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陳倦

【一】

我今年三十一歲,辛達夷三十二歲。我記得相識時,我們都在高一。我還記得他的生日是除夕,但是已經記不得,時間是怎樣流逝。

它這樣飛速走過,帶走瞭我年少時大半不想記起的回憶,卻沒有帶走一個辛達夷。

我以為我向往最多的東西是自由,可是沒有一種自由,刻畫出這樣孤獨的陳倦,讓陳倦也感受到痛苦和遲疑。這世界,最大的自由不是困在一個角落在腦中放過無數隻白鴿,而是,能夠走出房間,適應人間的擁擠。

我不是言希,我沒有言希那樣的耐心。

是的,是耐心。

他表面不願意與這世界妥協半分,可是,他的每一幅畫,卻展現出無與倫比的細心與野心。

高中時的同學參加言希、阿衡孩子的滿月宴,回來時同我嘀咕道:“從未見過像他們這樣不像夫妻的夫妻,一個總當媽收拾爛攤子,一個撒嬌無賴任性胡鬧。他們怎麼就能成,我怎麼還單身?這不科學啊。”

我笑瞭,沒說話。

對於我們身邊的同學,大多隻會看到委曲求全的阿衡和高姿態恣意的言希,他們不與我們這幫人,對,我們這樣“曾經”的一群人深刻相處,永遠不會明白,溫衡生氣時,眼中的忍耐和悲傷該用什麼樣的語言形容;言希望著阿衡房間的窗,而無表情時眼淚卻不停滾落又是怎樣一種表情。

我已經不大記得我自己曾經是什麼樣子,更不記得誰特別深刻地喜歡過我,可是我卻能對我的朋友們說過的話、愛過的人、恨過的人如數傢珍。我親愛的朋友們,身為朋友,我還能做到何處?

愛上辛達夷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錯的事。錯誤不是我愛上瞭一個叫辛達夷的人,錯誤是我愛上瞭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又恰巧承擔著這世間最樸實溫柔的期許和責任。

這世間紅男綠女,就是這麼回事。他們標榜著真愛無罪,可真愛受到阻力,撒丫子跑得比誰都快。末瞭,來瞭一句:我們畢竟曾經真愛過,這樣就夠瞭。我無數次對著我傢的墻說:“辛達夷,我們畢竟曾經愛過。”

空曠的房間回響著,辛達夷,我們愛過……辛達夷,我們愛過……是的……辛達夷……

可是,這……不夠啊。

說這句話的是陳倦。

陳倦十指空握,無命無運。

【二】

我把所有的錢都打給瞭達夷,消失在這個城市的角落中。

這樣大的地方,藏起一個人顯然並不困難。三十歲的男人,早已學會收斂。走到人群熙攘的街上,不會看到三十歲低著頭的上班族,他們註意的永遠是一群嘰嘰喳喳、燦爛大笑的孩子。

隻因,我們曾經都那樣年輕過。

並且,深刻地思念著。

阿衡、言希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時,同學們又相約而去。他們在MSN上問我去不去,我第二次搖瞭搖頭,但是,我想,我也該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瞭。

去孤兒院的時候,年紀小的孩子都已經被領養得差不多瞭,剩下的都是年紀偏大的,所謂的養不熟的“白眼狼”。

我選瞭最調皮、話最多、年紀最大的孩子。因為他最不安,因為他即使年齡最大,也不過七歲而已。

我在想,我七歲的時候,在幹什麼?七歲的時候,我的父母離異。無人疼愛,個子矮小又長成這樣的黃種男孩子總是不斷地被欺負。最後一次轉校,我扮成瞭女生,軟弱而美麗對我而言,第一次成為生存的壁壘。

我收養的孩子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蔣墨。

他帶著戒備地說:“我媽媽給我起的名字,我一輩子都不會改。”

“嗯,很好。”我笑瞭。

他說他有一個弟弟,被送到瞭別的孤兒院。他說他以後,隻能靠著名字和弟弟相認,所以絕不能改名字。

蔣墨的父母出車禍身亡,臨死前把一雙兒子托出瞭窗外,才痛苦死去。

蔣墨無法忘記,我也不許他忘記。

【三】

蔣墨上小學的第一天,拉著我的手不肯丟。他和其他的小朋友參加入學典禮,還一步三回頭地看著。

所有的孩子嬉笑打鬧,蔣墨孤零零地站著,垂著頭,不肯同其他的小朋友親近。

我看瞭有些難過,遠遠地揮著手,大聲喊:“蔣墨,爸爸一直在這裡陪著你,不要怕!”

