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青灰色,大地深沉而遼遠,星子業已西沉變得模糊,草葉尖上凝結著露水,草蟲的鳴叫聲漸漸稀疏,天就要亮瞭,東方已經泛起一縷淡淡的白光。
顧劍勒馬立在山丘上,靜靜地等待著。
天空的墨色緩緩退卻,東方那縷白越來越寬,越來越明亮,像越來越多的清水滲入瞭墨海,起初並不覺得,但漸漸地,天像琉璃一般通徹起來,是深沉的孔雀藍,揉進瞭絲絲玫瑰紫,墨色退得更快瞭,連西邊的天空也變成瞭紫灰色,旋即,東方既明,一輪紅日噴薄欲出,射出第一道金芒。
草葉上的露水都被第一縷朝陽照得熠熠發亮,像無數瑩亮剔透的水晶珠子被隨手撒在這無邊無垠的綠野。馬兒打瞭個響鼻,俯頸低頭卷食起草葉,草叢裡有好幾隻蚱蜢跳躍著飛起。正是胡地最好的季節,漫山遍野的草都綠瞭,被晨風吹拂如綠色連綿的海浪。星星點點的野花夾雜在這綠海中,極目遠處的雪山仿佛巨大的冰屏,被朝陽映出金色的輪廓。
顧劍耐心地等著,遙遠的地方傳來隱約的聲音,像是下雨瞭,又像隻是草海被吹拂得唰唰輕響。
過瞭片刻,那聲音更近瞭,也更重瞭,隱隱約約如同夏日遙遠的悶雷,再過得片刻,已經聽得出是馬蹄聲。
顧劍瞇起瞭眼睛,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騎隊迎著朝陽馳騁而來,漸漸地,顧劍能看清楚騎隊馬上的鞍韉,還有,當先領頭那人盔下堅毅的臉龐。
顧劍認蹬上馬,驅馬迎瞭上去,馬兒歇瞭大半個時辰,此時腳力輕快,很快就迎上瞭騎隊。騎隊領頭的人正是裴照,顧劍認得,但並不喜歡這個人,他問:“五郎呢?”
身邊最親近的人才會用這個昵稱,裴照是個拘謹的人,這也是顧劍覺得無趣的地方,果然,裴照中規中矩地答: “殿下入城去瞭。”
顧劍吃瞭一驚,問:“他孤身一個?”
裴照點點頭,他是李承鄞的心腹,出身貴冑,跟江湖漂泊的遊俠兒顧劍本不是一路人,雖然熟識,但亦無太多話說。
顧劍的眉頭就不由得皺起來:“為何不攔著他?”
裴照無法回答。李承鄞素來是個謹慎的人,不論是誰,處在東宮那個位置上,自然格外謹慎。可是在軍中,李承鄞卻又是個任意妄為甚至都有點肆無忌憚的人。國朝從來的慣例,東宮都是要領兵的,皇帝會酌情授給太子大都督一職。到瞭李承鄞這裡,又有些許例外。並未得立太子之前,李承鄞奉旨前往長州軍中,改名換姓在長州節度使烏曙的旗下做瞭一名小校。恰巧遇見戎荻犯境偷襲,李承鄞領瞭斥候的差事巡邊於外,倉促之下卻並沒有張皇逃卻,竟趁敵軍渡河伏擊之,奮勇血戰,拖延至關隘得警,烏曙遣大軍來救。李承鄞身邊那百餘騎,早死傷殆盡,他本人也受瞭兩處箭傷,烏曙不禁驚出一身冷汗,連忙寫瞭加急的密疏上書自罪——畢竟是天子的兒子,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可如何善瞭。
李承鄞卻渾然無事讓醫士拔瞭箭,裹著傷口就到瞭節度使中軍帳裡,先把烏曙正欲遣往上京的密使攔瞭下來,就手就把那封自罪的疏文給撂在瞭火盆裡,寫滿墨跡的白絹讓火一燎,頓時化為灰燼。
“我並無大礙,父皇遠在萬裡之外的上京,又何苦叫他懸心。”
烏曙出身胡族,更因性子粗疏豪爽,朝中文臣常私下取笑他是個莽夫,然而能做到節度使這個位置,豈會真是個莽夫?那兩箭都是從背後射入,雖僥幸沒傷到要害,但也十分兇險。烏曙心中雪亮,縱然戰場上時時飛蝗如雨,然而李承鄞乃是伏擊敵人,打得渡河的戎荻大軍措手不及,又因距得太近,戎荻自始至終都沒能有擺出箭陣的機會,雙方一直是短兵相接的廝殺,李承鄞背上這兩箭中得著實蹊蹺。
烏曙不由得在心裡默默嘆瞭口氣。
李承鄞跟著烏曙打瞭兩年仗,奮勇向前,無往不利,漸漸在軍中有瞭威望。眾人並不知道他確切的來歷,隻曉得是上京的勛貴子弟,然而並沒有半分勛貴的架子,打仗的時候奮不顧身,不打仗的時候,營地裡人人都要輪轉去做苦差穢差,比如除馬糞、扛糧包、修溝渠……李承鄞也不例外,亦不曾躲懶偷閑。
烏曙起初覺得陛下的兒子就是個燙手山芋,這兩年處下來,倒真心刮目相看,烏曙心熱,不僅兵法上頭傾囊相授,事務上更是細心指點,若不是礙於李承鄞身份,幾乎就要將他視作私淑弟子,兩個人頗有些忘年交的惺惺相惜。
李承鄞在長州一耽兩年,軍功累積,鋒芒漸露,上京城裡終於有人回過味來,說動皇帝將他召回京城。
烏曙自帶瞭親衛輕騎,將李承鄞一直送到無定河畔。秋意深濃,河畔蘆荻花盛茫茫,如一片塏塏新雪。烏曙也不下馬,扔給李承鄞一皮袋烈酒,說:“若是在京中待得不快活,回來長州我們喝酒!”
