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飛很希望爸爸能見證他的努力,但爸爸就是不肯來看他。
“爸爸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兒子長大瞭,爸爸就應該去忙他自己的事情。早就失去設計橋梁資格的他,以呂叔叔的名義又設計出瞭很多座大橋。呂叔叔的官職一升再升,沒有人知道他的功勞。”
馬皓文的生活非常有規律。每一天早上六點鐘起床,吃過小高老師準備好的早飯,開始設計圖紙,一直到下午兩點。如果需要把圖紙交給呂胖子,他會在兩點半出發,騎上自己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先找個館子吃碗面條,然後到呂胖子傢的高級住宅區與他碰面。
去呂胖子傢的一路上,會經過幾座他這些年設計的大橋,挺拔地屹立在東沛河上,橋上車水馬龍。有時候高興瞭,他會停下來,微笑著看看橋上來往的車輛行人。
路上也會經過那座廢墟,馬皓文也會停下來,靜靜地遠眺一會兒再離開。
無論是馬飛還是小高老師,大傢都知道他心中最大的遺憾是什麼,但是沒有人敢和他提起這件事。
但人生的秘密真是太有意思瞭。它常常就像你在傢裡弄丟瞭的一串鑰匙,找啊找,怎麼也找不到,等到你徹底放棄瞭的某一天,這串鑰匙突然就放在你的面前……
那一天,馬皓文正在相熟的館子裡埋頭吃面,忽聽身後的包間裡傳來瞭爭吵聲。一個陌生的聲音首先飄進瞭耳朵:“……若不是水泥廠倒閉瞭走投無路,我能跟你張這個嘴?翻臉不認人是吧?逼急瞭我把東沛大橋的事兒說出去!我把那年夏天,你背著馬皓文那冤死鬼幹的好事全說出去……”
“小點聲!”一個熟悉的聲音制止道。
馬皓文瞬間放下瞭筷子。“東沛大橋”“冤死鬼”這幾個關鍵詞喚起瞭他的好奇心,也戳中瞭他的痛處。他預感到,鬱結十幾年的心事即將面臨重大的瞭結。
包間的門輕輕閉上瞭。
馬皓文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輕輕走過去,隔著門縫往裡看去——呂胖子寬闊的後背對著門口,對面坐著一個神情激動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紅紅的臉膛,頭發蓬亂,臉上皺紋很深,正是東靈山水泥廠的廠長老何。當年,他曾求到自己的門上,想讓東沛大橋使用他們廠的水泥,可是他們的水泥根本不符合標準,馬皓文拒絕瞭他……此刻,老何正抓著呂胖子的手,怒目圓睜,滿臉是汗,努力壓低聲音說著什麼。
一切都明白瞭。
馬皓文的身子頓時軟瞭,他靠在墻上努力調整呼吸,不知道怎麼挪動雙腿走回到座位上。他恍惚地從包裡掏出毛巾,無意識地擦汗,汗卻像永遠也擦不完。
包間內,呂胖子掏出一沓現金,手指蘸著唾沫點瞭點,滿臉厭惡地遞給老何。
“拿瞭錢滾蛋。從今往後,咱們誰也不認識誰。”
他見老何沒有伸手,隻是張大瞭嘴巴,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身後,不由有些不耐煩。
“怎麼,你傻啦?”
呂胖子的身後,包間的門大敞著,馬皓文站在門口。
老何目瞪口呆地看著馬皓文,機械地伸出手向他指去。
呂胖子轉過頭去,也傻瞭。馬皓文眼含熱淚,一拳砸在他的臉上。
一拳,又一拳。
飯館的服務員沖進來想要阻攔,完全拉不住。錢在飛舞,呂胖子倒下瞭……
第二天,馬皓文這輩子第二次上瞭社會新聞。不過和上次不同,這次他隻被刑事拘留瞭十五天。
下雪瞭。
馬飛結束瞭訓練,頂著漫天的風雪,到訓練基地總指揮辦公室報到。
“總指揮,您找我?”
