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會散瞭。
旗桿下,馬飛孤獨地低頭站著,剛才那點裝出來的桀驁不馴消失殆盡。
不時有學生經過操場,遠遠地對他指指點點。小高老師端著一隻罐頭改裝的玻璃水杯走瞭過來,碰碰他的肩膀,遞給他水。馬飛倔強地扭過頭去。
操場旁的主任辦公室內,一場關於他的爭論正在展開。
馨予和小孟跟在怒氣沖沖的閻主任身後一溜小跑,先進瞭辦公室。馬皓文站在門口向屋裡張望。
辦公室的四面墻上懸掛著很多學生的照片,每張照片下面標明瞭學生所在班級、高考年份以及其高考分數在全省的名次。他註意到,最明顯的位置空瞭一個相框。
“哪怕留校察看也行啊?求您瞭,閻主任。”屋內,馨予低聲懇求道。
小孟也大幅降低瞭分貝,以前所未有的柔軟姿態愁眉苦臉地求道:“好歹給我點兒面子唄?真的這傳出去我在東沛怎麼混啊?”
“博喻高考升學率憑什麼接近百分之九十?”閻主任凜然正色道,“小學到高三我們的累計淘汰率至少百分之五十六,這種落後生原則上都是勸轉學。我向來不贊成隨意評價學生的潛力,但他的智商是從哪兒繼承而來的,你們做父母的真的心裡沒數嗎?”
小孟和馨予本來隨著閻主任的前幾句話拼命點頭,聽到最後一句兩人突然尷尬起來,對視一眼,誰也沒吱聲。
閻主任繼續高談闊論道:“人一輩子做好一件事不容易。如果有一天我死瞭,我問心無愧。因為我有我的孩子們。本市第一個全省狀元,是從這裡走出去的。”他站起來指著墻上的照片:“你們看。恢復高考第一年,考上北大。一九八六年、一九八七年、一九八八年,連著三年全省前三。最近的,去年的文科狀元。”
“這兒,就是我的藏寶閣,我最優秀的孩子們,就掛在這四面的墻上。”閻主任豪邁的音調忽然一轉,“你們覺得馬飛有朝一日有可能被我掛墻上嗎?”
小孟嘟囔:“嗯……那估計隻能是車禍瞭。”
馨予瞪瞭他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門被撞開瞭,馬皓文闖瞭進來。
“馬飛沒問題的。馬飛完全沒問題。我不允許你這麼說他。”
馨予倏然變色,急忙站起來把他往外轟:“讓你在外面等,你怎麼進來瞭?出去出去……”
馬皓文徑直走向閻主任,不疾不徐,坦然說道:“‘君子知至學之難易,而知其美惡,然後能博喻,能博喻,然後能為師。’貴校的名字是取自《禮記》吧?孔夫子尚且說有教無類,而你們關心的隻是升學率,落後的孩子不是想辦法讓他們迎頭趕上,而是快速地拋棄他們,這為人師的又有何博喻可談呢?”
小孟忙不迭擊節贊賞:“說得太好瞭!什麼意思?”
閻主任被奪門而入的一番批評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心裡不免也略為忐忑:“沒請教這位是?”
“馬飛的傢長,馬皓文。”馬皓文挺起胸膛驕傲地大聲說。
閻主任轉向小孟,既帶些嘲諷又頗有些慍怒地問:“那此處有爭議嘍?孟隊長,我答應馬飛入校,可完全是因為當時你說你是孩子的傢長。”
“繼父!”小孟趕緊趨前把桌上茶杯裡的陳水倒瞭,又添瞭點熱水,親熱地拍著閻主任的肩膀笑道,“哈哈哈哈,瞧您貴人多忘事,我們傢的特殊情況我都說過,您怎麼忘瞭——馬飛是繼子,我是繼父,我太太喪偶嘛。”
“她喪偶,那我算什麼?詐屍嗎?”馬皓文不滿地皺起瞭鼻子,很瞧不上小孟的諂媚樣兒。
小孟急得直沖他擠眼睛:“別瞎說,你詐什麼屍……你!老馬,你是孩子二大爺!”一面在底下沖馬皓文擺手,低聲嘀咕道:“別鬧,都是為瞭兒子上學呀……”
“馬皓文?”閻主任眼睛忽然看定馬皓文,嘴裡咂摸著,臉上緩緩浮現笑意,“想起來瞭,電視上見過。我說是哪位高人在引經據典跟我討論教育問題呢,原來是東沛大橋的設計師啊!在把你自己的專業搞清楚之前,你覺得你有資格質疑我的專業嗎,我們的城市英雄?”