李承鄞接過那袋酒,打開就痛飲瞭一口。旋緊瞭皮袋上的銀鈕,將酒縛在鞍後,朝烏曙拱一拱手,策瞭馬涉水渡河。等上瞭岸回頭一看,烏曙還勒馬立在蘆荻花中,風吹過蘆絮便如飛雪,有幾縷粘在他的大胡子上。
烏曙見李承鄞去而復返,又策馬涉水歸來,心中正自詫異,李承鄞已經驅馬近前來,伸手摘下他胡子上的那兩縷蘆花,彈指扔瞭。烏曙這才瞭然,不由得咧嘴一笑,伸開雙臂,按照胡禮將李承鄞攬入懷中,輕輕拍瞭拍他背心。便有千言萬語,也不必說瞭。
李承鄞此番渡河之後,再不回頭,烏曙一直等到他去得遠瞭,再看不見瞭,這才掉轉馬頭回去。
那一皮袋酒,一直帶回上京,李承鄞到底沒舍得再喝。那是長州黍米摻瞭馬奶釀的,比上京所有的酒都要烈,喝慣瞭這種燒刀子,上京的酒就顯得太溫吞單薄。
隻是與烏曙這一別,誰想竟成瞭永訣。李承鄞返回上京不過月餘,烏曙即被義子奇棲牙弒殺,奇棲牙奪取軍權擁兵自重,得意揚揚上疏求封自己為長州節度使,兼領燕然都護府。
朝中廷議嘩然,李承鄞堅持要領軍平叛,然而渤海諸郡征戰正緊,皇帝斟酌再三,還是下旨給瞭奇棲牙,授他節度使之職,而燕然都護府,則由晉王李承鄞遙領。
元慶九年,晉王李承鄞被冊立為太子。渤海戰事已平,奇棲牙深知自己與東宮早有嫌隙,勢不能容。一咬牙幹脆舉旗反叛,自立為可汗,裂長州營州諸地為汗國,又策亂室韋、靺鞨等部族。李承鄞親率大軍征伐,裴照作為長史隨軍。
那時候裴照才見識到李承鄞在軍中的任性妄為,跟一群士兵赤條條跳進河裡洗澡的是他,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人也是他。糧道斷續難供給,吃著菽麥殼,卻強令在大雪中急行軍,渾不顧將士凍餒的是他,把自己的馬讓出來馱傷兵的也是他。
大軍在這樣任性妄為的統領之下,卻連戰告捷,奇棲牙大勢已去,倉皇出逃,被大軍堵在瞭鸛泉山口,數萬大軍圍瞭奇棲牙的千餘殘兵,奇棲牙餘部本已經棄械投降,李承鄞淡淡地道:“不受。”
這兩個字從他薄薄的唇裡吐出來,輕松得幾近無情,身邊的眾將卻不由得倒吸瞭一口氣。連裴照亦不得不出聲勸阻:“大都督,殺俘不祥……”
李承鄞道:“他們還不是俘虜,可以再戰。”
奇棲牙倒有一腔亂臣賊子的莽勇,果真糾齊瞭人馬再沖鋒,然而大軍合圍,這一戰自無變數,到最後奇棲牙奪瞭一匹馬,幾乎沖到陣前,到底還是倒在瞭半箭之遙。
前鋒謹慎,命眾人用長槍叉起瞭奇棲牙的屍首,又重重地拋在瞭地上,數叉數拋,方確認是死透瞭。李承鄞在中軍拱衛下,緩緩策馬過來,忽覺臉上一涼,原來又開始飛雪。
雪無聲無息地下著,天地間一片茫茫,偶聞戰馬嘶鳴,李承鄞看著奇棲牙血污的臉上落滿雪花,茸茸的,一朵朵,宛若無定河邊的蘆花飛絮。他從鞍後解下皮袋,旋開銀鈕,將那袋酒撒在茫茫雪原之上,酒滲進雪裡,即刻消融不見,便如同那個曾經擁抱過他如父親般的溫暖懷抱。
李承鄞撒完瞭這壺酒,隨手將皮袋一扔,策馬不顧而去。裴照不由得回頭看瞭一眼,那皮袋落在雪中,已顯得十分敝舊,他識得此物,因為李承鄞近年常常不離左右帶在身邊。裴照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隻覺得那個領著軍士兵丁任性妄為的大都督李承鄞似乎已經憑空消失,而在自己面前,又是那個上京的太子李承鄞,穩重深沉,心思莫測。甚至,在萬軍拱衛之中,都顯得那樣孤獨。
李承鄞領著大軍回京,還沒渡過潿水,突然生瞭一場大病,起先又吐又瀉,旋即發起高燒,兩三日後竟然嘔血。軍中醫士束手無策,隻說是被瘴氣侵害。
裴照一邊急遣瞭飛馬回京奏報天子,一邊打開瞭父親臨行前給自己的錦囊。那錦囊原是父親叮囑過,萬分危急之下方可打開,大軍打瞭勝仗,裴照原以為這錦囊是再派不上用場的。
結果錦囊裡別的什麼都沒有,隻有油紙包裹烏黑的一顆藥丸,油光漆亮,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裴照怔瞭半晌,拔出腰刀,從藥丸上削瞭一點兒粉末,猶豫地送到唇邊,毅然吞瞭,隻覺得入口辛辣無比,咽下之後,倒是辣出一身汗。
他素來持重,又等瞭半天,覺得自己並無甚異樣。其時李承鄞已經又吐瞭一次血,陷入昏睡,醫士每隔一個時辰便不停地灌下藥去,並未有半分起色。裴照窺得無人在帳中,悄悄地攥瞭藥丸,拿自己的水囊倒瞭盞清水,扶起李承鄞,就喂他將那丸藥吃進去。
李承鄞病得已經昏沉恍惚,隻用盡力氣睜開眼睛看瞭他一眼,然而什麼都沒問,隻是用力吞咽著他喂的清水。
過瞭幾日,李承鄞終於神志清醒,漸漸好起來。裴照到底不放心,借口服侍李承鄞的那些人不得力,統統趕到馬棚去當穢差。將李承鄞身邊換上瞭自己帶來的裴傢親衛,饒是如此,每日飲食他也是一定要先嘗過,再奉與李承鄞。
獨處的時候,李承鄞才說:“阿照又救我一命。”
裴照道:“是臣大意瞭,原該想到京裡有人不願意殿下得勝還朝。”
李承鄞笑道:“反正又不是頭一回瞭,既非嫡,又非長,我偏坐在東宮這個位置上,懷璧其罪。”
裴照忍住瞭一句話並沒有說,當初他力勸李承鄞不要親自領軍,這一仗,打輸瞭固然不利,打贏瞭,更不利。
已經是儲君,不犯錯才是最對的事情,何必以身犯險。彼時李承鄞淡淡地道:“你不明白,我一定要取奇棲牙性命。”
若是旁人來,自然是生擒瞭奇棲牙,獻俘給天子。天子則會赦免奇棲牙,還會將他圈禁在上京,給作亂的室韋、靺鞨諸部一個招降的表率。
連裴照都不明白,為什麼一向英明果決的太子,非要在這種事情上如此任性。
例如此番潛入西域。原本裴照想要遣人先去打探一下西涼國王的虛實,沒想到李承鄞卻打算甩開大軍,獨自潛入西涼王宮。
裴照自然是勸阻,李承鄞道:“總歸是我要娶新婦,難道不能先去看一眼?”