他回頭,看著我,然後就掉眼淚瞭。他狠狠地點頭,嗯瞭一聲,才轉過頭,加入瞭他人生的第一個小集體。

我第一次體會到身為人父的滋味,這滋味讓我的心暖瞭起來。

蔣墨每天吃飯時,連說帶演,眉飛色舞地給我講學校發生過的事情,一頓飯能吃上一個小時。我喜歡這種感覺,總是微笑著聽他說,偶爾訓斥他太過調皮、做得不對的地方。

蔣墨說他有一個特別好的好朋友,想帶到傢裡玩玩具。我托朋友給蔣墨從國內外買瞭太多玩具,他對每一樣都很新奇,總是自己一個人乖巧地玩著,從沒在我面前提過可以相伴的玩伴。我點點頭,答應瞭他的要求,讓他問他最好的小朋友喜歡吃什麼。

蔣墨坐在我的腿上,抱著我的脖子撒嬌:“爸爸,你真好。”

我笑瞭,把他抱起來,向上拋道:“乖兒子,快快長大吧,爸爸快老咯!”

蔣墨卻突然就不樂意瞭,噘嘴,掉起瞭眼淚。他緊緊地抱著我的脖子說:“爸爸,不要老,也不要死,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不要老,也不要死。

這真是世間最美好的心願。

【四】

蔣墨的小朋友來到傢中時,我正手忙腳亂地做菜,可看到他的那一瞬間,還是有一絲發愣。

他很有禮貌地鞠躬說:“叔叔好,我是言齊。”

我摸瞭摸這孩子的頭,忍不住用溫柔的眼神望著他。當他揚起猶如向日葵一般燦爛快樂的小臉,我點點頭,沒糾正這個小小的誤會,讓他們去遊戲室玩。

吃飯的時候,蔣墨眉飛色舞地給言齊夾菜:“我爸爸做這個可好吃啦,你嘗嘗。”

言齊吃每一樣都很開心,直到吃到排骨,皺瞭皺眉。

蔣墨問他:“你怎麼瞭?”

言齊彎彎大眼睛,笑道:“我媽媽也經常做排骨。”

他這話一說,我撲哧一聲笑瞭出來,是忍不住的大笑,這回不該做排骨的,碰到做排骨的祖師爺瞭。

蔣墨和言齊面面相覷,以為我受瞭什麼刺激。我捏瞭捏言齊的小臉,忍俊不禁道:“你長得跟你爸爸可真像。”

“你認識我爸爸?”言齊的眼睛亮瞭,小傢夥似乎對他那禍害精爸爸抱有什麼不該存在的幻想和敬仰。

“嗯,認識。我還認識你媽媽。”我笑瞭,說,“我跟你爸爸媽媽是高中同學。”

“啊,那你也認識我幹爸爸瞭?”言齊越發興奮。

幹爸爸?

“我幹爸爸叫辛達夷,他姓辛,媽媽說,是辛苦的辛。”小傢夥看我一臉迷惑,解釋道。

噢。辛,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辛如果帶苦,那陳,陳就是舊,就是過去。

我說:“我也認識辛達夷,他小時候,自己給自己起過一個英文名,叫Eve,就是除夕的意思。”

除夕,除舊迎新。

【五】

言希開瞭一場畫展,我從他和阿衡的愛兒言齊口中得知。

我戴瞭一副墨鏡遮住臉,牽著兒子的手,到瞭那裡。

那些畫的顏色鮮艷亮麗,是我一直所熟悉的。周圍的人評頭論足,或贊賞,或不屑,可是,那種第一眼見到的震撼,無人否認。

他們無人讀出這些舊時畫稿背後的痛苦,隻有我清楚,這是阿衡遠渡重洋,言希被囚禁的那段時間畫出來的。色彩有多絢麗,有多多變,表面有多明媚燦爛,他的心就有幾分萎縮,幾分封閉,幾分悲傷。

這是言希的遮掩,失去一切之時,卻沒有失去對愛的耐心等待和不曾變過的尊嚴。

他曾經指著我問道:“陳倦,你耳朵跟我一樣,也聾瞭嗎?聽見瞭嗎?為瞭這種人,你害瞭朝夕相伴八年的達夷!”

八年,八年是多久呢?