馬皓文像心臟中瞭子彈一樣說不出話來,剛剛挺得高高的胸膛瞬間縮瞭下去。
外面傳來瞭上課的鐘聲。
閻主任冷笑一聲,從桌上拿起課本和水杯:“抱歉,我還有課。馬工程師,改天我再專程向您請教工程力學和教育學的關系問題哈。趕緊幫馬飛聯系新學校吧,孩子的事兒別耽誤!”說完,一甩門,揚長而去。
馨予一直隱忍的情緒終於爆發瞭出來,大怒道:“你怎麼回事,本來眼看都松口瞭,不讓你攪和你非攪和……”這一天累積的所有焦急、無助和屈辱促使她在腦海裡搜尋著更能宣泄憤怒、一擊即中的詞語,要把面前這個替罪羊罵個狗血淋頭。
她正要開口,發覺小孟死命拉她的袖子。她抬頭看見沉默不語的馬皓文,發現他的臉色已經相當不善瞭。順著馬皓文的視線,她從窗口看見樓下站著的那個男孩——哪像個正值青春的孩子?完全是個被抽幹瞭所有精氣神的影子,垂頭喪氣地立著,活像個問號。
“完瞭,這孩子徹底沒救瞭!”馨予硬生生咽下所有的憤怒,眼角噙著淚花,一跺腳,“我也不管瞭,愛咋地咋地吧。”
馬皓文望著馬飛,眼神裡卻迸發出異樣的光芒。
操場邊上,閻主任夾著課本匆匆趕路。
小高老師搖著馬尾辮,滿臉焦急,從後面一路追瞭上來:“開除馬飛是什麼時候做的決定?為什麼我這班主任都不知道?馬飛是有很多缺點,可他還是個孩子,我們應該再給他一次機會。”
閻主任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笑,他並不停下腳步,轉過頭和藹可親地說:“校規第五條,學校對學生做出處罰完全不必經過班主任的同意,尤其是還在實習期的代理班主任。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去關心這顆老鼠屎的下落,我要想的是怎麼讓剩下的這鍋湯更加鮮美。”
小高老師像被噎住一樣,滿臉漲得通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閻主任!”遠處忽然傳來馬皓文的喊聲。
閻主任回頭看,不由得吃瞭一驚,收住瞭腳步。小高老師和操場上所有的學生、教職工也都禁不住停下來,驚訝地向沙坑看去。
馬皓文站在沙坑旁,活動活動手腳,往掌心吐兩口唾沫,然後輕松地跳上雙杠,上下翻飛。一套漂亮的動作完成之後,他一躍而下,穩穩地站在瞭沙坑裡。
“你說的,隻有這樣才有資格和你講話。現在可以瞭嗎?”馬皓文平靜地微笑道。
這次,輪到閻主任的心臟中彈瞭。馨予和小孟追出來的時候,正巧看到他發黑的臉色。
馬皓文朗聲道:“馬飛表現得不好和校方無關,我做父親的應該負主要責任,即便所有人放棄他,我都不會。我想和你打個賭——從今天起,他放棄寄宿改成走讀,學得好是學校的功勞,學得不好是我們的問題,然後你覺得期末考試,他名次多少學校就不會開除他?”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閻主任的回答。
閻主任緊瞭緊腋下的課本,搖搖頭,冷笑著繼續向前走:“莫名其妙,荒謬絕倫。”
馬皓文快速跟上他的腳步,溫和卻堅定地追問:“這可是您的專業領域。怕瞭嗎,閻主任?”
閻主任臉色一沉,停下腳步看著他。
“期末考試,他的名次考到多少,學校不會開除他?”馬皓文又問。
閻主任看看滿操場的人,所有人都伸長瞭脖子期待地看著他。他略一沉吟:“好,就按你說的……班裡前十名吧。”
人群發出一陣議論的嗡嗡聲。
馨予急得在操場邊扯著嗓子喊:“這根本不可能。他根本不知道馬飛的基礎有多差。”
馬皓文充耳不聞,兩隻眼睛隻是直勾勾地盯著閻主任:“好,前十名!但我說的,是年級前十名。”
人群發出一陣更猛烈的嗡嗡聲。
小高老師不禁瞪大眼睛,開始認真地打量馬皓文。
小孟瞠目結舌地小聲嘀咕:“這哥們瘋瞭。是在裡面讓獄友把腦子打壞瞭嗎?”
“不隻是前十名。我還要和你打賭,高中畢業的時候,他一定會是這裡最出色的孩子。你會把他掛在墻上的。”馬皓文一字一頓地說,語氣裡充滿堅定。
整個操場都安靜瞭下來,所有人都震驚於這兩個男人之間的對峙。教導主任的嚴厲遇到父親的執拗,終於棋逢對手。
據閻主任後來說,他一生帶過學生大約一萬兩千三百人,見過的學生傢長近三萬人。但,那一刻他已經知道,站在雙杠邊上的剛從監獄出來的這位學生傢長,是最特別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