一句話說得裴照啞口無言,他縱然老成持重,也無法攔阻少年郎這般理直氣壯的理由。
所以裴照隻好領瞭羽林郎,先去與顧劍會合。而此時此刻,李承鄞業已經順利潛入西涼王城。
西涼乃是西去大食諸國必經商道,但遠遠不比中原繁華,所謂王城也不過是土壘的墻壁,中間夾瞭葇草,用白泥抹得光潔而已。很多宮室空蕩蕩的,連胡床也沒有一具,隻擺著席子羊氈坐臥。
李承鄞沒想到王城簡陋如斯,他第一次做梁上君子,不免提著一口氣,將宮室一間間梭巡過去,待得天明時分,仍舊一無所獲。
李承鄞見徒勞往返,倒也不氣餒,正待要退出,忽聽到響動,便回身避在墻後。隻見幾個女仆抬著熱水桶行來,一路潑潑灑灑,不停互相調笑。李承鄞眼明耳銳,聽那幾個女仆嘻嘻哈哈說到九公主,聞言便立刻綴瞭上去。
誰知女仆們將水抬入一間宮室,這幾間宮室連成一片,卻連根屋梁都沒有,李承鄞見不便從屋頂潛入,便繞瞭一個圈子,從後房兜過來,四顧無人,便躍入後窗。隻見葦簾低垂,他便用劍鞘輕輕撥開,忽然間一團紅雲直朝簾邊擲來,李承鄞以為被發現瞭,大驚,拔劍出鞘一揮,他所用的名劍何等鋒利,削金斷玉,電光石火間即將那團紅雲斬斷,紅雲被劍鋒破開分作兩邊,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李承鄞視線所及,卻是一個少女光潔如玉的背脊,朝陽透過葦簾撒在她的背上,給仿佛羊脂一般的皮膚鍍上一層茸茸的淡金色。
少女坐在浴池旁,哼唱著小曲,解開自己的裙子,又是隨手往後一扔,李承鄞看那條裙子被拋擲打在簾上,又墜落於地,方知她根本沒有覺察,隻是脫衣信手亂擲而已。
少女站起來,陽光將她光裸的軀體照得熠熠發光,李承鄞不敢再看,隻覺得心怦怦跳,連忙轉身隱入簾中,可是葦簾隱約透光,隻聽水聲嘩啦一響,他再從簾隙間望去,少女已經躍入水中。
她的長發鋪散在水面,便如水草一般,水汽氤氳,映得她一雙眼眸便如同浸透瞭水的黑葡萄一般。她一邊洗澡一邊唱歌,舉起手臂來擦拭,雪白的胸口便被輕漾的水拍打著,露出美好的弧度。
李承鄞屏息立在簾後,隻聽她唱什麼狐貍,什麼沙丘,頗是快活。
中原的禮法禁嚴,李承鄞平生所見,都是規行矩步的大傢閨秀,或是後宮謙謹賢淑的娘子。從來沒見過如此天真燦爛的少女,隻覺得她無憂無慮,簡直像天上一隻小鳥兒一般。
她唱瞭一會兒歌,侍女來添熱水,恭敬地向她行禮: “九公主。”
那九公主高高興興地應瞭一聲,侍女替她收拾地上的衣物,說道:“九公主,莫要將衣服亂扔啦,王後看見,又要罵我瞭……”
侍女拾起半邊紅雲—— 那本是一件上裳,她驚奇地 “咦”瞭一聲。
“怎麼啦?” “這衣服怎麼破成兩半瞭?”
而且破裂處如此整齊,倒像是人用利剪一齊絞斷,不像是被無意撕壞,侍女滿心疑惑,隨手撥開簾子,簾後長窗半開,隻有金燦燦的陽光灑滿一地。
裴照率瞭騎隊,在雪山腳下背風面河的隱蔽處紮營。此番西來,李承鄞奉旨領瞭東宮的三千羽林郎,那些羽林郎盡皆是勛貴子弟,又是首次出京戍邊,攜瞭獵鷹細犬,興高采烈便如遊獵一般。幸好裴照彈壓得住,一路西行,邊行軍邊調教,等到瞭西域,竟也操練得像模像樣,這營地紮得謹肅森嚴,頗具章法。
紮完營放出斥候,大軍便埋鍋造飯,吃飯是輪班,裴照身為將領,是最後一班吃飯,剛端起麥飯,忽見斥候預警,然後一聲傳一聲,解除預警,隻見一騎不緊不慢,直向大營奔來,正是李承鄞回來瞭。
裴照見他無恙歸來,不由得松瞭口氣,迎上去,早有人牽住瞭馬,李承鄞翻身下馬,問道:“顧劍呢?”
裴照說道:“見殿下久久不歸,他便回城去打探消息瞭。”又問,“見到九公主瞭?”
李承鄞點點頭,說道:“見到瞭。”
李承鄞說道:“滿臉稚氣,看著並無半點心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罷瞭。”話說到這裡,他忽然想到清水波漾下潔白的肌膚,隻覺得耳根發熱,好似撒謊一般不自在,於是彎腰進帳篷,口中隻說,“好餓,快拿麥飯來吃。”
裴照自沒有覺察他的異樣,他們此番遠來,所謀甚大,西涼公主若是個沒有半點心機的人,那就再好不過瞭。
連日趕路,人人都是風塵仆仆。不過軍中全是男人,也無甚講究,遇見水便下河洗澡。大營駐紮在河邊,河水本是雪山上雪水融化匯聚而成,雖然六月裡,仍舊寒冷徹骨。暮時洗沐,一群羽林郎紛紛躍入河中,個個凍得齜牙咧嘴,哇哇怪叫。裴照卻和李承鄞比試泅水,兩個人浮浮沉沉,在河裡遊得遠瞭,過瞭好半晌仍未得出勝負。羽林郎最喜這等搏戲勝負之事,紛紛喧嘩叫好,拿小羯鼓擊瞭點子,沿著河岸一路追下去,吶喊助威。隻是河水徒然湍急,兩人被水流沖得疾快,天又漸漸黑下來,反倒是河岸上的人漸漸追不上瞭。
到最後,到底是裴照獲勝。李承鄞力竭,嗆瞭兩口水,裴照反手將他拖起,兩個人揀瞭個淺灘,合力蹚水上岸,裴照回頭,遙遙隻見遠處星星點點,想必是羽林郎們點瞭火炬,正往這裡追尋。
裴照與李承鄞筋疲力盡,不由得皆倒在河岸草地上,隻見星河燦爛,這裡的星空,仿佛比上京竟低上很多,星子低垂,似乎伸手便可觸及。
兩個人躺在草叢裡,隻覺得對方都像落湯雞一般狼狽,相顧啞然,最終哈哈大笑。
“阿照,你有沒有想過,你將來要娶一個什麼樣的人?”
李承鄞懶洋洋地問。
裴照說道:“我想娶一個我喜歡的人,舉案齊眉。不過……”他也沒往後說。
李承鄞知道,以裴照的身世,八成是要尚主的。這事情他倒可以幫上點小忙,於是笑道:“你若是看中瞭哪位公主,我倒是可以幫你從中牽線。”
裴照很灑脫:“那先謝過殿下。”
喧嘩聲漸近,羽林郎們執著火炬終於尋瞭過來,一見他們自是大喜過望,牽馬的牽馬,拿圍幛的拿圍幛,披衣的披衣。李承鄞拿佈巾拭幹瞭河水,換瞭幹凈衣裳,翻身上馬,恰好遇見裴照也更衣完畢上馬。
李承鄞便道:“咱們再賭一局,從這裡跑回大營。”
裴照道:“殿下適才已經輸瞭一局,今日還想再輸一局嗎?”
李承鄞揚鞭回頭,笑道:“那可不一定!”
火炬襯得他眼波驕然,意氣風發的少年策馬而去,松明火炬簇擁映照得天上的星鬥也黯然失色,那時候他與他都以為,縱然前路艱險,然而世間萬物,連同這天下,不過俯拾即是可得。
裴照第一次見到西涼那位九公主,已經是李承鄞化名顧小五,住在西涼城裡的時候。裴照扮作販茶葉的客商去見李承鄞,恰好在門口遇見那位西涼九公主,隻是他穿瞭西涼人常穿的袍子,臉上還粘著一臉假胡子,那位公主以為他是顧小五的朋友,於是朝他一笑,她抱著一隻籠子,裡面裝著兩隻沙鼠,興高采烈地招呼李承鄞:“快看快看,這就是阿巴和阿夏!”
