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老式爆米花機發出一聲猛烈的巨響,雪白的玉米花珍珠一般噴灑出來。早已圍在旁邊的孩子們一哄而上,從地上拾起來便吃。
校門口的瘋子也跟著亂搶,忽然一抬頭見馬飛從學校裡出來,趕緊起身把手裡的玉米花塞給他。馬飛懶洋洋地擺擺手,指指左右。
瘋子發現馬飛身邊多瞭兩個人,左邊的女人臉色陰沉、怒不可遏,右邊的男人則紅光滿面、喜不自勝,不遠處還有個胖子,手捧大哥大正口沫橫飛地講電話。瘋子咕噥一句,躲遠瞭。
“年級十名,你咋不上天呢?撒泡尿照照,你看他長得像年級十名的臉嗎?”馨予怒不可遏地數落著。
馬皓文一樂:“年級十名應該什麼臉?圓臉、方臉還是鞋拔子臉?反正我可記得打小別人都誇他——鼻子眉毛隨我,臉型兒特別隨你。”
馨予氣結,一時不知如何反駁,隻能幹瞪眼。馬飛則幹脆捂起耳朵,跑到墻角站著瞭。
馬皓文看一眼兒子的背影,低聲說:“即便一隻狗,剃完毛都不願意出門。批評他可以,但不能當著人羞辱他。你會用這種話說你的朋友嗎?說誰誰不跟你翻臉?”
“我……我是為他好!”馨予辯白道。
馬皓文溫柔地說:“再沒有比‘我是為他好’更恐怖的借口瞭。那你也為自己好啊,為什麼不每天對著鏡子痛罵自己兩小時?孩子什麼都可以沒有,但不能沒有自尊心。”
馨予講不出話來。
她感覺自己又回到瞭少女時代。從談戀愛那陣兒起就是這樣,不管她一開始覺得自己如何理直氣壯,最後總是說不過他,還總被他教育。真讓人憋氣!可是,他的話確實也有點道理……他講話總是那麼有道理,當初自己不也是看上他這一點嘛……
還沒等馨予思緒飄遠,忽然看見現在的丈夫一腦門子官司地掛瞭電話,走過來瞭:“不好瞭。老何那車皮還是沒整明白,跟我嚷嚷瞭都。原定後天再走肯定來不及瞭,咱得馬上出發去廣州。”
“現在?還跟上次一樣又得一去倆月?那你一人去不行嗎?”
馨予話音未落,就見丈夫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像是剛吃過檸檬倒瞭牙的表情,眼睛瞟一瞟她,又不住地瞥向她的前夫。她若有所悟,好氣又好笑。
“哎喲,我嫁他就算瞎一回眼瞭,我還能瞎第二回啊?我是發愁馬飛怎麼辦。”馨予頓足道。
小孟看看馬皓文,馬皓文看看馨予,馨予看看小孟。三個人的微妙對視之中,彼此的心意已經瞭然;原本面壁而立的馬飛也忍不住偷偷扭過頭來。
馬皓文強忍住想笑的表情,當仁不讓地接過搭在馨予臂彎裡的孩子的外套。
“砰”的一聲,旁邊爆米花機再次爆瞭。
“兒子兒子?就剩咱倆瞭。美妙的二人世界。”馬皓文滿面堆笑地跟在馬飛後面。馬飛埋頭走得飛快,他不得不一路小跑。
“長這麼高瞭啊?初中瞭大人瞭不搭理我瞭是吧?回頭看看你最敬愛的父親好嗎?嘖嘖,這麼大的書包……”馬皓文諂媚地把書包從兒子肩上解下來,馬飛突然轉身狠狠咬在他手上,接著頭也不回地跑掉瞭。
“哎呀……你上哪兒去?”馬皓文負痛,叫出聲來,也顧不得手,連忙追瞭上去。
正是晚高峰的時段。
小巷子裡,自行車、三輪車和行人耍雜技一般靈活地交匯錯開。路邊攤已經擺出來瞭,煙熏火燎的爐灶和簡易的塑料桌椅擠占瞭道路,路更加難走瞭。
大街上湧滿瞭自行車大軍,鈴聲此起彼伏。南來北往的自行車隊之間是繁忙的汽車道,藍白相間的公共汽車裡塞滿瞭下班回傢的人,敞篷卡車跟在公共汽車後面,突突地冒著黑煙。
馬飛穿街過巷,在人群和車輛之中穿梭,速度極快,有一種不管不顧的勁頭。
馬皓文狂追不舍,背心都被汗透濕瞭。
從小巷追上大街,眼看有汽車開瞭過來……
“小心!”