八年與十年相比,少瞭兩年,八年與十年不同,十年成全瞭溫衡和言希,八年成全不瞭陳倦和辛達夷。

我怎麼舍得害他?

我仰望那張大得掛滿半個展廳最高處的畫,上面寫著:天堂。

【六】

陸流從四面楚歌中走出來,花費的時間並不長。

他是個天才,無人質疑,可是,他曾經的失敗,所有人也都看在眼裡。我隱約記得,從很久以前,陸傢不光與言傢不共戴天,跟孫傢也不共戴天起來。

這個畫展,出現瞭陸流的身影。我以為他永遠不會再出現在阿衡、言希面前,至少厚臉皮如我,隻敢戴上墨鏡偷偷地出現。

陸流帶著他的一群秘書下屬,高姿態而來,點名要買言希的那幅《天堂》,隻因言希曾經讓他身處“地獄”。

阿衡還是老樣子,但是頭發又長長瞭一些。我曾經深深疑惑的,至今不能理解的一件事,就是阿衡高中三年的頭發的長度永遠都在一個高度,沒短過分毫,也沒長過一寸。

我曾經抓著她的頭發匪夷所思地問為什麼,達夷更比我還吃驚這個問題。這個孩子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即使生得不太美,沒有新衣服穿,沒有人疼愛,也永遠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幹凈一些。

她與陸流,除瞭性別,最大的不同便在於此。阿衡從不問自己為何得不到一些東西,陸流卻永遠在索取得不到的東西。

這是我所見過的,言希第二次與陸流對峙。第一次,隻有我在場,溫衡同學聽瞭個撓心肝的電話。這一次,我依舊在場,言夫人當仁不讓,也在場。

言齊看到瞭蔣墨,兩個小孩子笑嘻嘻地蹲在一起玩起瞭遊戲,大人之間的劍拔弩張絲毫影響不瞭他們。

我站在瞭挺遠的地方,看個熱鬧,並不打算做被殃及的池魚。

“言希。”難為他出口一句,還能說得這麼溫柔誠懇。

言希點點頭,然後搖頭:“我不賣,你走吧。”

阿衡皺眉,問:“你出多少錢?”

陸流淡淡地笑瞭:“三百萬。”

言希:“不賣。”

阿衡:“賣。”

言希:“你瘋瞭?賣給他,你說的,回傢甭跟我鬧。再讓我睡沙發,吃辣排骨,我就……我就離傢出走!”

阿衡:“滾,現在滾,立刻滾,有多遠滾多遠!整天不知道矯情些什麼,辦畫展不就為瞭賣畫?”

言希:“老婆,你不懂我的藝術。”

我在一旁聽著聽著就笑瞭。

陸流劃拉瞭一張支票,扔給阿衡,隨意道:“三百五十萬,夠不夠?”

那種態度,讓人看瞭可真不爽。

阿衡噌噌地撕瞭,看著陸流,伸出手笑道:“重新簽。”

我在後邊憋笑,陸流顯然也吃瞭一驚。他這會兒性子也倒好,又耐心簽瞭一張:“兩千萬,這個畫展,所有的畫我都買瞭。”

依言希現在這身價,這個價錢倒也算十分合理。

言希的表情從剛才的扭曲變得面無表情。他在觀察陸流,猜測他的意圖。

從這二人的表現,我深刻地發現瞭一個道理,舊情人這種東西,無論多舊瞭,都不要招惹。

阿衡反而不好意思瞭:“言希胡亂塗塗抹抹的,真的值這麼多錢?雖然我不太懂,也不會做生意,但是你如果真的要買,那就打個八折?”

言希瞅著阿衡,表情像憋尿憋瞭好幾天,最後卻溫柔無奈道:“對,打個八折。這些都是我前些年畫的,功夫並不十分夠,也不值這麼些錢。”

陸流點瞭點頭,又撕瞭一張,重新劃拉瞭一張。

他遞給阿衡,右手的無名指上卻戴著舊時被阿衡墊瞭桌角的戒指。

舊情人這種東西,無論多舊瞭,都挺紮眼、挺鮮明。雖然,陸流的舊,舊得比較一廂情願。

言齊曾經無意說過,辛達夷已經有瞭孩子。

我在想,辛達夷會不會因為我的暗恨遺憾打噴嚏打個不停?他的妻子有一日,又會因此怎樣揣測他的舊情人?

