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林蔭路上。陽光灑下來,遍地黃葉。
雙休日制度剛實行沒幾年,大傢還在學著適應,因此即使是周六,許多人也早早就起瞭床。不過騎自行車的人比平日少多瞭,更多的人在寬寬的人行道上遛彎。
高高的行道樹下有練氣功的,有打長拳的,有鋪塊佈賣塑料繩編的小擺件的;穿著藕荷色的確良襯衣的女子牽著女兒的手,趕往少年宮上課,一隻印著小鹿圖案的搪瓷水杯在女孩書包上蹦蹦跳跳;不遠處,一個約莫四歲的小胖男孩拎著醬油瓶子,搖搖擺擺地走進瞭副食品店;瘋子滿街快樂地跑來跑去。
馬飛背著大書包,和爸爸人手一個燒餅,邊吃邊走。
“爸爸,我們去幹什麼?”
馬皓文似乎看見瞭什麼,停下腳步,輕輕地說:“重新開始我們的人生。”
馬飛循著爸爸的視線看過去——是那四個欺負過他的壞小子!馬飛下意識地拔腳就想跑,忽然看見壞小子們圍住瞭瘋子。他們像貓逗老鼠一樣,這個揪一把,那個打一下,合夥把瘋子推倒在地,大笑著把他的鞋帶系在瞭一起。
馬飛心頭火起,忍不住要上前,忽聽爸爸大喝一聲。壞小子們戲弄夠瞭,顯然心情不錯,嘻嘻哈哈地跑瞭。
馬皓文蹲下來,解開瘋子的鞋帶,把手裡的燒餅和茶葉蛋放在他懷裡。瘋子怔住瞭,呆呆地看著父子二人遠去。
馬飛來到瞭一個自己從未接觸過的世界。
一個全是腿的世界。
褲腿高高挽起的水泥工的腿、沾滿瞭木屑的木匠的腿、灑滿瞭油漆點點的油漆工的腿、穿著絕緣膠鞋的電工的腿……刷子的腿、鐵鍁的腿、鉆機的腿、鋼筋的腿……
他仰起頭,順著這些腿向上看,那裡又是另一個世界——一樣飽經風霜、粗糙黝黑的臉,卻發出各種各樣的方言,效果十分奇異。
馬飛覺得爸爸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盡管他跟他們有相似的面龐、相似的腿,身上卻有一種這裡其他人都沒有的東西。他透過勞務市場辦公室的窗戶,看向正在應聘的爸爸的身影。沒有人像他坐得那樣端正筆直。
端正筆直的馬皓文對面,放著一碗麻辣米線。
招聘員一邊吃米線,一邊心不在焉地翻著簡歷,一不小心湯湯水水都灑到瞭簡歷上。
“哎喲喲,好端端的全弄臟瞭。”招聘員懊惱地說。
馬皓文忙起身收拾:“沒關系,我可以重新打印,簡歷您看行嗎……”
招聘員刷拉一聲,把潑上紅油的簡歷從碗底抽瞭出來。馬皓文伸出雙手要接,沒想到簡歷越過他的頭頂,準確地飛進瞭門口的垃圾桶。他如雕塑般呆住,兩眼死死盯著被扔的簡歷。
招聘員扯著嗓子喊:“毛毛頭,到黃阿婆傢重新打一份雞湯米線!毛毛頭?死東西跑哪兒去啦?”
馬飛的心裡一顫。
片刻之後,馬皓文又坐進瞭另一間招聘室。
這裡的兩個招聘者顯然比剛才的那個嚴肅瞭許多,他們仔仔細細地審視馬皓文,又低頭看看簡歷,認真地交頭接耳。
馬飛心裡燃起瞭希望。
“走近一點!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一個招聘者招呼馬皓文過來,用筆指著他的嘴,以嚴謹的研究精神向同伴道,“你看,牙是歪的吧?”