那兩隻沙鼠長得倒是十分神氣,皮光水滑,肥肥胖胖,活像兩隻面團。
公主往李承鄞手裡塞瞭一顆胡豆,說:“你喂喂它們!”
李承鄞一伸手,一隻沙鼠躥上來就將那顆胡豆含在嘴裡,另一隻沙鼠急急忙忙擠過來,試圖搶走那胡豆,但因為太胖,摔得一個趔趄,四腳朝天,露出粉色的肚皮,隻急得吱吱亂叫,四隻小爪子在空中亂抓,圓滾滾的身軀卻怎麼也翻爬不起來。
公主被逗得放聲大笑,李承鄞也忍俊不禁,兩個人頭並頭趴在籠子前,李承鄞伸出手指去幫沙鼠翻身,不意戳到沙鼠軟軟的肚皮,兩人又是一陣大笑。裴照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心裡一沉,眼前明明是歡天喜地的兩個人,總讓他覺得仿佛有什麼不好的事情。
李承鄞卻絲毫都沒覺察,喂完沙鼠,又和公主一起出城去騎馬瞭。
晚霞漫天,兩人信馬由韁,發力跑瞭一陣馬,坐在沙丘上,看太陽漸漸落下去。
芨芨草在斜陽影裡搖曳,遙遠的地方傳來駝鈴聲,那是有商隊路過。公主托腮坐在沙丘上,指著那片彤紅的雲霞,告訴李承鄞:“沙漠湖邊的一種樹,葉子就像這麼紅,像霞光一樣紅,葉子映在湖水裡,可美瞭!所以我生下來的時候,阿娘說,啊,是一個女孩子!她歡喜得不得瞭,因為之前她生我的哥哥們都是男孩子。她覺得終於生瞭個女娃,將來一定能穿紅衣,像瑪爾其瑪葉子那麼紅的衣裳,映在湖水裡,一定漂亮極瞭。所以她給我取名字就叫瑪爾其瑪。那種樹的名字,就叫瑪爾其瑪。”
夕陽的餘暉映在她的臉龐上,她的臉頰並沒有塗脂粉,但也被霞光映成紅彤彤的,她抱膝坐在沙丘上,連衣衫都被霞光染成瞭紅色,李承鄞忽然想到她果然愛穿紅衣啊,每次來見自己,都穿瞭紅色的衣裳,連同自己潛入西涼王城撞見她的那一次,一想到簾邊緩緩落下的紅雲,少女光潔的背脊,他不由得面紅耳赤,好在霞光正盛,公主又是毫無心機之人,一點兒也沒留意他的異樣。他抬頭眺望晚霞,說道: “我們中原,也有一種樹,秋天的時候,葉子就像晚霞這麼紅,那種樹叫楓。”
公主拍手笑道:“太好瞭,這麼說來,如果我名字用中原話來說,應該就是楓。”
“我們中原的姑娘,名字都叫某娘,不如你叫楓娘。” “我才不要叫楓娘呢,太難聽瞭。”公主卻嘟起嘴來,
“我要叫小楓,你叫小五,我叫小楓,這樣才對頭。”
李承鄞見她雙目瑩然,在霞光映襯下便如寶石一般熠熠生輝,不知不覺便點瞭點頭:“小楓這名字不錯。”
“那我就叫小楓啦!”公主興高采烈地站起來,對著夕陽大喊,“我有中原名字啦!我叫小楓!我叫小楓……”
她的聲音久久回蕩在瀚海之中,風吹著沙礫,仿佛是合音一般。
李承鄞坐在沙丘上,看她在夕陽的紅霞裡手舞足蹈,不知不覺露出微笑。
裴照本來領著羽林郎駐紮在雪山之下,每隔一段時日才會進城去,這日李承鄞卻忽然騎馬出城往營地裡來瞭,他還以為出瞭什麼事情,卻見李承鄞十分懊惱,從懷裡掏出一隻沙鼠,那沙鼠直挺挺躺在他掌心,一動不動。
裴照十分意外,不由得叫瞭聲:“殿下。”李承鄞說道:“我一時不留意,讓阿巴從籠子裡溜瞭出來,誰知道它爬進瓦罐偷吃瞭太多胡豆,竟然噎死瞭。”
李承鄞道:“我想到紮營的時候,看到這裡有好些沙鼠洞,便捉一隻一模一樣的回去,她八成也瞧不出來。”
裴照見是這樁無關緊要的事體,不由得松瞭口氣,旋即命人四處捕捉沙鼠,那些羽林郎沒事亦要生事,何況到處掘鼠洞,隻當成好玩的戲耍,紛擾不休。可憐雪山腳下那些沙鼠倒瞭大黴,一下午被掘出無數隻,按毛色大小分開來,關在籠子裡呈給李承鄞挑選。
李承鄞挑瞭半天,終於選到一隻跟阿巴長得一模一樣的沙鼠,滿意地說道:“就是這隻瞭。”將那沙鼠關在籠子裡,說道,“阿巴!你可莫要露餡,小楓若是叫你,你千萬記得你就是阿巴。”
那隻沙鼠隻是吱吱亂叫,哪裡理會得。李承鄞自帶瞭沙鼠回去,裴照到底不放心,第二天往城裡去見李承鄞,偏巧九公主認出那沙鼠不是阿巴,氣沖沖正掀瞭簾子出來,頓足道:“這不是我的阿巴!騙子!顧小五你是個大騙子!我以後再也不睬你瞭!”
蘆葦簾子打在土墻上,“啪”地一響,公主兀自生氣,恨恨地打馬去瞭,都沒有理會裴照。裴照掀簾進屋,隻見李承鄞坐在桌前,將籠子裡的那隻沙鼠左右端詳,隻是愀然不樂:“你說,她是怎麼認出來的?明明這隻沙鼠和阿巴長得一模一樣。”
裴照道:“那是她自己養大的沙鼠,自然認得出來。”李承鄞嘆瞭口氣:“自識得她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她這
般生氣。這可如何是好?”
一連幾日,公主果真氣得不來瞭,李承鄞卻並不著急,因為天亙山下都是羽林郎設下的哨探,早探得有一個暹羅國的商隊帶著雜耍班子,這兩日路過西涼,要在王城裡演戲法雜耍。這等的熱鬧,他篤定公主是一定忍不住要來瞧的。
到瞭那一日,果然熱鬧非凡。那些行商十停有九停都要在西涼歇腳,整理駝隊貨物,亦有些商販,從這裡販瞭東來的佈匹、綢緞,往更西處去,熙熙攘攘,城裡城外都是人,這雜耍一演起來,鑼鼓傢什敲得山響,裡三層外三層,都圍的是看熱鬧的人。
化名顧小五的李承鄞租下的那間貨棧,就在王城正街面上,中原的茶葉銷得好,他這裡來來往往的人多,有假扮商販的羽林衛,亦有真販茶葉的商販。這街上看熱鬧的人塞得水泄不通,他知道人多眼雜,就將貨棧門關瞭,自己上屋頂看熱鬧。
西涼因為雨水少,屋子都是平頂,貨棧的屋頂都晾著一架架茶餅,他在屋頂角上望瞭一下,果然看到公主就雜在人堆裡頭,正高興地拍巴掌叫好。因為一個暹羅人,正在演走索,那繩索不過拇指粗細,那人竟然還挑著兩桶水,搖搖晃晃走在繩索上,難得的是連一滴水都沒有濺出來。
底下看熱鬧的人,早就歡聲雷動,不停地喝彩,那暹羅人晃晃悠悠走到繩索盡頭,從懷裡掏出一隻雪白的小貓,放在柱頭上。
那貓兒不過巴掌大小,兀自喵嗚喵嗚叫著,隻畏高不敢躍下,蹲在那小小一方柱頭上瑟瑟發抖。
這時暹羅人便嘰裡呱啦說起話來,他一邊說,旁邊便有人用西涼話大聲通譯,原來暹羅人說道,他要一邊走索,一邊掄起桶來,桶裡的水不會漏出來一滴。
眾人都驚得倒吸一口氣,那暹羅人果真開始微微搖晃著水桶,桶裡的水總有八九分滿,他繼續說著話,旁邊的人也就大聲通譯說:不僅如此,他還要最後一掄,將小貓掄進桶裡……
聽到這裡,公主忍不住急得跳起來,說道:“那桶裡這麼多水,小貓會淹死瞭呀!”
