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班

這個上午,兒子顏子悠上學瞭,老公顏鵬也拎著電腦包出門去瞭,在傢養胎的田雨嵐聽著音樂做瞭一套孕婦體操之後,拿起手機看朋友圈。

“咱娃傢長群”裡的幾位媽媽正互動得起勁,她就介入瞭進去。

今天她們交流的是如何給小孩做“簡歷”,這“簡歷”,是如今“小升初”孩子的標配。

如果你傢孩子想讀哪所民辦初中,那麼六年級上學期就得給校方投送“簡歷”瞭,類似敲門遞上去的名片。

所以,在簡歷上,孩子的身高、體重、個性、特長、愛好、榮譽、靚照、推薦語,必須一應俱全,其厚重度不亞於大學生的求職簡歷,裝幀精美,甚至媲美明星畫冊。

對田雨嵐來說,為兒子做簡歷還早瞭點,因為顏子悠還才四年級。但在今天的交流中,她卻聽出瞭焦慮。

因為有一位媽媽說,簡歷又不是說填就能填的,這麼點大的小孩,即使到六年級又能有多少經歷呀,所以這是需要包裝的,而包裝是需要有準備的,而準備就需要提前佈局。

這位媽媽說,那些榮譽、獎項是必須佈局的,除瞭奧數“杯賽”需要三四年的培訓沖關,圍棋、田徑、藝術等省級競賽冠軍需要從小訓練之外,那些“三好學生”“十佳少年”“班幹部”的榮譽和經歷,也是要有針對性地去拿下的。

另一位媽媽聽出瞭痛點。

她就此抱怨自己兒子的班主任太年輕、“不懂事”,因為每年評來評去,班上總是那幾個人當三好學生。

她說,我承認那幾個是比較出色,但其實,那幾個當過就可以瞭,在目前“小升初”的情形下,也該輪著讓班上其他更多的同學都當當,因為這榮譽填在簡歷上,對於小孩就是機會,民辦學校會看你是不是“三好學生”“十佳少年”,但並不特別留意你當過幾次。

所以,她說,那個老師太書生氣瞭。

田雨嵐立馬有深深的共鳴,因為顏子悠成績雖好,但還沒當過班長,也沒被評上過三好學生。

另一位傢長認為,為什麼“三好學生”“十佳少年”評來評去總是那幾位,除瞭成績,還因為小朋友習慣投票給當班幹部的同學,所以“班幹部”這其實也是個平臺,能讓別的同學瞭解你,讓你有人緣,有威信,受老師喜歡。

田雨嵐說,就是,就是,我真是笨腦子,怎麼就沒有這根弦,我們隻知道讓小孩苦學奧數,我們是一分分考出來的,哪知道有人走“三好生”“學生幹部”“金獎少年”這種路徑,而這是可以包裝的,哎,他們從小就知道當領導的優勢瞭。

當天下午,田雨嵐就去瞭風帆小學。

她找到張雪兒老師,說自己剛在附近的中山醫院胎檢,順便過來向張老師報個喜。

她說,顏子悠上個月得瞭“奧數少年杯”一等獎,這個杯含金量雖沒“華夏杯”重,但我們子悠總算也得瞭一次一等獎,這兩年他是每逢“杯賽”就發熱,中瞭魔咒似的,真讓我心急瞭。

張雪兒老師笑著祝賀,並說,不用急不用急,你們傢顏子悠很不錯的,這學期幾次考試,他都是全班前三名的,跑步也快。

多虧張老師教得好。田雨嵐溫婉而笑,並問張老師,顏子悠沒告訴老師這個消息嗎?我傢這小孩就是太靦腆。

張老師笑道,小男孩可能怕我說他驕傲吧,很棒的小男生,很聰明的。

田雨嵐說,張老師有機會的話多讓他練練,給他壓點擔子,小班幹部什麼的,也讓他練練。

見張雪兒老師點頭,田雨嵐就告訴她,其實顏子悠在傢裡也表示過好想當一次班長,這小孩比較內秀,不會主動去爭,但屬於給點陽光就燦爛的那類……

兩天後的下午,南麗接到“考能”培訓機構的電話。

她聽到“考能”的人說,夏歡歡數學考瞭78分,還可以,可以直接上“競賽班”。

競賽班?78分=直接上“競賽班”?

南麗有點反應不過來。這分不高啊。但她心裡有點欣喜。

南麗聽見電話那頭的女聲在解釋:這也是考慮到夏歡歡已經是四年級瞭,這個時候培訓奧數其實已經比較晚瞭,所以建議加快速度,上“競賽班”。

南麗問,那我明天來交費?

沒想到,那頭卻說:不用,現在“競賽班”沒有空位瞭,滿員瞭,夏歡歡暫時無法入學。

啊?南麗心想,你打電話跟我說瞭這麼一堆話,卻告訴我班級滿員瞭,讀不瞭瞭?