窗外,馬飛難過得轉過身去。
一天徒勞的努力結束瞭,馬皓文領著馬飛向勞務市場的大門口走去。
一個包工頭模樣的人突然攔住瞭他們的去路,大聲驚呼起來:“我的天吶。馬工?對嗎,馬工?太崇拜您瞭。”
馬飛饒有興趣地註視著來人的酒糟鼻,那鼻子又大又紅,水滴形狀,活像個成熟的草莓,在誇張的語氣下不停抽動,簡直令人忍不住要摘取瞭去。
酒糟鼻興奮地拍拍胸脯,脖子上的大金鏈子隨之一抖:“我劉八兩,剛畢業那年我去設計院您面試的我,想起來瞭嗎?我成績不好,您沒看上我。到處沒人要我,才自己做的公司。”
馬皓文不知對方什麼來意,遲疑地打著招呼,腦子裡迅速做著判斷。旁邊的馬飛聽到爸爸被誇獎,卻天真地高興起來,連胸膛也比剛才高高鼓起瞭幾分。
劉八兩一個不註意,突然抽出馬皓文夾在腋下的簡歷:“您這級別來這鬼地方……找工作嗎?”他揚起簡歷,轉向眾人,大聲說道:“不認識?鼎鼎大名的設計院馬工,東沛大橋呀!那傢夥哐當一下說沒就沒跟精確爆破似的。這麼多年,總算出我一口惡氣!我要招你,我是這個!”
劉八兩捏著簡歷的手翻轉向下,洋洋得意地做出一個侮辱的手勢,他的酒糟鼻子紅得發亮。
勞務市場上的所有工頭和工人都圍攏瞭過來,議論紛紛。馬皓文不失禮貌地勉強微笑著,馬飛突然上前,惡狠狠地推瞭一把劉八兩,猛地沖出人群,跑瞭出去,馬皓文忙去追兒子。
身後,劉八兩和眾人的陣陣狂笑回響在勞務市場上空。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斜斜地照進涵洞。
馬皓文踏著餘暉走瞭進來,見兒子正背對著洞口坐著,沒精打采地弓著腰。他走上前,想輕輕撫摸兒子的脊背,卻被他猛力甩開瞭。
“你到底收瞭多少黑心錢?”馬飛沖口而出,眼裡全是淚水。
馬皓文驚呆瞭。
“那為什麼好端端的大橋會塌?為什麼所有人都說你是壞人!騙子!貪污犯!為什麼?”
從出獄到現在,馬皓文受到過無數次詰問,經歷瞭無數次羞辱,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讓他掉眼淚。可是,當兒子坐在他對面,問出這句話,他的眼圈紅瞭。
他深深地吸瞭一口氣,努力調整情緒,緩緩說道:“聽我說。很多人說你是笨蛋,對嗎?但爸爸不相信你是。從來都不相信!那你相信爸爸是壞人嗎?”
馬飛抬起飽含淚水的眼睛,猶豫地看瞭看爸爸,慢慢地搖瞭搖頭。
馬皓文握住兒子瘦弱的雙肩,努力地微笑:“謝謝你。親眼看見爸爸修的橋塌瞭,對嗎?但爸爸這個人,沒有塌。全世界人都放棄你,自己不能放棄自己。記得我說過什麼?隻要你的腦子一直想一直想,好運氣就會來找你,你能幹成地球上的任何事兒……”
在爸爸低沉的聲音裡,哭累瞭的馬飛枕著爸爸的胸膛睡著瞭。
夢中,馬飛喃喃道:“回傢!爸爸,我想回傢!”
馬皓文摟緊懷中的兒子,怔怔地看著涵洞的墻壁,剛才講給兒子的那些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腦中循環……
“人的一輩子很長,命運總會在某個時候掐住你的喉嚨,但你真的甘願束手無策嗎?起碼你可以撓它的胳肢窩啊。隻要足夠堅持,人生的魔法一定會靈驗,好運氣一定會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