愛得多深,舊得多淺,才這樣,不肯放過不肯相忘。

阿衡雖然一貫表情溫和,但我分明看到她的臉僵瞭一下。她接過支票以後,便不說話瞭。

瞭解阿衡的人,都知道她是怎樣一個小氣敏感卻又溫柔沉默的姑娘,

陸流的出現如果是為瞭讓阿衡不舒服,那麼,我想,他是成功瞭。

言希似乎也看出瞭,他自己用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耐心在愛著溫衡。

陸流讓他的秘書拆畫。先拆下的是《天堂》,那樣濃墨重彩,溫暖絕望。

陸流面無表情,蹲下身子,愛惜地摸瞭許久,卻掏出瞭打火機。

所有的人幾乎都沒反應過來,那幅畫,已經轟然在火光中化為灰燼。

火光外的陸流,面容平靜而閑適。他微微一笑,還是我初時認識的小菩薩模樣。他抬起頭,溫柔地質問言希:“我淪落至今,淒涼如此,你有什麼資格走進天堂?”

他問他,你有什麼資格?

陸流繼續燒第二幅畫,他問言希:“人都有其友,我也有。我為我友,傾盡半生。我友為我,又做過什麼?”

他燒第三幅,又尋常地說道:“言希,愛一個人有多麼不容易,你比我清楚。”

他燒第四幅、第五幅,終於痛苦地哽咽:“言希,這麼多畫,我見你一筆筆畫完。你愛溫衡,為她苦惱,為她傷感,因她才有靈感。而我,從以前到現在,隻教你痛苦,教你難過。可是,我的不平你永遠不會懂得,因你從未真正失去你的阿衡。可是,我卻永遠失去瞭我的言希。”

他燒第六幅,已經面目冰冷,他說:“我燒掉這裡所有的畫,是為瞭讓你記得,隻要我活著一天,因為我的痛苦,你的天堂永遠都隻會是一堆灰、一片虛無。”

阿衡傻眼瞭,她跟陸流的腦回路從來不在一條線上。我猜她在想,這人拿一千六百萬買紙燒,這是多有錢、多騷包、多有病啊?果然,阿衡撲在瞭火光中,她眼疾手快,脫掉瞭外套去滅火。

毛衣被灼燒掉瞭幾個洞。

言希拉起她。

然後拽起瞭陸流,目光冰寒,狠狠地給瞭他一拳,冷聲道:“瘋夠瞭嗎?”

我清晰地瞧見,陸流的唇邊溢出瞭血痕。

言希這個樣子,我第一次見到。

他把支票一點點撕碎,扔到天上,對瞭陸流,一字一句道:“這些畫,都是我為瞭阿衡而畫,但除瞭《天堂》。你燒掉的《天堂》是我為瞭曾經的摯友陸流畫的天堂。我從不稀罕進天堂,因為我清楚,哪怕是下地獄,也有死心眼的溫衡陪著。”

他說:“你錯瞭,每一句話都錯瞭。因為你,我已經失去溫衡。可失去她並不可怕,因為我篤定她是這世間最有福氣的女子。即使世上無一人憐惜她,即使所有人都背叛她,即使她無法擁有我,她依舊不可憐,她依舊不悲慘,她依舊身處天堂!因為她已經得到世間他人,包括優秀狠毒如你,也無法得到的最完整、最真摯的感情,而這份感情,來自於我。我從未這樣堅信過,自己不會因你或者任何一個女人背叛這段感情。無人可奪,無人可輕蔑,是我給你最後的告誡!

“你如果想要玉石俱焚,那麼,身處死亡境地,最害怕的絕對不會是我,而是你這個渾蛋!”

言希松開瞭陸流,嘴角彎起,眼神卻充滿瞭冰冷和鄙夷。

陸流可不會死,陸流寧願孤獨終老,也要坐在至尊高位,堆積“豐功偉業”。

他怎麼敢死?

他甚至不愛言希。

陸流的愛可沒那麼長久,他的執著和仇恨比愛長久太多。

我明白言希的每一句話,奇怪的是,我竟都懂。

陸流望著言希,目光猶如沙盤坍塌的一瞬間,充滿絕望和瞭悟。

不遠處出現瞭一個男人。我有些瞧不清楚是誰,於是匆匆上前。

男人一拳打在陸流身上。陸流向後倒,正巧砸在匆匆慌張的我的身上。

他胖揍陸流,被陸流壓住的我也受到波及。

“我操你祖宗,陸流!你這小畜生你怎麼有臉出現在老子眼前,怎麼有臉燒言希的畫?不是不讓言希好過嗎?成啊,老子也不會讓你好過,見你一次打你一次,你這畜生托生的東西!拿錢砸吧,看是你能把老子砸死,還是老子把你砸死!他媽的,害死我爺爺!”

