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全是陡峭的高山。
向上看,眾峰攢聚。往下看,峽谷幽深。
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所在,各種重型機械設備竭盡所能,想方設法地鏟出來一小塊平地。站在這塊平地上往對面看,會發現對面的山巔也開出來一小塊相似的平地。工程就要從這兩塊水平相對的平地上開始,簡易的腳手架已經搭好,兩山之間橫著幾根細細的鋼索。
可是現在,所有的機械都靜悄悄的,沒有一個開工。工地上隻有鼎沸的人聲——工人們正聚在一起激烈地爭吵,被工人們團團圍在中間的,是包工頭劉八兩。
“給你們那麼多錢趕緊想個辦法出來呀,過幾天雨季來瞭更沒法搞瞭。”劉八兩額頭上青筋暴露,那顆醒目的草莓顏色已然發紫。他口沫橫飛地罵道:“一群豬頭。隻是讓你們在兩邊找個平,又不是給你爸找後媽,有那麼難嗎?”
人群發出抗議聲。工人們七嘴八舌地說道:“話不能這樣說,我們是幹活的又不是工程師……”
“同時開那麼多工程找平器你都不勻一個在這邊……”
“不懂不要亂講,找平器哪兒行,四叔說像這種得用激光標線儀還是激光水準儀!”
“……這麼高太危險瞭,硬上肯定摔死球的。”
爭執之中,一個石塊被踢落下空谷。久久,谷底才響起微弱的回聲。眾人悚然而驚,一時都不講話瞭。
忽聽腦後傳來腳步聲,眾人回頭,隻見一個中年男人領著個男孩向他們走瞭過來。劉八兩認出,這正是昨天在勞務市場被他奚落的馬皓文、馬飛父子。
馬飛皺起眉頭,不情願地拖著爸爸的胳膊小聲說:“是那個欺負你的人,我討厭他。快走吧,爸爸。”
“稍等一下。”馬皓文輕聲安撫兒子,微笑著走上前去,“不就是找平嗎?簡單得像一加一。劉八兩,五百塊錢,兩分鐘我幫你搞定。”
劉八兩見馬皓文走過來,先是吃瞭一驚。等他從最初的愕然中稍稍恢復過來,便開始一邊仔細打量馬皓文,一邊在腦子裡飛快地盤算。逐漸地,他的酒糟鼻恢復瞭鮮紅色。
圍在旁邊的工人們不知前情,看劉八兩神色不對,以為是前來挑釁的不速之客,遂湧上前去發泄不滿:“龜兒子,你以為你誰啊?老子這麼多人三天沒想出辦法,你說你兩分鐘?快滾開,不要找事情。滾滾滾。”
馬皓文也不爭辯,依然保持微笑,攤攤手,轉身要走。
人群背後,劉八兩一聲怒吼:“都閉嘴。”
工人們瞬間安靜瞭。他緩緩走上前來,一字一頓地對馬皓文說:“你也不要兩分鐘,隻要你今天能幹完,我給你八百!”
馬皓文收斂瞭笑意,正色道:“說瞭兩分鐘,超過一秒我一毛錢都不要。有塑料水管嗎?四十米長就夠。再給我一根記號筆。”
很快,塑料水管和記號筆都準備好瞭。
“灌上水。”
昨天勞務市場上那個黯淡沮喪的失業人員馬皓文不見瞭,站在所有人面前的是傑出的橋梁設計師馬皓文。智慧和勇氣令他的面龐閃閃發亮,散發出令人折服的光輝。
馬皓文順手從劉八兩腦袋上摘過安全帽,扣在自己頭頂上,嘴裡叼上記號筆,示意眾人:“開始計時吧?”秒表開始滴答作響。
在所有人目不轉睛的註視下,馬皓文敏捷地爬上腳手架,沿著橫在兩山之間的鋼索向著陡峭的對岸爬瞭過去。
馬飛的心提到瞭嗓子眼兒,呼吸都要暫停瞭。
眼看快到對岸瞭,馬皓文右手忽然一松,似乎立刻就要落下山谷去。所有人一片驚呼。
“爸爸?小心……”馬飛失聲叫道。
馬皓文的手緊緊地抓住瞭鋼索,平安站在瞭對岸的平地上。他回頭沖著馬飛擠瞭擠眼睛,臉上綻開一個壞笑。
“滴!”秒表時間停在瞭兩分鐘。與此同時,馬皓文按著水管中的水平,用記號筆畫上瞭記號。
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歡呼聲在山谷裡響亮地回蕩著。