剎那間,馬飛從汽車前面沖瞭過去。
馬皓文長出一口氣,正要邁步,身子卻被後面的載貨面的猛地撞飛瞭。大書包裡的東西散落瞭一地。
面的司機腿都軟瞭,顫顫巍巍地從駕駛艙下來,緊張地帶著哭腔罵道:“瞎啦?沒事吧?你個二球你撞哪兒瞭?”
馬皓文呆瞭一呆,一骨碌爬起來,半張臉上全是土。大街上迅速以事故發生地為圓心聚集瞭幾百個人,人流和車流為之一滯。他並不抬頭看自己引發的小小騷動,隻是忙著跪在地上,把掉落的書一本本撿瞭起來。
“沒事沒事。我沒事。你走你的。”
司機過來扶他,聲音還在發抖:“走,我帶你拍個片子吧?萬一骨頭有事呢,你個二球。”
馬皓文直起身子,往遠處看,馬飛已經不見蹤跡。
他急忙推開司機的手,向前走瞭兩步,忽然瞥見下一個街口閃過少年的影子。他拽著書包,一瘸一拐地沖過去,一把拉住兒子。
馬飛這下不跑瞭。
這些年來他受過的所有委屈在這一刻攢到瞭臨界點,長久壓抑的情感終於等到瞭出口。他感到一陣陣痛苦的戰栗像電流經過大腦,同時卻又感到心臟獲得瞭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停下,回身,一邊用胳膊掄爸爸,一邊放聲大哭:“讓你不來看我!讓你不來看我!讓你不來看我!”
馬皓文的眼淚也情不自禁地流瞭下來。他死死地抱住兒子,再也不願分開。
太陽落山瞭。
路邊飯館招牌後面的熒光燈管紛紛亮瞭起來,鱗次櫛比地顯現出“生猛海鮮”“冰鎮啤酒”“南北美食”等字樣。
“啪”的一聲……利民大飯店老板手裡的蒼蠅拍打死一隻蒼蠅。與此同時,馬皓文父子走進瞭利民大飯店。
“想吃什麼隨便點啊。咱們好好解解饞……”馬皓文搓著手興奮地說,翻開老板甩過來的菜單,笑容一下子消失瞭,“現在一碗面條這麼貴瞭嗎?以前不都五毛錢一碗嗎?”
老板停下瞭拍蒼蠅的動作,回頭親切地答道:“哥,那得多以前啊?”
“我……我去趟廁所啊。”
馬皓文起身走到飯館後面。廁所是三合板和石棉瓦搭起來的簡易小房子,隻勉強夠兩個人使用。他左右看看無人,費勁地摸出兜裡的錢,一張張數。數完一遍,很不滿意,倒著又數一遍。其實根本沒有幾張毛票,硬幣也不過隻有一小把。
馬皓文看著手裡的錢直嘆氣,忽然廁所門“吱呀”一響,進來一位壯漢。他忙裝作若無其事,把錢往懷裡放,沒想到被壯漢不小心一擠,硬幣全掉進瞭下水道。
“蠢貨!蠢貨!蠢貨!”馬皓文急得恨不得抽自己,一抬頭看壯漢正怒目圓睜,忙賠笑道,“我說我自己呢。”
等到再次落座時,他已經恢復瞭氣定神閑。
“老板,先給我兒子來一瓶橘子汽水。然後兩碗牛肉面。多放辣椒,多放香菜,多放蒜苗,湯和面也都多加。”
老板很平靜:“哥,可不可以直接要四碗?”
