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飛緊張極瞭。
馬皓文走到門邊,猛地一把拉開——
門口站著的是小高老師。父子倆都愣住瞭。
小高老師鼓鼓的小臉通紅,劉海都被汗浸濕瞭,一絲絲黏在額頭上。她一邊擦汗,一邊嗔怪地看著馬飛。
“一路跟你過來,走這麼快!”
十分鐘之後,馬飛已經打開瞭電腦,畫一會兒畫,用眼睛偷瞄一下老師。馬皓文在廚房裡忙前忙後地做飯,小高老師坐在書桌旁,伸著脖子來回跟著他轉,卻總是跟不上。
“其實早就想找您瞭……我覺得我反映的這問題您還是得重視一下……為什麼他的作業總是不按時完成?全班就他一個人這樣,我問他他竟然說是經過瞭你同意!是嗎?”小高老師認真地問。
馬皓文關掉爐火,端著兩盤饅頭坐下,熱情地說:“開飯啦!這饅頭是前幾天菜市場買的,熱瞭好幾次瞭;這是我自己學著蒸的,這輩子頭一回——你想吃哪個?”
小高老師見馬皓文不接話,不免有點生氣瞭,靈動的眼睛裡燃燒起瞭憤怒的小火苗。
“馬飛爸爸!我承認他最近學習有進步,可您這樣我都沒法管理瞭。別的同學做作業都做到十一點,您居然讓他在傢玩電腦!”
“什麼?我剛聽明白他竟然不做作業?這個孽障,簡直大逆不道!”馬皓文朝兒子那邊瞟瞭一眼,誇張地大叫起來,轉過來親切地問,“咱們都有什麼作業?”
“有對未來要學的知識的預習,有對已經學過知識的復習,我們就是希望同學們能夠反復加深對知識的印象……”
馬皓文打斷瞭她:“對同樣的知識,反復加深印象,反復、反復、反復……就像這個饅頭,蒸好瞭,反復加熱,反復、反復、反復……你覺得會比這個新蒸出來的饅頭好吃嗎?”
小高老師的視線終於落在瞭眼前的兩盤饅頭上:左邊一盤雖然圓圓的像個饅頭樣子,但是看上去質地很硬,邊緣已經發黑發黃;右邊一盤雖然形狀奇怪不規則,但是質地松軟,冒著熱氣,十分誘人。
“……嗯?”
“學校的要求我完全理解,必要的預習復習我也贊成,但不能過度。在學習能力最強的年齡每天讓他們學到夜裡十一二點這樣一學十幾年,我們真的不擔心他們身上那根負責學習的橡皮筋變皮瞭嗎?他們眼神裡的厭倦,我們真的看不到嗎?”
小高老師被一下子問住瞭。
課堂上、學校裡,那一張張疲倦的、灰白的、喪失瞭生氣的面孔在她的腦中過電影一般閃過。她低下頭,開始認真琢磨馬皓文的話。
“我希望他們學的不止是知識,而是思想,是方法!”馬皓文指指馬飛,“好奇心難道不是人的本能嗎?”
小高老師沉默瞭,她扭頭看看馬飛。
電腦屏幕的熒光勾勒出少年的側影,在他的瞳孔上映出不斷變動的代碼。他嘴角帶著一絲微笑,雙手敲擊在鍵盤上,完全忘掉瞭周圍的一切,沉浸在知識的海洋裡。
對原有價值觀念的重大挑戰令小高老師不堪重負,潛意識裡她要尋找某種來自外部世界的支持——在沉思中,她下意識拿起桌上的筷子,夾瞭口菜吃。
然後,也吐瞭。
初春的夜晚微風和煦,將路旁花壇的馥鬱輕輕送到行人的鼻端,行道樹上鳥鳴啾啾。馬皓文把傢訪的小高老師從設計院一路送到瞭博喻學校門口,兩人走得很慢,談瞭很久。
“……很多時候,我覺得我是在孤軍奮戰,你讓我覺得,我是有同盟軍的。馬飛說過好多次,你是他最喜歡的老師。每個孩子身上都長著一個神奇的感受器,他們就是能感覺到,大人對他們的感情……是不是愛。”馬皓文鄭重地說。
小高老師有些不好意思瞭,她轉頭看看學校大門:“我到瞭,謝謝你。再見。”
“再見。”馬皓文轉身要走。
小高老師看著他的背影,猶豫瞭片刻,還是決定叫道:“等一下!也許你說的那些關於傢庭教育的觀點有道理,可是你蒸的饅頭真的好難吃。如果你不介意……以後我可以幫馬飛改善夥食。對孩子來說,知識的營養固然重要,但身體的營養更重要。”
這下馬皓文不好意思瞭,他撓撓頭笑瞭,認真地點點頭。
不知怎的,小高老師忽然紅瞭臉,聲音也變得有些不自然:“好吧,再見。”
“再見。”
“在這個陪著楓葉飄零的晚秋,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