馬飛高高挺起胸膛,露出驕傲的笑容,從一臉懊惱的劉八兩手裡接過八百塊錢。他點清錢數,沖爸爸點點頭。
“兩分鐘騙我八百塊。這麼簡單的辦法我怎麼沒想到。”劉八兩摸著腦袋,不滿地嘟囔著。
“知識的力量。”馬皓文微笑著彎下腰來,對馬飛說,“這個叫連通器原理:同一深度,液體向各個方向的壓強相等——初中物理馬上你們就該學到這課瞭。走吧兒子……”
他直起身來,又看向劉八兩,強忍著笑意,輕輕地說:“對瞭,再白送你一個建議,算買一贈一:下面那支座已經出現水波紋瞭,應該是梁底預埋鋼板有問題。拆瞭重修,不然你這工程估計跟我一樣下場——遲早得塌。”
馬飛舉起右手,用食指點瞭點自己的腦袋,又指指劉八兩的腦袋。父子倆大笑著轉身而去。
劉八兩盯著兩人遠去的背影,狠狠揪瞭一把頭發,跺腳喊道:“馬工!”他快步追上兩人:“跟兄弟一起幹怎麼樣?開個價吧,我要是還價,我是這個!”他的手掌翻轉向下,做出和昨天一樣的手勢,卻早沒瞭昨天的得意揚揚,充滿瞭誠懇。
馬飛仰頭看著爸爸,眼睛裡亮晶晶的。
那一刻,他想:是的,爸爸的橋,從來就沒有塌過。
東沛市建築設計院的副院長辦公室位於新辦公樓的二樓東側陽面,大門正對著寬敞的樓梯。一打開門,屋裡就會異常明亮,還有涼快的穿堂風,正適合體豐怯熱的人士在內辦公。
呂胖子打開門,一邊吹風,一邊抬頭端詳門牌上印著的自己的名字,臉上慢慢浮現出欣慰的笑容。半晌,他從腹腔深處嘆瞭口氣出來,覺得自己終於又有瞭力量,這才慢慢把門關上,走向書桌旁,把桌上畫瞭一半的橋梁圖紙扯下來,兩下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
他把兩隻手深深地插進頭發裡,發出一聲愁苦的哀鳴,又拿出一張空白圖紙,開始瘋狂地咬嚙鉛筆端頭的橡皮。
“咣咣咣”,有人敲門。
呂胖子拉開門,看清來人,不由滿臉驚喜:“馬哥?你出來瞭?”
一番寒暄落座請茶之後,馬皓文端著茶杯走到書桌旁,瞇起眼睛欣賞設計圖,打趣道:“喲,你不都高升副院長瞭嘛,還親自畫設計圖?”
呂胖子滿臉油汗,拿出幾個蘋果、橙子,笨拙地削皮,不免有些靦腆,忸怩地笑道:“別擠對我瞭。我又沒你那水平,純是趕鴨子上架。馬哥,我是你手把手帶入行的,你對我的好我一輩子都報答不瞭。有什麼困難跟我說,我一定幫你解決……”
“有!我想住回去!”馬皓文直截瞭當地說。
呂胖子削皮的手停在半空。
“我那屋不是改庫房瞭嘛,反正沒人住,我知道你管這事兒。”
呂胖子放下水果刀,眨眨眼睛,猛地一拍巴掌:“對瞭!晚飯我請你吃海鮮吧?我現在就打電話定位……”說著伸手去夠桌上的電話,馬皓文一把按住他的手,眼睛直直盯著他。
呂胖子不由苦笑:“哥,你別難為我瞭,你已經不屬於院裡瞭,大傢對你意見都很大,這要鬧起來多影響我!”
“我兒子在那屋生的。我欠他太多瞭。我答應帶他回傢。”
馬皓文話音未落,門口出現瞭馬飛怯生生的身影。馬皓文立刻閉上嘴巴,再不多言,低頭認真地研究起瞭圖紙。
“呂叔叔?呂叔叔?呂叔叔?”馬飛蹙著眉頭,聲音顫抖著,兩手拉著呂叔叔的衣襟不住搖動。
“別別別……哎呀,不要用你那無辜的小眼神看我……我雞皮疙瘩都起來瞭……你們爺倆別來這套!”呂胖子忙不迭向後躲閃,一臉苦笑。
馬飛拉不住呂叔叔,迅速站直瞭,聲音也不抖瞭,眉頭也不皺瞭。他攤攤手說:“爸,我盡力瞭!我早說這招不行。”
馬皓文微笑著舉起桌上的設計圖,珍惜地撫平圖紙,問道:“那這個呢?作為交換,從今天起,你個人會多一個免費助理,你的設計圖上永遠不用出現他的名字,他的級別是國傢一級註冊結構工程師,本市唯一的一個!”