那暹羅人正是得意這一點,他放下水桶,一手抓起小貓,讓大傢看清楚,那是一隻活潑潑的貓兒,而且一隻貓眼是碧綠碧綠的,另外一隻貓眼是湛藍湛藍的,正是一對鴛鴦眼。這種貓兒是暹羅特產,十分名貴。
暹羅人放出話來,說道如果有人願意上來比試走索,如果先抓到貓,自己就輸一百金,若是自己先拿桶淹死瞭貓,自己就贏一金。
聽到這裡,所有人都嘩然,一百金,即使是慣走西域的行商,萬裡迢迢帶著駝隊走一趟,也掙不到這些錢。
所謂重獎之下必有勇夫,何況贏有百金,輸隻用付一金,聽上去再劃算不過。好幾個人都躍躍欲試,隻不過那走索系在半空中,看上去又高又細,不由得令人有幾分怯意。公主更是急得不得瞭,她倒不是著急百金,而是怕真的將那隻貓兒淹死瞭。所以她搶著喊:“別拿這貓兒賭,我給你十金,你跟人比試別的吧!”
即使這隻貓兒格外罕異貴重,但也並不值十金,那暹羅人見她急瞭,更不肯松口,隻說不賣,隻當作比試的彩頭,意欲再多訛她一些錢財,便將貓兒抓在手裡,一邊故意給她看貓兒四爪亂掙,一邊搖頭,表示隻賭不賣。
公主急得直跺腳,正要脫瞭鞋上去跟暹羅人比試,突然間人影一晃,隻見一個人攀上瞭走索,正是那茶葉販顧小五。
九公主瞪大瞭眼睛,隻見顧小五搖搖晃晃立在走索上,似乎站不穩的樣子,圍觀的人群不由得都提著一口氣。隻見他在走索上試探著走瞭兩步,便晃瞭兩下,突然身子一斜,倒栽下來,公主嚇得尖聲大叫,眾人驚呼聲未絕,他已經足尖勾住走索,原來是一個倒掛金鉤,伸手輕輕一探,就將地下兩隻水桶拎起來,將身子一擰,腿絞索繩攀起,就拎著兩桶水,重新立在瞭走索上。
那暹羅人見他如此身手,知道遇上行傢大敵,當下將貓兒放在走索盡頭的柱頭上,也拎起瞭兩桶水,就攔在他面前。
兩人在走索上一來一往,進退間盡想將對方踢下走索去,那暹羅人手中水桶掄得呼呼響,好幾次險些砸到李承鄞,看得眾人不斷驚呼,九公主更是提著一顆心。
那暹羅人以走索為業,自然有一層看傢本事,他見李承鄞穩若磐石,纏鬥良久都尋不見破綻,幾次用巧勁都沒能將他踢下繩索,隻擔心今日真的要輸一百金,心下未免焦躁,於是就使出瞭最後的絕技。他拎著兩桶水,突然腳下一沉,借繩索彈性凌空躍起,朝後騰空翻瞭個跟鬥,眾人彩聲雷動,索繩因他這一跳,也高高彈起,暹羅人手裡的水桶掄起,就朝柱頭上的貓兒扣去,隻要回手一舀,就要將那貓舀進桶裡淹死。
說時遲那時快,顧小五借著索繩這一彈,也足尖發力凌空而起,但他是凌空一跨,那暹羅人正翻跟鬥,他這一跨竟然從那暹羅人肚皮上飛跨過去,落足於前,手臂一探,水桶脫飛到半空,他已經攥住瞭那隻貓兒,貓兒方喵瞭半聲,水桶眼看要落下,他將貓兒往懷裡一塞,猿臂輕舒接住水桶,那桶晃瞭兩晃,竟然一滴水也沒漏出來。
底下人早看得目瞪口呆,此時才拼命鼓掌喝彩,還有人爬到屋頂上,吹起號角,九公主看他捉到貓兒,早高興得直跳起來,一直大聲叫他名字:“顧小五!顧小五!顧小五……”
那暹羅人見他竟然捉到貓兒,心下慘然,兩手一松,水桶跌落在地,嘩地潑瞭一地水,底下看熱鬧的人躲閃不及,被濺瞭一身的水,不由得呼喝笑罵,鬧成一片。
李承鄞從繩索上攀下來,看熱鬧的人有認得他是中原來的茶葉販子顧小五,圍上來七嘴八舌,恭喜他得瞭百金。他卻回頭張望,果然看到九公主站在那裡。
九公主見他救瞭小貓,自然高興得滿臉笑容,隻是她忽然又想起阿巴的事情,氣惱地扭開頭,隻作沒看到他。
李承鄞從懷裡掏出那隻小貓,那隻貓兒隻有巴掌大,毛色雪白,兩隻眼睛又是兩色鴛鴦眼,說不出的嬌小可愛。九公主情不自禁眼巴巴瞧著李承鄞,他便禁不住一笑,舉手將小貓遞到她面前:“給你。”
九公主歡呼一聲,小心翼翼伸手將貓兒接過去,那小貓細聲細氣,喵喵叫著,伸出粉色的小舌頭,舔瞭舔她的手指,她頓時開心地笑起來:“它舔我!它竟然舔我!好癢……”
李承鄞說道:“可不能再生氣瞭,你若是再生氣,貓兒可不給你瞭。”
九公主撇瞭撇嘴,說道:“你贏瞭百金,這麼有錢,還這麼小氣!”
李承鄞不過哈哈一笑,那暹羅人早混進人群溜掉瞭,別說百金瞭,連一金都沒有留下。
九公主抱著貓兒,哪裡在乎還有沒有百金,隻是歡天喜地跟李承鄞一路走回貨棧去,她幾日沒來,兩隻沙鼠被李承鄞喂得更加肥肥胖胖。九公主抱著籠子:“阿巴,阿夏,看,你們有新的朋友瞭。”
兩隻沙鼠一見瞭貓,縱然是隻小貓,也嚇得在籠子裡瑟瑟發抖,幾乎要昏過去。公主嘰嘰噥噥,在那裡跟沙鼠說話:“阿夏,你怎麼膽子這麼小,還有你,阿巴,嗯,你跟阿巴長得一模一樣,就和阿巴叫一樣的名字吧……”她說起來,語氣裡還有幾分悵然。逗著那隻沙鼠,一手托著腮,另一隻手指頭一點一點,輕輕戳著那隻新阿巴肥肥軟軟的肚皮。
李承鄞見她悶悶不樂,知道她想起原來那隻阿巴,於是岔開話,說道:“給小貓取個名字吧。”
九公主想瞭想,說道:“它長得這麼白,就叫它雪花吧!不,你叫小五,我叫小楓,它應該叫小雪!就這樣瞭,它就叫小雪!”