這首名叫《晚秋》的流行歌曲正在火遍大江南北。馬皓文平時不怎麼聽歌,但是今天總覺得心裡脹脹的,喉嚨裡癢癢的,總想要唱歌。他一邊哼著歌,一邊收拾書架,隨手抽出本菜譜,看瞭看,直接扔進瞭垃圾筐。
忽然,馬皓文感覺到異樣,回頭一看,發現兒子一直盯著他壞笑。馬飛沖爸爸擠擠眼睛,嘴裡發出一聲嘖嘖,充滿調侃的意味。馬皓文突然有種心事被撞破的感覺,悚然一驚,不由開始重新審視兒子。
馬飛轉過身去,又開始讀書,蹺著的二郎腿卻有節奏地抖瞭起來。
“心中藏著多少愛和愁,想要再次握住你的手……”
這以後的每一天,下午馬皓文接兒子放學時,小高老師總會拎著盒飯與馬飛一同出來。三人走到校門外的大槐樹下,把飯盒依次打開,擺在壘花壇的矮磚墻上。
爸爸的飯桌與小高老師的飯桌,就好像學校食堂與禦膳房的區別!馬飛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他常常來不及找筷子,直接上手就抓,吃完還要把每根手指都舔得幹幹凈凈。
馬飛吃飯的時候,爸爸和小高老師就站在一邊熱烈地聊天。爸爸講話也像是有魔法,不管說什麼,總能逗得老師一直笑。
三個人都沒有註意到,遠遠的教學樓陽臺上,有一個人每天都註視著這一切。
他靜靜地站著,臉色陰晴不定,直到看見小高老師滿臉喜悅地拎著空飯盒走進校園。
他鼻子裡冷哼一聲,轉身下樓瞭。
“那多少往事飄散在風中,怎麼說相愛卻註定要分手……”
深夜,學校的油印室裡光線幽暗,小高老師一個人在裡面印卷子,哼著歌給自己壯膽。背後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小高老師警覺地回頭。
“誰?”
等看清來人,不由吃瞭一驚:“……閻主任?”
閻主任輕輕關上門,從陰影裡慢慢踱到燈光下,動作輕柔卻帶著一股殺氣,猶如一隻即將捕獵的黑豹。
“瞭解一下馬飛的狀況。他期中成績怎麼樣?”
小高老師一聽到馬飛的名字,連忙熱情地介紹道:“還不錯,從墊底升到倒數第五名瞭。雖然進步幅度還不夠大,但自從他爸爸和他在一起之後,這孩子精神面貌真的有改變。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這孩子眼睛裡有光瞭。”
“什麼光?賊光?”閻主任的聲音突然提高瞭一個八度,“你呀,經驗太少被表面現象蒙蔽瞭。從東北到華北我教瞭三十年書。到底是咸鴨蛋還是臭松花,我一眼就能分得清楚。”
小高老師後退一步:“您什麼意思?”
閻主任冷笑:“作弊!你確定他沒有抄襲嗎?這種學生什麼幹不出來?你要是監考再松點兒,他能默寫整本兒的新華詞典。”
小高老師漲紅瞭臉:“監考的時候我很認真。您這麼說是毫無根據的。”
閻主任又向前逼近一步,完全站在瞭日光燈管下。他探頭盯牢小高老師,燈光令他鼻梁兩側和嘴巴下的陰影更深瞭,更像一隻豹子。
隻聽他厲聲喝道:“小高老師我必須提醒你註意自己的立場!包庇壞學生,就是對那些好孩子最大的不公平!最近,學校裡可有很多關於你的風言風語……我覺得,作為一個年輕的女老師,男女關系方面,你是不是應該註意一點?”
“您,您說什麼?”小高老師又驚又怒,掩住口後退兩步,又猛地站住瞭,聲音也高瞭起來,“這話誰說的?讓他面對面對我說!”
閻主任直起身,抱起瞭雙臂,饒有興味地微微笑道:“幹嗎這麼生氣?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從明天起,我會每天去你班裡檢查教學,希望關於他的紀律問題,你沒說假話。還有,馬飛的任何作業、試卷都必須交給我親自批改。”
“為什麼?我是他的班主任……”小高老師掙紮著說。
“我是教導主任!”閻主任的語氣又冷峻起來。他轉身走到門口,拉開門,想起什麼,回頭扔下一句話:“別忘瞭,煤球再怎麼洗,永遠也不會變成鉆石的。”
說罷,摔門而去。
小高老師臉色慘白,失魂落魄地站著。
背後的自動油印機發出吱呀吱呀的怪聲,卷子堆瞭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