那頭說,你們需要等等看。

南麗問,那得等多久呢?

那頭說,不知道,如果到時有人退出瞭,那就有空位瞭。

南麗說,如果沒人退出,那就沒有機會瞭?

那頭的女生說,不好意思,是的。如果有空位瞭,我們會通知你的。

南麗問,真的沒有瞭嗎,別的班呢?

那頭的女生翻查瞭一會兒表格,說,“提高班”還有兩個空位,但對你們夏歡歡沒什麼意義,因為就夏歡歡的基礎和她從沒接受過培訓這一點看,她還是可以去拼一下的,否則到五年級就來不及瞭,這輩子就真錯過奧數競賽瞭,我們“考能”不玩虛的,我們為學生排課是講效率的,我們比較人性化,不想讓傢長學生浪費時間成本和學費成本。

隔著電話,南麗沒完全明白她話裡的意思,但感覺她說得比較有誠意。

南麗心想,也是,花一樣的時間,那麼寶貴的時間,在那麼氣悶的課室裡苦坐一個下午,咱得讀到位的班級。

南麗就說,好,如果有空位瞭,一定得給我們留著。

南麗放下電話,想瞭一下,又給老公夏君山打瞭個電話,告訴他,如果傍晚歡歡放學回來問起,就跟她講這次在“考能”考得不錯,可惜“競賽班”沒有名額瞭,還要等等。

南麗知道這幾天歡歡放學回來就會問“考能”打電話來過瞭嗎,小姑娘記著這事呢。

這個晚上,歡歡確實問瞭。

不過不是一放學回傢就問,而是到瞭晚上8點鐘,她伏在桌上做完瞭“一課多練”,才想起來問坐在一旁的爸爸夏君山:爸爸,“考能”打電話過來瞭嗎?

小女生咬著筆頭,目光有些發怔。

其實,今天隻要夏君山細心一點,就會發現女兒從學校回來的時候臉色就有些黯然,吃晚飯的時候有些寡言,做習題反應有些慢。

他有些粗心,沒留意。而她是不會跟他說的。

小女生心裡的難過哪怕要說,也是習慣跟媽媽說。

而媽媽此刻在單位上夜班,那她就把它憋著。

這情緒與今天她班裡改選班幹部有關——根據同學投票和老師的意見,她的副班長沒得當瞭,改由這學期飆成瞭“學霸”的趙琳和顏子悠擔當新一任的正、副班長。

雖然張雪兒老師說這不是她歡歡表現不好,而是得讓更多的同學都有機會練練,但歡歡從自己的角度,以及某些同學看她的角度,可不這樣想。

雖然她才四年級,心裡的敏感可能表達不清,但一點都不會少。

現在爸爸夏君山聽見歡歡在問?“考能”有沒打來電話,就笑道,“考能”今天打來瞭,說你考得不錯。

歡歡張瞭一下嘴巴,說,我有半頁題目沒做出來,他們說我考得不錯?

夏君山說,那是題難,別人也做不出來。

歡歡說,那我可以去讀瞭?

夏君山對她笑瞭笑,說,他們讓你讀“競賽班”,但“競賽班”現在滿員瞭,所以我們得再等等。

讓歡歡吃驚的第一點是:還要等。

讓她吃驚的第二點是:“競賽班”。這得有多難啊。

她脫口而出說:我不要等,不要讀“競賽班”,我聽不懂的,顏子悠才讀“競賽班”呢,我不要讀“競賽班”。

小女生歡歡的臉上有對“競賽班”的惶恐,她尖聲說,我要讀“提高班”。

夏君山趕緊哄道,“考能”老師覺得你能跟上的,我們花瞭時間,讀對位的班這才值得,再說,“競賽班”你以為想上就能上啊?還沒有名額呢,我們還要等,看人傢退不退出來。

小女生歡歡可不管有沒名額,她固執地說,不,我不要等,我要讀“提高班”,我要馬上去讀。

夏君山哄瞭半天,無效,語氣就有些不耐煩瞭。

對才這麼點大的小女生,當爸的確實不知道怎麼哄,何況歡歡今天情緒本來就有些雜亂……於是情緒種種,都在小小的臉上。

夏君山板臉說,怎麼這麼不懂事,不讀又怎麼瞭?

歡歡就有想哭一場的沖動瞭。突然她失控地對著老爸的臉吐瞭一口唾液,尖聲說,我不要上“競賽班”,你就想讓我上“競賽班”,我知道你就想讓我等,最好讓我不去讀。

小女孩就哭瞭,臉上淚水縱橫,瘋瞭一樣地哭。

爸爸夏君山驚呆瞭。這小孩在發泄什麼情緒呀。

她哭成這樣,他也有點怕瞭。他輕拍她顫抖的背,哄道,好好好,隨便你,讀“提高班”或者“普通班”都可以,好不好?