小雪成日淘氣,每天追得兩隻沙鼠驚恐萬分,兩隻沙鼠雖然仍舊吃很多胡豆,但漸漸也瘦下來,因為成天被小雪追。但小雪還是一隻很小的貓,追上沙鼠也不過跟它們玩鬧而已,漸漸兩隻沙鼠都不怕小雪瞭,隔著籠子還主動伸出爪子去抓小雪,跟它打鬧。
小雪甚得九公主喜愛,走到哪裡都要揣到哪裡,兩隻沙鼠在貨棧裡待習慣瞭,就留下來。此番顧小五有瞭經驗,再不曾將新阿巴養出什麼毛病,兩隻沙鼠都皮光水滑,長得甚好。公主每日過來玩耍,兩人有時候出城去跑馬,有時候跟商隊一起喝酒,有時候比試賽駱駝……
這般時日,便似神仙一般逍遙快活。
李承鄞生長深宮,從孩提時代,就每日如履薄冰,行一步,必慮十步。從來不曾像這般肆意張揚,成日胡鬧。隻覺得與她一起,真真無憂無慮,灑脫輕松,就像世間孩童一般,竟不需要營營役役,殫精竭慮。唯盼這日子長久些,再長久些,竟然暫且將中原、天朝,甚至東宮,都拋諸腦後。
末胡派人來向西涼提親,九公主甚是不喜,這晚便偷偷從王宮裡溜出來看阿巴和阿夏。
李承鄞早見她來慣瞭,看她獨自立在桌子前,便悄悄地從後頭走近,隻想伸手蒙住她眼睛,嚇她一嚇,忽然聽她幽幽嘆瞭口氣,不覺停手。
公主垂頭喪氣,對阿巴和阿夏說:“怎麼辦?我才不要嫁給末胡王,一個白胡子老頭瞭,年紀比我阿爹還大。”她嘟著嘴,“我也不要嫁給天朝的太子,聽說天朝的男人連弓都拉不開,隻會讀書、寫字……嫁給一個連弓都拉不開的丈夫,也太吃虧瞭……”
她在那裡嘀嘀咕咕,忽聽身後有人道:“這麼想嫁人啊?”
她回頭一看正是顧小五,心下氣惱,便說道:“是啊,想嫁得不得瞭!”
李承鄞便逗她:“既然都要嫁人瞭,那快把小雪還給我。這可是我的貓,不算你的嫁妝。”
九公主心裡又氣又惱,說道:“就算是要嫁人,我才不會跟小雪分開呢!小楓和小雪,是不會分開的。”
她心裡無限委屈,說完就掉頭走瞭。
她走到街上好遠瞭,回頭一看,空蕩蕩的街市,隻有月色將自己影子拉得好長好長,連貨棧那邊都已經一片漆黑,想必顧小五關瞭貨棧門熄瞭燈,竟然自顧自睡覺去瞭。
她心裡一酸,摟著小雪,頭也不回地走瞭。
連她自己也鬧不懂,自己為什麼心裡覺得那麼委屈。大約是每次吵架,顧小五都不肯讓著自己,不僅不肯讓著自己,甚至都不肯稍微哄一哄自己,他要是追出來,自己沒準就會嫁給他瞭,反正嫁他總比嫁給末胡王或者中原的太子要好。
她跺一跺腳,有點惱恨,惱恨自己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啊,她才不要嫁給顧小五呢!
她傷心地決定逃婚,逃到揭碩去,隻有阿翁最疼她。她收拾好行李,帶著小雪,就逃婚瞭。
裴照手底下的人負責監視九公主,一舉一動都瞧得清清楚楚,何況她從王城逃婚而走這樣的大事。於是分作兩撥,一撥人悄悄去追蹤公主的行跡,另有一撥人回來向裴照稟報,裴照聽瞭,半晌不語,最後隻是揮退眾人。
他獨自去見李承鄞,李承鄞聽說九公主逃婚走瞭,卻也不急,隻說道:“有人綴在後頭吧?過會兒我追上去就是瞭。”
裴照忍不住說道:“公主什麼都沒帶,就帶瞭幹糧和水,還有那隻貓。”
李承鄞笑道:“逃婚倒也罷瞭,怎麼還要帶上小雪?”說瞭這句話,他忽地怔瞭一下,因為忽然想起前天晚
上,他打趣問她要不要嫁給末胡王,九公主突然特別不高興,說道:“小楓和小雪,是不會分開的。”
說完她就扭頭走瞭。
因為她常常鬧這樣的小性兒,他也並未理會,隻當作她刁蠻公主脾氣發作罷瞭。可是她說出那句話,倒好似真的生氣似的。
裴照早看出瞭幾分端倪,見他神色怔忡,於是又叫瞭一聲:“殿下。”
李承鄞說道:“真是小孩兒脾氣。”
他起身拿劍:“備馬吧,我去追她。再過一會兒她去得太遠,隻怕追不上瞭。”
裴照卻出乎意料,突然伸手按住瞭桌上的劍,說道: “殿下,可曾想好瞭?”
他說得幾乎一字一頓,桌上油燈光焰微微晃動,照得李承鄞臉上神情模糊,他沒有作聲,裴照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於是放緩瞭聲音,又重復瞭一遍:“殿下可曾想好瞭?”