馬飛同情地看著爸爸,他很少從大人臉上見到過這種困窘的表情。
面來瞭。
飯館裡人很少,除瞭老板打蒼蠅的聲音,隻能聽見馬飛吸溜汽水和馬皓文吸溜牛肉面的一高一低、一唱一和。
老板皺著眉頭,伴隨著每聲吸溜,不屑地向這邊瞥來。馬飛感覺到瞭老板的目光,知趣地停下來,不喝汽水瞭。馬皓文仍然吃得起勁。
“爸爸?”
“嗯?”面條的騰騰熱氣中,滿鼻子冒汗的馬皓文惶然抬頭。
馬飛也不多話,隻管把自己那大半碗面條倒進爸爸碗裡。
馬皓文瞪眼:“幹嗎?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快吃。哎呀,我吃撐著瞭……真撐著瞭。”似乎為瞭證明這一事實,他打瞭個長長的響亮的飽嗝。老板又報以註目禮。
馬飛打斷爸爸的喃喃自語:“爸爸!你有地方住嗎?”
“啊?”馬皓文一愣,下意識地抹抹嘴,“嗯……對,我是被開除公職瞭,可爸爸這麼厲害,找我的單位排著長隊等我挑,知道嗎?不然你媽怎麼會放心把你交給我?哈哈,操心還挺多。真的我朋友也很多,東郊的,西郊的……都特別仗義。總之,咱爺倆怎麼也不會露宿街頭吧?”
夜深瞭。
城市收斂瞭陽光下曾展現過的柔軟和溫情,露出冰冷猙獰的一面。
東沛河的河灘上,遠離居民區萬傢燈火的地方,散佈著大大小小的水泥涵洞。即使在陽光下,從洞口望進去也不免感覺陰森;等到入瞭夜,這裡更像是危險和邪惡的生物才會出沒的地方。河水拍擊著河灘,聲響可怖,潮氣讓洞口叢生的荒草上總是結滿瞭露珠。
霹靂一聲炸雷,大雨瓢潑一般傾倒下來。草叢裡的老鼠發瘋似的亂跑起來。
黑漆漆的涵洞裡,一支火把突然點亮瞭,飄搖的火光映照著馬飛無所適從的臉。他小心翼翼地環視四周,哪兒都不敢碰,哪兒都不敢踩,正在猶豫要不要冒雨出去,忽見爸爸頂著塑料佈、抱瞭滿懷的東西回來瞭。
“感受一下吧”,馬皓文一邊從懷裡陸續扯出舊棉胎、泡沫塑料箱子和廢報紙,一邊熱情洋溢地叫道,“這暖和這彈性,孟叔叔傢席夢思怎麼比……”
他舉起火把,看清楚兒子的臉。
“你什麼表情?跟你說瞭,這涵洞也是爸爸修的,就為讓你體驗一下爸爸的成就。這片的土質很松,荷載壓力太大,他們都說修不瞭涵洞,唯獨爸爸想到一個絕妙的辦法,你知道是什麼嗎……”
馬飛忽然把頭埋進瞭爸爸的胸前。
馬皓文的滔滔不絕中斷瞭。他沉默一會兒,撫著孩子的頭發,堅定地說:“兒子,相信爸爸,會好起來的。我發誓再也不會這樣。我發誓。會好起來的。”
漆黑的河灘上,冰冷的雨幕中,火把紅光如豆,暈染出一團融融的暖意。
這個世界上最難以被稱作“傢”的涵洞,突然有瞭些許傢的感覺。
在這個奇異的傢裡,一個是剛剛出獄十二個小時的、東沛市有史以來最不稱職的爸爸;一個是險些被學校開除的、所有人公認“比最蠢還要更蠢一點”的兒子。
他們的第一天,就是這樣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