潘萬裡看到馬飛進門,眼睛裡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欣賞之情。他微笑著拍拍馬飛的肩膀:“最終三人候選名單。組織決定,有你一個。”
馬飛兩眼放出光來,興奮地拍起瞭巴掌:“真的?老潘你太給力瞭……”轉身就要去找電話報告好消息。
潘萬裡拉住瞭他:“等會!你先看看這個。”
一張《東沛時報》放在馬飛面前,頭版大標題非常醒目:“從英雄火炬手到階下囚,東沛大橋坍塌事故再爆隱情,原設計師馬皓文實名舉報設計院院長呂驍行賄受賄……”
潘萬裡的聲音突然變得非常嚴肅:“你知道上天之後意味著什麼?全世界的焦點。你和你傢人的任何一點過去都會被無窮放大。也是為他們好——能不能不再有這種新聞?”
馬飛怔住瞭。
從總指揮辦公室怎麼走回宿舍的,馬飛已經不記得瞭,隻覺得心亂如麻。
剛到宿舍門口,忽然背心被猛然一擊。
“爸?”馬飛驚喜地發現站在面前的竟是自己思念已久的爸爸。
熱烈擁抱之後,馬飛親親熱熱地拉著馬皓文的手進瞭屋。
“怎麼突然襲擊?來瞭就多待幾天,我帶你在我們基地好好轉轉。”馬飛一邊倒水沏茶,一邊跟爸爸聊著天,一抬頭,發現爸爸正看著他微笑。
“幹嗎?”
“一點兒也沒長高。”馬皓文打趣道。
馬飛丟下水壺,像是又回到瞭十幾歲的年紀,跑到爸爸面前,搖著他的手撒嬌般地叫道:“爸,我!入!選!瞭!”
馬皓文激動地站瞭起來:“真的?看看!看看!我就說我兒子是最棒的。太棒瞭。”他喜得隻咂嘴,忍不住搖頭贊嘆:“咱傢喜事成雙啊,知道嗎法院已經接受我的復審要求瞭……”
剛才還滿面喜色的馬飛突然不笑瞭,他直起身來,語氣也冷瞭下來:“爸……”
馬皓文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高興地繼續喋喋不休:“還有一個有利條件,當年參與行賄的一個副廠長早就被判瞭,人就在裡面。隻要他肯配合,爸爸這案子就有機會翻過來……”
“爸!你能放棄你那點兒事兒嗎?”馬飛突然大聲責備道。
馬皓文愣住瞭。
馬飛看著爸爸——他已經是個老頭兒瞭,背微微駝,兩鬢也有些花白。胳膊底下夾著個破破爛爛的公文包,那包怕是有二十年的歷史瞭。身上的羽絨服還是自己淘汰下來的……他不明白這個新的時代,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馬飛有點痛心,但是爸爸,確實落伍瞭!
馬飛痛心疾首地說道:“那橋已經塌瞭,案子即便翻瞭也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賠償,最多就是恢復名譽。那麼多年前的事兒,除瞭你,還有誰在乎?”
沉默良久。
馬皓文吸一口氣,喃喃道:“懂瞭,全聽懂瞭。謝謝你,我的兒子,這麼為我著想。”
馬飛如釋重負地笑瞭:“這還差不多。爸,你就算為瞭我。我是您培養的,我成功上天,所有榮譽也都是您的。您真得忙點兒正事瞭。跟人小高老師該有個結果瞭吧?別不懂事老讓我催你……”
馬皓文忽然輕輕地說:“我是一個很驕傲的人。”
“嗯?”馬飛沒料到有這樣的一句,不禁一愣。
“我是一個很驕傲的人。”馬皓文又重復瞭一遍,直直地看向馬飛,“自從橋塌瞭之後,我這輩子沒有什麼可驕傲的瞭。隻有你,我的兒子。我覺得我的教育還不錯。多麼可笑?現在我才知道,我的教育,是失敗的。完完全全的失敗。比最失敗,還要更失敗一點。”
馬飛張口結舌,講不出話來。
“馬飛,每個人都有一座自己的橋。把自己的橋修好,在我看來,是世界上最大的事兒。”馬皓文鄭重地拍拍兒子的肩膀,夾起那隻破舊的公文包,起身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瞭。
馬飛急忙追出去:“爸?爸?”
馬皓文沒有停步,也不回頭,隻是擺瞭擺手:“放心,不影響你的遠大前程。如果有人問起,你可以說,自從那個老傢夥被關進監獄那天起,你們就沒關系瞭。”
狂風卷著雪花,馬皓文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白色雪霧之中。
馬飛張瞭張嘴,沒說話,終於也沒有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