“不好”,歡歡嗚咽著沖進自己的小書房,把門碰上。

夏君山走過去,想打開門,卻被歡歡在裡面死死抵著。

她在裡面“嗚嗚”地哭,拼命抵著門,不讓爸爸進來。

超超已經不玩小火車瞭,他奔過來,站在爸爸身邊,問是不是姐姐不乖。

夏君山手肘抵著門,不敢使大力。

一門之隔,女兒傷心的嗚咽聲,讓他惶恐不安,手足無措。

他想讓她情緒快點平順下來,於是向她保證,自己不進來。

他對門裡的女兒哀求道,歡歡,讓超超進來好不好,讓弟弟陪你好不好?

他又低頭對兒子說,超超,跟姐姐在一起,勸勸姐姐不要哭瞭。

門終於松瞭一下,露出一道縫。

超超就像一隻小貓,鉆進瞭房間,然後門又被女兒關上瞭。

夏君山聽著小書房裡女兒的哭泣,聽見超超在說“不要哭不要哭”,他想象兩個小孩在裡面的樣子,心裡憂愁,後悔無比,他想,今天怎麼瞭,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瞭?這值得鬧成這樣嗎?

日光燈下,一片白花花的茫然氣息似在彌漫,他掏出手機,給老婆南麗打瞭過去,說,你快回來,快快回來。

南麗匆匆看完兩個版面,向總編請瞭假,就提前趕回傢來。

她開瞭小書房的門,走進去,她看見兩個小孩就像兩隻小貓蜷縮在窗簾下面。她蹲下來,撩開窗簾,伸手撫住女兒歡歡的臉,說,歡歡,媽媽來瞭。

女兒哭泣過的臉顯得那麼傷心、疲憊,讓媽媽心軟,舍不得。

南麗說,歡歡,“考能”讓我們再等等,應該沒問題的,能搞定的。

南麗說,歡歡,培訓老師是對我們負責,想讓我們讀一個合適的班,聽媽媽的話,我們試一下“競賽班”,如果感覺太難,那我們快快退回來讀“提高班”,一點都不耽誤的。

南麗說,歡歡,你給媽媽一星期時間,如果還沒名額,我們就讀“提高班”。

連著幾天南麗都打電話去“考能”打聽:有名額瞭嗎?

“考能”的人說,南女士,不好意思,還沒有。

於是,南麗坐不住瞭,親自上門去問。

得到的回答依然是:“還沒有,現在還沒人退出來。”

於是,南麗心裡就急起來瞭。接下來,她連著幾天上門查詢,反正“考能”離傢不遠。她想跟他們商量商量,請他們照顧,擠擠名額。

她去瞭幾次,就跟他們熟悉瞭。但他們也沒辦法,說,真的沒人退班,沒空位瞭。

在她連續的上門過程中,她也與那些候在走廊裡等小孩下課的傢長們有瞭交流。

他們對她的“踩空”表示同情。

但他們說,怎麼,現在才來報,才睡醒啊?

他們說,我們是二年級就來學瞭,這還是早兩年,放在今天,一年級甚至幼兒園就得來“占坑”瞭。

他們說,其實還不僅僅是占坑,是如今真的需要補課,現在不是學得不好的在補,而是好學生都在補,你不補,就跟不上班裡其他小孩的進度。

他們說,現在傢長對小孩讀這點書有多重視啊,啟動是越來越早瞭,別的不說,如果想報這裡的秋季班,有人是春季班就來占坑瞭,否則真到瞭秋季,就可能報不進來瞭。

……

在“考能”培訓機構幽暗的走廊裡,這些言語像煙氣彌漫,報不上名的南麗心裡的煩躁也迅速升起來。

她想,如果以報社早幾年的影響力,這麼點事兒,一定托得到人搞定,而現在,一下子還真想不出找誰去幫忙好。

突然,她想到瞭自己的一位遠房親戚,他在華海商貿有限公司當副總,“考能”培訓機構租的華海商務大樓,是他們公司的。

她趕緊給親戚打電話。親戚說試試看。

“考能”對房東是買賬的。

一天之後,南麗就接到瞭“考能”的電話,“考能”說,南女士,你來交費吧,算你找對人瞭,擠出瞭一個名額。

南麗喜出望外,一邊道謝,一邊問,交多少錢?

電話那頭說,?180元一節課,15次課,每周一次,一學期2700元,一年共4學期,包括上學期、下學期、寒假學期、暑假學期,也就是總共10800元。

因為報進去不容易,南麗都沒覺得貴瞭。

《小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