呂胖子鼻子裡冷哼一聲:“什麼意思?你覺得我會受你這種誘惑嗎?”
天慢慢黑瞭下來,東沛市建築設計院七號宿舍樓旁出現瞭三個可疑的身影——一個胖,一個瘦,還有一個很矮。
三人不走大路,不入正門,四下裡看看,躲進瞭大樓側面高大的灌木叢中。
在夜色的掩護下,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被偷偷塞進瞭馬皓文的衣兜。
“盡量不要讓鄰居們看見。萬一有人問,門是你們自己開的,我根本不知道這事兒。”呂胖子悄聲叮囑馬皓文。忽然有鄰居路過,他連忙拿起張紙擋住自己的臉,假意哼著小曲,研究電線桿上的小廣告。
“熟人太多,我得先撤。馬哥,我能做的就這麼多瞭。這工程你幫我設計吧,越快給我越好。”
“嗯,放心吧你……”馬皓文接過圖紙,再一回頭,呂胖子已經跑遠瞭。
“喂喂?”
“爸爸,你的朋友真的很仗義。”馬飛有點羨慕地看著遠去的身影,轉過頭來問爸爸,“我們怎麼辦?”
馬皓文並不回答,而是用手指輕輕點瞭點自己的腦袋,微微一笑。馬飛醒悟,也戳戳自己的腦袋,綻開一個壞笑。
五十年代的宿舍筒子樓素來以其缺乏采光的設計而著稱,入夜之後,樓道裡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忽然一陣風吹過,天上的雲彩散瞭,月光從樓梯間的縫隙照進來,給這裡塗上瞭一抹淡淡的銀光。
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出現在樓道的盡頭,他們弓著腰,躡手躡腳地向前挪動;一會兒藏在自行車後面,一會兒貓在蜂窩煤堆後面。眼看快要走到一扇低矮的木門前,兩人略略直起身來。
隔壁的門突然開瞭,一道橘黃色的光線照進過道。一個肥胖婦人,滿頭夾著卷發棒,抱著狗出來瞭。兩人急忙躲到旁邊的廢紙箱子後面蹲下。小狗掙脫婦人的懷抱,沖到兩人面前狂吠不已。
兩人大氣不敢出,朝狗做出各種無聲的恐嚇表情,試圖將其嚇退。然而狗非常堅定,一直狂吠,就是不走。
一朵烏雲遮住瞭月亮,樓道裡又黑瞭下來。
狗主人努力瞇著眼睛向狗叫的方向看去,什麼也看不見,不耐煩地喊道:“公爵!回來,公爵!”小狗終於連拉帶拽被攆回屋去瞭,婦人生氣地在狗身上打瞭兩下。
“叫什麼?那兒又沒人。你個死狗!”
馬飛忍不住想樂,爸爸趕緊捂住他的嘴,沖他使個眼色,二人迅速起身跑到木門前。小狗這次吠叫得快要口吐白沫,惹得婦人又一頓好打。
“公爵你今晚上怎麼瞭?遲早涮瞭你當火鍋吃!”
隔壁房間的門“砰”地關上瞭,小狗的叫聲逐漸嗚咽下去。
馬皓文掏出一個假鎖,安在木門上,打開門,二人悄悄閃身進去。門悄無聲息地關上瞭,從外面看,這仍然是一個上鎖的房間。
屋裡有一股溫暖的黴味,令人熟悉而心安的黴味。
馬皓文摸索著找到配電箱,把電閘一一推上去。昏黃的燈光亮瞭。父子倆環顧整個屋子,隻見傢具陳設一如往昔,卻蛛網羅結、滿眼塵灰,不由得感慨萬千。
馬飛走到墻邊,撫摸著上面的一道道身高線,驚喜地說:“爸爸,我比小時候高瞭這麼多!”
馬皓文掏出今早為他贏得榮耀的那支記號筆,鄭重地在兒子頭頂上畫瞭一條新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