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夏君山隨身的包裡,放著一本小學四年級的數學課本、兩本教育出版社編寫的“課外數學訓練”習題冊。
此外還有一本大大的筆記本,歡歡做不出的那些題目,他都記在上面。
他身邊的同事、學生註意到瞭,這外語教授如今在琢磨這些小學生的數學題。
他們當然知道他這是在為傢裡的小孩使力。
他們忍俊不禁,又挺佩服地說,哈,夏老師你還記得數學題怎麼做啊?
他笑道,哈,我中學畢業的時候,還以為我跟數學的“包辦婚姻”終於結束瞭,但哪想到,現在小孩子又給我“包辦”上瞭。
題目太難瞭。他還咧嘴告訴他,我們那時候的作業,好像沒這麼難的。
是的,如今夏君山對著這些題目,算算畫畫。
他深挖靈魂,讓少年時代應試訓練所殘留的那點可憐的數學記憶,盡力浮出水面。
為瞭輔導的需要,他除瞭尋找解題辦法,還得對照課本各單元的知識要點,分析歡歡為什麼做不出來,卡殼在哪兒,以便讓她融會貫通。
有時他做不出來,就把題目拍成照片,用微信傳給自己的那些本科生、研究生,讓他們也試試看。
他的學生多半是文科生,看樣子他們也把數學還給瞭各自的中小學老師瞭。所以,他們又把題目傳給瞭他們學理科的男朋友、女朋友、高中老同學,一起想。
媽啊,有的人甚至連解釋幾何、微積分都動用上瞭。
錯,夏君山取笑他們,才小學四年級哪,這題不是這麼個解法,看樣子你們也無顏面對小時候的你們瞭。
夏君山心想,如果電視臺搞一檔“幫小學生做題”的娛樂節目,看看誰比小朋友笨,一定好玩。
他心想,沒準能掀起全民“做題”的現象級熱潮呢,電視臺如今忙著比唱歌、朗誦,哪有這樣的創意?
夏君山白天自習小學數學課本,晚上女兒歡歡做作業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旁,隨時準備幫、教。
日光燈下,他心裡時有惶恐掠過:這還隻是小學哪,以後歡歡你讀中學瞭,爸爸可招架不瞭瞭。
好在令人欣喜的是,在隨後的幾個星期裡,夏君山的“傢庭式輔導”有所見效。
這一點還是明顯的:小女生歡歡的解題技能在提高,基礎知識碼得紮實瞭不少,分數也在上來。
但是,歡歡在班裡的排名卻沒有大的起色,依然徘徊在25名左右。
什麼原因?
原因一點也不深奧。
因為夏君山的“傢庭式輔導”不那麼針對考試。
這隻要與歡歡班上那些在?“考能”“加速度”等培訓機構上課的同學一比,差別就顯出來瞭。
那些小孩所受到的培訓,更針對考試,他們奔著去的方向就是考試中的精準和滿分。
正因此,當滿分學生幾乎占瞭班級頭部排名人數中的半數以上時,歡歡的名次自然就停留在中下段瞭,哪怕她的分數有提高。
可見,培訓機構“補課”,對考試更為有用。
這很正常,那些培訓的老師是吃透瞭考試的,他們就是專門幹這個的。
哪怕你是數學教授,都可能比不瞭他們更擅於幫小孩拉分。
所以,甭管是否像傳聞的那樣,他們在培訓班上讓小孩死記題型、反復刷題,他們的目標就是以最直接的方式把你傢小孩的成績一把拉上去。
直接,粗暴,有效。
夏君山的“傢庭式輔導”拼不過它們,這是必然的。
夏君山、南麗雖有些鬱悶,但因為明白原因何在,所以也沒太糾結。
南麗對連日來忙瞭一通的老公說,我們不跟他們比,我們隻要自己有進步瞭,就很好瞭。
是的,那些傢長,比你更鐵心,比你更花錢,比你更能讓小孩吃苦。
他們向培訓機構要的就是直接、有效的分數。
假設培訓機構做不到這點,那是沒法混的,哪怕它有再好的教育理念。
這個深夜,南麗十二點半從報社下夜班回來,老公和兒女都已睡瞭。
她輕手輕腳地走進門來,放下拎包,先去廚房給自己泡瞭一碗方便面,然後端到客廳裡吃起來。空氣中就有瞭一股香辣味。
小書房的門這時輕輕地開瞭,南麗看見女兒歡歡披頭散發出來瞭,小姑娘迷蒙著眼睛,小步地向她挪過來。
歡歡說,媽媽。
啊,還沒睡著?南麗一怔,心想,是不是試卷又要簽名瞭?爸爸不是在傢嗎,讓他簽也一樣啊。
但,她註意到女兒的手裡沒有試卷。
她看見女兒定定的視線落在瞭自己面前的碗面上。
她知道方便面是女兒超愛的食物,因為平時不太給吃,怕裡面有添加劑,所以就更被小傢夥當作瞭難得的美味。
於是,南麗用叉子挑起瞭幾縷面,向歡歡嘴邊送過去,說,吃一口,隨後趕緊去睡,明天一早要起來上學的哪。
歡歡沒吃,而是說,媽媽,我不想當副班長瞭。
深更半夜的日光燈下,這張小小的臉上除瞭困倦,還有一些黯淡。
為什麼?南麗傻眼瞭,心想,怎麼深更半夜跟我說不想當班幹部瞭,怎麼瞭?
