。當他坐在地上吃蛋筒的時候,我和爸爸在他身邊忙著把所有東西放回到它們應該在的位置,擦掉污跡。

回格林海文的路上,戴維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他吹著風車,不時喊道“橙——設”,但是當爸爸打開前門,我看出戴維已經累瞭。

走進他的房間,戴維把風車放在床上,拿起裝拼圖的盒子。“你為什麼不先休息一會兒再開始玩呢?”爸爸問他。

戴維搖瞭搖頭,“先——在。”

“好吧。我來幫你作好準備。”

爸爸從床底下拉出一張牌桌,把桌腿打開,擺好。他把桌子推到墻邊離床不遠的地方,然後拿來一把椅子放在旁邊,“好瞭。可以開始瞭。”

戴維打開盒子,已經把拼圖篩瞭一遍,“則——個——拼——讀——粉——好,烏巴德。”

“你喜歡它,我很高興。你覺得能在星期三之前拼好嗎?那時我可以回來幫你把它貼到天花板上,如果你喜歡的話。”

戴維點瞭點頭,可是他已經全心投入拼圖裡去瞭,小心地把拼圖放在桌子上。

爸爸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星期三再來看你,好嗎?”

他點點頭。

“你要不要和朱莉安娜告別?”

“百——拜。”他說,不過目光根本沒離開那盒拼圖。

“再見,戴維叔叔。”我試圖讓自己的聲音愉快一點兒,但是沒有做到。

回到車上,爸爸扣上安全帶,說道:“就是這樣。”

我隻是看著他,試圖笑一笑。

“你是不是跟我一樣累極瞭?”他說。

我點點頭,“一切都很好——除瞭冰激凌。”

爸爸輕輕地笑瞭,“除瞭冰激凌,”然後他換上嚴肅的語氣,“問題在於,你永遠也不知道這‘冰激凌’會是什麼樣子。有時候是屋裡的一隻蒼蠅。有時候是他穿襪子的感覺。你沒法預料到每一件事。一般說來,冰激凌還算安全。”他搖著頭,閉上眼睛,思考著我無法想象的什麼東西。最後,他終於把火打著,說道:“戴維和我跟你媽媽一起住過一段時間。在你們出生之前。曾經以為,他和我們住在一起總比寄養在這裡強,但我們錯瞭。”

“但是不管怎麼說,現在一切都很順利……”

他掛上倒車擋,“戴維有許多許多的特殊需求,包括情緒上和生理上的。你媽媽和我無法全照顧到。幸運的是,他在這裡很快樂。他們有固定的方法,教他如何照顧自己——穿衣服,洗澡,刷牙,怎樣與人相處,怎樣交流。他們出去遠足,他還有個工作,是幫醫生辦公室寄信。”

“真的?”

“每天早上,他去那裡把信折好,放進信封裡。格林海文對他很好。他得到瞭無數無微不至的關心。他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

過瞭一會兒,我問道:“但他是我們傢的一分子,爸爸。他從來不到我傢做客,這是不對的。甚至聖誕節和感恩節都不來!”

“他不想來,親愛的。有一年你媽媽和我堅持要他在傢和我們一起過感恩節,那變成瞭你能想象得到的最大的麻煩。他打碎瞭一扇車窗,他是那麼沮喪。”

“可是……我們為什麼不來探望他?我知道你經常來,但我是指其他人。他們為什麼不來?”

“嗯,他們的耐心被消耗殆盡瞭。媽媽因此非常沮喪和抑鬱,我能理解。我們都認為,這裡不適合小孩子。”

他加速上瞭高速公路,沉默地開著車。他最後說道:“時間過得真快,朱莉安娜。前一天你還把孩子抱在懷裡,後一天你就發現她幾乎變成一個女人瞭,”他悲哀地對我笑瞭笑,“我愛戴維,但他是個負擔,我希望你能遠離這個負擔。但是現在,我意識到他還是造成瞭影響,對你,以及整個傢庭。”

“但是爸爸,這不是……”

“朱莉安娜,我隻想說,對不起。我想給你很多東西,把所有都給你。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給予的卻隻有那麼少。”

“不是這樣的!”

“好吧,我想你明白我已經在內心世界尋找到我想要的東西,但如果用客觀的標準去衡量,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像羅斯基先生那樣的男人顯然比我做得更好。他陪伴傢人的時間更多,給予的更多,而且他也許比我有趣得多。”

爸爸既不是在違心地恭維,也不是出言贊賞,但是,我仍然不敢相信這是他的真心話。“爸爸,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覺得你是最好的爸爸!有一天我要結婚的話,絕對不想找個羅斯基先生那樣的男人!我想找個你這樣的人。”

他看著我,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真的嗎,”他笑瞭,“好吧,等到那一天,我會提醒你的。”

從那一刻開始,我們的旅途不再充滿悲傷和壓抑。我們笑啊,鬧啊,天南地北地聊,快到傢的時候,話題集中在一種東西上。

薄餅。

可是,媽媽有別的打算。她擦瞭一上午地板,堅決否定瞭薄餅這個主意。“我需要吃些更管用的食物。比如烤火腿加奶酪。加上洋蔥,”她說,“很多很多洋蔥!”

“擦地板?”爸爸說,“今天是星期天,特瑞納。你幹嗎要擦地板呢?”

“化緊張情緒為力量,”她看著我說,“怎麼樣?”

“很好。我很高興我去看他瞭。”

她瞥瞭爸爸一眼,然後看著我,“好吧,那很好,”她嘆瞭口氣,“我擦地板還有一個原因,佩西打電話過來瞭。”

“羅斯基太太?”爸爸問道,“出什麼問題瞭?”