李承鄞沒有說話,拿起桌上的劍,自顧自出門。
裴照聽見馬蹄聲在夜色裡漸漸遠去,不由得十分煩惱地嘆瞭口氣。
他與李承鄞是君臣,更是知己,從小一起長大,兩人之間的默契自然非同尋常,可以說這位殿下的心思,他總能猜到七八分。今天晚上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問瞭兩遍,那便是,他的情誼。
隻是,帝王傢,哪裡能容得下那一點點情意。
此次西來,本來是有全盤計劃,中原素來重謀略,求萬全之策。用兵一道,更不厭詭,所以方方面面,考慮得周全。
裴照從來持重,可是這一次,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向上京城裡的父親傳信,甚至,也沒有告訴任何人。
連他也不明白為什麼。
大約是,幾日前他扮作商販去貨棧見李承鄞,屋子裡卻靜悄悄的沒有人,隻有沙鼠阿巴和阿夏在籠子裡吃胡豆,他見梯子放瞭下來,知道人在屋頂,便扶梯而上。屋頂上本來晾著滿架的茶餅,九公主大約是玩累瞭,抱著貓兒歪倚靠在架子上睡著瞭,李承鄞坐在旁邊,用自己的袖子給她遮著太陽,一人一貓都睡得香甜,而伸著袖子的那個人,嘴角噙著笑意,側臉望著睡著的那個人。
太陽那樣大,兩個人的影子短短的,小小地縮成一團,像兩個依偎著的孩童。
裴照沒有驚動他,悄悄地從梯子上退下來,貨棧裡滿屋幽涼,散發著茶葉淡淡的香氣,他給自己煎瞭一回茶,吃過瞭,屋頂上仍舊靜悄悄,仿佛並沒有人在。陽光從窗格裡緩緩移過,裴照心裡明白,這一息何其短暫,這一息又何其漫長。此時此刻,又何必打破這白晝的淺夢。
尤其,這淺夢如此易醒。
夢裡的李承鄞,會不會真的希望自己是茶販顧小五?大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揭碩王帳的營地河邊,當顧小五捉住一百隻螢火蟲時,公主的眼裡,似映著星波。
兩個人站在無數飛騰而起的螢火蟲中間,就像站在天河裡,無數流星從身邊輕盈地掠過。
要許願啊,看見流星的時候。
李承鄞忽然想起她曾經說過,仍舊是帶著孩子的憨真神色,認真地告訴他,將衣帶飛快地結一個結,願望就可以實現。
他不由自主想將衣帶打一個結,可是系錯瞭,總也系不成。她從旁邊伸出手來,笑著罵瞭他一句:“笨蛋!”然後替他將衣帶系成瞭結。
他已經忘記瞭要許什麼願望,盈盈的螢火飛在她臉龐旁邊,甚至還有一隻螢火蟲停在瞭她頭發上,一閃一閃,像綴著一顆最亮的、小小的夜明珠。
他也不知如何那般大膽,就突然在她臉上吻瞭一下,九公主大約是被嚇傻瞭,過瞭好一會兒,才頓足跑掉瞭。
“喂,你都答應嫁我瞭啊!”他在後頭遠遠地喊。
她大約是怕羞,頭也不回,捂著耳朵跑得更快瞭,跑出瞭大約半箭遠,突然又折回來,從他衣襟裡將正睡懶覺的小雪掏走瞭。小雪咪咪叫著,睡眼惺忪撥著她的手指,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他趁機抓住她的手:“貓是我的,你拿走做什麼?”
“胡說!”公主大約是因為心虛,反倒做出理直氣壯的樣子,“小雪是我的,你送我瞭就是我的,再說瞭,這是我的嫁妝。”
她說完扭頭就跑瞭。
手掌心裡,還有細膩的餘溫,也不知是小雪留下的,還是她留下的。
他不知道為什麼,用那帶著餘溫的手,摸瞭摸自己的臉。
她從來都沒有親過他呢,不過,她答應嫁給他瞭啊。他知道,她是真心誠意答應的。
答應瞭顧小五。
中原來的茶葉販子顧小五。
他站在晚風裡,回頭看河岸邊,點點螢火四散,像一個朦朧迷離的夢,正在逐漸消散。遠處傳來悠長的歌聲,那是揭碩人,在心愛的姑娘帳篷前唱著情歌。
河水嘩嘩地流著,在星空下像一匹清淺的銀紗。他在河邊坐瞭很久很久,一直坐到露水下來,斜月西沉,一點一點的螢火蟲散盡,再也看不見瞭。
婚禮當天,裴照率重兵設伏於外的時候,心底深處竟然有一絲忐忑。
在他身後,是雄兵數十萬,秣馬厲兵,人人振奮,準備即將來臨的大戰。
他卻想,殿下不會失約不來瞭吧?
這個念頭仿佛閃電一般,從他心頭一閃而過,但旋即也像閃電一般,遽然消失。他想,如果真的不來瞭,殿下大約真的隻有在西涼做一名茶葉販子,想到這裡,不知為什麼,明明是可怖萬分的事情,他心底深處竟然隱隱約約覺得有一點兒期盼。
可是,真要是那般胡鬧,隻怕更是一場天大的禍事,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殿下果真如此,隻怕陛下要派鐵騎將整個西域踏平。
最終,當李承鄞依約將揭碩精兵引入重圍的時候,裴照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心底默默松瞭口氣,還是默默嘆瞭口氣。
那一場血戰,是裴照經歷過最嚴酷的大戰,揭碩人天性兇悍,誓死不降,四十萬大軍圍住揭碩部族,大戰連綿數日,到最後大單於死於亂軍,揭碩人的陣腳才亂瞭,但仍舊頗能悍戰,族中精壯直戰到最後一刻,掩護著老弱婦孺逃走。
九公主亦在混亂中下落不明,有羽林郎傳報說看到她被亂軍斬殺身亡。裴照得知此訊息的時候,竟然覺得如此甚好。隻是遍地屍骨,累累重重,血肉模糊,一時無法分辨這消息的真偽,亦不知哪具屍骨是西涼九公主。
大獲全勝,入夜時分,末胡人紮下營來,裴照很謹慎,紮營在河水更上遊的位置。
天黑得透瞭,河邊一點點飄起螢火。
李承鄞坐在河邊,看螢火悄然飛起,如同一顆顆流星。裴照緩緩走近,叫瞭聲“殿下”。
李承鄞沒有作聲,他伸出手去,捉住瞭一隻閃閃發亮的螢火蟲,那隻螢火蟲,在他手心裡一明一滅,像一盞小小的、即將熄滅的燈籠,又仿佛是,一顆心,跳得奄奄一息。
裴照道:“殿下沒有用晚膳,明日還要行軍……”
李承鄞伸開手,那隻螢火蟲掙紮著飛起,搖搖晃晃,終於飛得高瞭一些,漸漸和河邊的那些螢火蟲飛在一起。河水倒映著天上的星子,搖碎一傾星輝,竟讓人分不清,哪些是螢火蟲,哪些是星輝。
“阿照……”他終於開口,聲音像那點螢火一般縹緲,像是風一吹,就能吹散似的,他說,“我是不是很膽小,她都死瞭啊,我都不敢去看一眼。”
裴照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手裡本來攥著一塊胡麻餅,李承鄞一天不曾進飲食,他原本是想來勸勸他的,可是此時此刻,他又覺得無法開口。
李承鄞的聲音更輕瞭:“小楓和小雪,是不會分開的。她明明是想說,小楓和小五,是不會分開的,我竟然膽怯,隻裝作不知道罷瞭。阿照,原來我是這麼膽怯的一個人。”
裴照說:“殿下……”他正想勸解,忽然一陣喧嘩聲傳過來,緊接著,一名羽林郎縱馬沖過來,遠遠就叫:“將軍!”奔到跟前滾下馬鞍,說道,“西涼公主逃走瞭!我們的人追瞭百餘裡,已經快追上瞭!遣我回來報信!”