我的耳膜被這男人震得生疼。他拳頭下得不輕,我也挨瞭好幾拳,憋瞭好久,他才滿臉汗淚地咆哮道:“陸流,你到底把他怎麼瞭,怎麼就能他娘的六七年找不到蹤影?”

“你他媽的也說句話,陳倦是死瞭還是活著?”

世間的男人,除瞭辛達夷,沒這麼特別活潑別致,特別畜生的。

我快被他們兩個壓得內傷瞭,猛咳一陣。蔣墨和言齊兩個小朋友似乎終於註意到悲慘的我瞭,很有良心地跑來拉我。

“爸爸!”

“蔣叔叔!”

言希和阿衡也匆匆走瞭過來,把達夷拉瞭起來。

小朋友們把我拉瞭起來。

我緩瞭口氣兒,還沒說話,達夷就愣瞭。他顫著手,拿下瞭我的墨鏡。

“我沒死。”我覺得自己笑得挺自然、挺燦爛、挺邪魅、挺有型的,可是我那不長眼的兒子卻尖叫一聲,“爸爸,你怎麼哭瞭?”

【七】

我跟我的舊情人相對無言。

他抿著唇,黝黑的臉正泛著鐵青。

“我不是來找碴的,跟陸流也不是一夥的。我就是來看言希畫展,結果他們鬧起來瞭……”我生硬地解釋著,卻死死盯著他的臉。

“滾丫的死人妖,誰讓你回來的,不是跟陸流私奔瞭?”他忍不住拍桌,破口大罵。

我啞然無語。

該怎麼解釋?我把所有的錢都還給瞭他,還倒貼瞭自己所有的私房錢,隻是為瞭讓他好過一些。

估計說完,我倆也得幹一架。

小時候就愛打一架解決問題,他的智商,註定無法正常冷靜地解決問題。

所以,我就面無表情,我就挑眼角,我就死豬不怕開水燙瞭。

我悄悄地在桌子下面挽起袖子,以防他一會兒突然襲擊時無招架之力。

他果然……伸出瞭手。

我戒備地朝後挺瞭挺脖子,辛達夷的手卻頓住瞭,他看到遠處的蔣墨,勉強笑道:“你兒子長得真好看,跟你挺像的。”

我草,什麼眼神,能看出我們父子倆長得像。吃睡一塊兒DNA也能他媽的一致啊?

他對著遠處鏟沙子的三四歲男孩招手,那孩子衣服雖然穿得整整齊齊,但長得傻乎乎的,嘴邊還有沒吃幹凈的棉花糖。他忙不迭地指著孩子道:“我兒子。怎麼樣,長得跟我像吧?”

我兒子蔣墨卻愣瞭,抱著那小娃娃猛地痛哭瞭起來:“水兒,是哥哥啊!”

那傻不拉嘰的小娃娃也抱著我兒蔣墨猛哭起來,撕心裂肺地喊著:“哥哥。”

我面無表情地勾著唇角鄙視辛達夷:“蔣墨是我從孤兒院收養的。”

相攜而來的阿衡、言希笑成一團:“蔣水也是,達夷年初收養的。”

我生硬地加瞭一句,冷幽默瞭一把:“那啥,辛狒狒,你這麼一說,還真是,他倆別是你跟我生的吧?長得不光跟我像,跟你也像。”

辛狒狒滿臉通紅,一拳頭揮瞭過來。

我們倆果真……還是,打瞭起來。

【八】

我跟辛達夷沒在一起。

我和他約定,如果二十年後,孩子們長大瞭,他依舊沒有改變主意結婚生子,那麼,我們再老來相伴,相依後半生。

我和蔣墨依舊住在一起,達夷和蔣水也一直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孩子們長得很快,偶爾我會送蔣墨和弟弟見面,偶爾達夷也會帶小水來我傢做客。

蔣墨和蔣水是兄弟。

我和辛達夷,也是兄弟。

永遠的兄弟。

誠如阿衡、言希,十年修來夫妻緣。我猜,我和達夷,隻有兄弟緣。

《十年一品溫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