媽媽把碎發撥到耳後,說:“沒有……她邀請我們下周五去她傢吃飯。”

我們錯愕地看著她,然後我問:“我們全傢?”

“是的。”

我能猜到爸爸是怎麼想的:為什麼?在對街住瞭這麼久,我們從來沒被邀請過。為什麼是現在?

媽媽也猜到瞭他的想法。她嘆瞭口氣:“羅伯特,我不是很清楚原因,但她堅持邀請我們去做客。她說話帶著哭音,說她很抱歉從未邀請過我們,現在她很想多瞭解我們一些。”

“你怎麼回答她的?”

“我幾乎沒法拒絕。她人很好,查特又幫瞭很大的忙……”她聳聳肩,“我說我們會去的。周五晚上六點。”

“真的嗎?”我問。

她又聳聳肩:“我想這也不錯。雖然有點奇怪,但還不錯。”

“哦,好吧,”爸爸說,“周五我不會安排加班瞭。男孩子們呢?”

“那天沒有關禁閉的記錄,也不用去打工,但我還沒有告訴他們。”

“你確定他們想邀請我們全傢?”爸爸問道。

媽媽點點頭:“她很堅持。”

看得出來,去羅斯基傢吃晚飯的事讓爸爸很不自在,但我們倆都知道,這個邀請對媽媽來說意義重大。“好吧。”他說完就去切奶酪和洋蔥瞭。

下午,我懶散地看看書,做做白日夢。第二天在學校,我無法集中精力。我的思緒總是飄到戴維身上。我想象著爺爺奶奶的樣子,他們怎樣應對一個像他這樣的孩子。

我的白日夢裡也有許多無花果樹的身影,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出於哀傷。然後我想到媽媽對無花果樹的評價,說它是堅韌的象征。它還是樹苗的時候就被損壞過,最終卻生存下來瞭。它長大瞭。別人覺得它醜,我卻從不這樣認為。

也許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認為很醜的東西,說不定別人卻認為很美。

雪莉·斯道爾斯就是個完美的例子!對我來說,她完全一無可取,可是其他人卻認為她棒極瞭。

管她呢。

好吧,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瞭一周。直到周四為止。社會科學課上,我們去圖書館查資料,準備著名歷史人物的論文。我選瞭蘇珊·B.安東尼和她為選舉權所作的鬥爭為題目,正在翻書的時候,達拉·特萊斯勒站在書架的盡頭沖我做手勢。

達拉跟我選瞭幾門同樣的課,但我們不算真正的朋友,我向身後看瞭看,以為她在招呼別人。

“過來!”她用口型說,拼命地向我揮著手。

我急忙走過去。她指著一排書後面,小聲說:“你聽!”

那是加利特的聲音。然後是佈萊斯。他們談論的是……我。關於我的雞,還有沙門氏菌感染,關於佈萊斯怎麼扔掉我的雞蛋,以及我如何整修我傢的院子。

佈萊斯的聲音顯得很難過,但是,突然間,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凍住瞭。他在說戴維!

然後加利特笑瞭:“智障?好吧,那能說明很多問題,不是嗎?你知道的……我是說,朱莉。”

他們沉默瞭一會兒。那一刻,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們能聽到我怦怦的心跳聲,但是佈萊斯笑瞭,他說:“哦,是啊。”

我結結實實地癱倒在地上。下一秒,他們的聲音就消失瞭。達拉看瞭看那個角落,然後坐在我身邊,說:“哦,朱莉,我非常、非常抱歉。我還以為他要坦白他曾經暗戀過你呢。”

“什麼?達拉,佈萊斯沒有暗戀過我。”

“你怎麼瞭?你難道看不出他盯著你的樣子?那孩子早就墜入愛河無法自拔瞭。”

“哦,絕對沒有這回事!你剛剛聽到他說瞭,達拉!”

“是的,但是昨天,就在昨天我撞見他盯著你,他說你頭發裡有隻蜜蜂。一隻蜜蜂,姑娘。這是不是你聽過最糟糕的借口?”

“達拉,你剛才親耳聽到瞭,我寧願相信我的頭發裡真的有隻蜜蜂。”

“哦,你以為自己有那麼甜?像蜂蜜似的招惹蜜蜂嗎?好吧,蜜糖,你能招惹到的唯一一隻蜜蜂就是佈——萊——斯。真有趣,是不是。但是聽到剛才的話,我真想殺瞭他,姑娘,殺瞭他。”她站起來,走瞭出去,又回過頭來說,“別擔心,我不會多嘴的。”

我隻是搖搖頭,忘掉達拉的話吧。她錯得太離譜瞭。

我不能忘記的是佈萊斯和加利特的話。他們怎麼能如此殘忍?如此愚蠢?這是不是爸爸成長中時常遇到的事?

我想得越多就越生氣。佈萊斯有什麼權利拿我叔叔尋開心?他敢!

我的臉頰熱得像一團火,而心臟像是被打瞭一個又冷又硬的結。電光石火之間,我明白瞭——我從佈萊斯·羅斯基那裡畢業瞭。讓他繼續和那雙湛藍眼睛做伴去吧。還有他那假惺惺的笑容,以及……我的初吻。沒錯!讓他留著它好瞭。我再也不會跟他說話瞭,永遠不會!

我風風火火地跑回蘇珊·B.安東尼的書架前,找到兩本我需要的書,然後回到桌子旁邊。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圖書館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明天我們要去羅斯基傢吃晚飯。

我拉上書包拉鎖,甩到肩膀上。經歷瞭這些,我當然有權拒絕去他傢!不是嗎?

《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