歡歡告訴媽媽,因為自己成績退步瞭,有同學說應該讓趙琳、陳淮淮、顏子悠來當。
當班幹部又不是隻看成績。南麗說。
南麗伸手摟住女兒的肩膀,心裡有些茫然,心想,她等我到現在還不睡,原來是為瞭說這個。
小女生歡歡微低著頭,固執地說,但我不想當瞭。
南麗就知道瞭大概班上有哪幾位小朋友不服氣瞭,對女兒說瞭什麼。
南麗就問,歡歡,你是想讓媽媽跟張老師說你不想當副班長瞭?
歡歡說,嗯。
深更半夜,這小小的臉上有一顆小小的眼淚在飛快地流下來。
這讓南麗憐憫,她伸手捧住瞭女兒的臉頰,心想,不當就不當算瞭,又不是多大的官,當個小幹部也就是練練膽子的,如果別的小朋友不服氣,讓他們去當好瞭。
但她不能這麼對女兒說,因為小孩此刻的委屈、自卑和難過是沖著她自己的。這她懂。
於是南麗說,成績退步?沒有啊,歡歡,最近你不是有進步嗎,我們在努力呀,隻要努力瞭,就沒關系的,老師也沒說你不配當副班長瞭,你別太在乎別的同學怎麼說你。
歡歡看著媽媽,說,媽媽,我要學奧數,我要上培訓班。
奧數?
嗯。歡歡告訴媽媽,趙琳三年級的時候成績還是很差的,現在上瞭四個培訓班,這學期成瞭學霸瞭,媽媽,我也要上。
早在歡歡上幼兒園的時候,南麗就感覺這女兒好像遺傳瞭自己的性格,比較好強。
但再好強,自己也沒這麼點大就討要補課的。
南麗瞅著女兒發愣,心有憐憫。
小女生歡歡突然就哭瞭起來,說,媽媽,要麼讓我退掉副班長,要麼讓我補課。
兩天後,南麗帶著歡歡又走進瞭華海商務大樓。
與上次一樣,她們穿過潮氣湧動的走廊,穿過那些等候在課室門外的傢長群,走到瞭“考能”培訓機構的前臺女孩面前。
與上次一樣,前臺女孩告知:要報名,先得考試,然後根據考試成績,安排相應層級的課程班。
前臺女孩問,除瞭奧數,你們語文、英文、科學還學嗎?
南麗說,我們隻要數學。
於是,前臺女孩把歡歡帶到瞭三樓的一間課室,讓她考數學。
南麗就等在外面幽暗的走廊裡。
她耳朵裡是其他傢長交流的聲音。
現在的南麗,還沒有主動介入他們聊天的心態。
她在走廊上走來走去,透過走廊盡頭的窗子,可以看到左側CBD群樓的一角,與鮮光、喧囂的那邊相比,這裡昏暗、悶潮,一群大人小孩好像被滯留在瞭舊時光裡。
一個小時後,歡歡吐著舌頭出來瞭,她對等候在走廊裡的媽媽說,太難瞭,太難瞭。
考瞭多少分,現在還不知道,前臺女孩告訴南麗:分數幾天後會批改出來,到時我們會通知你們的,至於是讀“基礎班”,還是“提高班”“尖子班”“競賽班”,除瞭看分數,還要看具體班級的人數情況,如果對應的班還沒滿員,還有空位,你們就有機會來報名入讀瞭。
南麗說,如果沒空位瞭呢?
前臺女孩可能覺得這問得有點弱智,睜大眼睛,反問道,沒空位那還能怎麼辦?你得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