裴照不由得一驚,轉頭去看李承鄞,隻見他恍若未聞,那羽林郎又重述瞭一遍,李承鄞這才說道:“既然如此,那就追吧。”他甚至笑瞭笑,“牽我的馬來,我親自去追。”
“殿下!”裴照不動聲色地阻止瞭他,“殿下連日勞累,還是讓末將帶人去追吧。”
李承鄞定定地看瞭他一會兒,倒仿佛不認得他似的,過瞭半晌,方才點頭:“那麼你去吧。”
裴照拱手為禮,匆匆正待轉身,卻聽李承鄞的聲音又輕又慢,說道:“別殺她。”
裴照心裡隱隱有這個打算,聽他一句道破,隻得應喏。裴照率人追瞭六天六夜,兵分四路,圍追堵截,最後才
有一路人馬捉住那位走投無路的九公主,她終於被生擒,好好地被送到中軍帳來。
她連續數日逃亡,身上皆是血污,披頭散發,卻像隻小獸一般機警,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兩隻手被牛筋捆著,卻舉在胸前,似乎在護著什麼東西。裴照看瞭半晌,才發現她原來護著的是那隻貓。雪白的一團,已經餓得連叫聲都有氣無力。
不知道她怎麼在亂軍之中逃走,倉皇間還帶著這隻貓。貓耳朵上都沾滿瞭血污,也不知道是她受傷瞭,還是別
人身上的血,此時此刻,她就摟著那隻貓,兇狠地瞪著裴照。
她說西涼話,也是又輕又慢的調子,不知為何,竟然頗有幾分像那晚河邊的李承鄞,過瞭很久,裴照才反應過來,那其實是一種絕望的語氣。
她說:“你們這些壞人,我的丈夫會殺瞭你們為我報仇的。”
她一邊說話,一邊緊緊摟著那隻貓,她明明怕得瑟瑟發抖,卻說得萬分篤定,仿佛真的相信會有一個人無所不能,會像天神一般出現來救她。
直到她看到李承鄞,她看到李承鄞的時候,整個人都傻瞭,手不知不覺松開,連那隻貓爬走瞭都不知道。
李承鄞輕輕地捉住瞭那隻貓,小雪還認得他,有氣無力地舔瞭舔他的手指。
她終於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她用盡瞭全部力氣啐他:“奸細!”
這次見面當然很不愉快,也很不體面,九公主滔滔不絕用西涼話咒罵李承鄞。裴照還有各種緊要軍務要處理,留在那裡亦十分尷尬,所以早早退走,走出帳門時一回頭,隻見李承鄞抱著那隻貓,就那樣站在那裡。
裴照心裡本就七上八下,待得顧劍救走九公主,他終於下瞭一個決心,他向李承鄞請求:“末胡人天性多疑反復,既勝恐生變,還請殿下留在此處以鎮大局,讓末將帶人去追西涼公主。”
李承鄞這次並未同意,他說:“不。”他格外冷靜, “我親自帶人,你跟我一起。”
裴照深知這位殿下已經得知自己心內深藏的打算,他忍不住說道:“殿下,當斷則斷,不然則受其害。”
李承鄞似乎渾不在乎,他甚至又笑瞭笑:“這樣子殺死她,跟殺死我自己有什麼區別呢?阿照,我不能殺死我自己兩次。”
裴照深深地震動,他不由自主退瞭一步,復又上前,叫瞭一聲:“殿下。”
李承鄞說道:“你不用勸我,是我自己選的,那麼,咎由自取,也由我吧。”
他話說得平淡無奇,尤其“咎由自取”四個字,說得那麼平淡,總讓裴照覺得心驚肉跳。
李承鄞抱著那隻貓,九公主逃走的時候,終於沒有再帶上這隻貓,現在這貓兒就養在李承鄞帳中,他輕輕揉瞭揉貓兒,說:“你看,她連小雪都不要瞭,隻怕她自己也不怎麼想活瞭。”
李承鄞親自點瞭三千羽林衛,一直追到天亙山中。
山間很快下雪,天亙山一下雪,就藏不住人瞭,好幾次都差點再次生擒那位九公主,但每次都差那麼一點點。
裴照終於開口,勸李承鄞:“殿下,算瞭吧,再這麼下去,羽林衛都將有凍餒。”
羽林郎都是上京人氏,何曾見識過這種苦寒,胡天八月即飛雪,這裡風冷得刺骨,一不留神就會被凍傷。
他們穿著輕裘,帶著幹糧在山間都有凍餒,那位九公主逃走時連鞋都是破的,也不知道怎麼在山裡熬下來。
李承鄞堅持不肯撤兵,他隔著綿綿的飛雪,看著濛濛天地間,隱約的雪山山脈,他說:“我已經奪走她的一切,如果不給她仇恨,我怕她不會再活下去。”
大軍搜山搜得十分嚴密,仿佛梳篦一般,但那位公主屢屢都能逃脫出去,有好幾次他們甚至差一點兒就捉到她,但她和那個叫阿渡的姑娘,總是像沙鼠一般,能在千鈞一發的時候機敏逃掉。
裴照漸漸開始希望,就這樣吧,她快些逃走吧,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跟那些揭碩殘部一起,逃到更西更偏遠的地方,與天朝音訊不通,從此便是一個瞭結。
但命運偏偏不肯如此瞭結。
西涼公主最終還是暗自返回王城,被留在王宮裡的士兵拿住,再次送到李承鄞面前。
這一次,她顯得溫馴許多,甚至都接受瞭天朝的旨意,決意嫁給李承鄞。
裴照覺得這是再壞不過的事情,因為看到李承鄞私下裡去見瞭一次九公主,他將那隻貓兒就放在她面前,但她瞧也不瞧那隻貓,就好似,她如今瞧也不瞧李承鄞一般。
李承鄞抱著貓兒出來,天氣冷瞭,晚間又飄起零碎的雪花,他一個人在雪地裡走瞭半晌,神色茫然寂寥,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其實不過在野地裡兜圈子罷瞭。裴照跟在他後頭,默默無言。過瞭好久,他忽地說道:“阿照,我聽顧劍說,西涼人都相信,天亙山裡有忘川,喝瞭忘川的神水,就會忘記人間的一切苦楚煩惱。”
裴照答:“子不語怪力亂神,臣是不信的。” “我也不信。”李承鄞說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想
忘就能忘記的。”
他低頭撫弄小雪的茸茸的白毛,小雪細聲細氣地叫著,將頭鉆進他的袖子裡,縮成一團。
現在成天帶著小雪的人變成瞭他,他總是將它藏在袖子裡,或者衣襟裡。
他像珍愛自己的眼珠一般珍愛這隻貓,直到最後西涼公主逃走,攀上高高的懸崖,他都沒有忘記將小雪先交給裴照,然後自己才爬上山崖去,勸說公主。
懸崖之上不過方寸之地,上不去太多人,所以裴照與兩人相距甚遠。
當公主縱身躍下忘川時,李承鄞抓著她的衣袖突然也躍下忘川,裴照阻止不及,隻能眼睜睜看著兩人墜下萬丈深淵,一瞬間隻覺得心神俱喪,陣腳大亂。
過瞭好久,他才急急帶著人沿著下遊向河谷尋去,隻寄萬一的希望,希望那所謂忘川真的是水,是深深的河流。
他領著人,在河谷裡搜索瞭幾天幾夜。
到最後,所有人都絕望瞭,羽林郎們垂頭喪氣,每個人都沉默不語,覺得兇多吉少。
隻有裴照還不肯放棄,他率著人沿著河谷,又溯遊而上。那山谷幽深崎崛,水流激蕩,好些馬匹不慎滑進水裡,眼睜睜被激流沖走。
連裴照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信念支持著他,硬是覺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幾千人在山谷裡折損過半,最後終於找到李承鄞時,裴照幾乎都不敢相信竟然能有這樣的運氣。
李承鄞和九公主被水沖在巨大的青石上,水淹沒瞭他倆大半個身子,可是李承鄞用腰帶緊緊將自己的手和公主的手捆在一起,一個又一個死結,怎麼都解不開,裴照隻好抽出劍來,割開那條腰帶。
兩人手腕上都被勒出瞭瘀青,裴照仍舊無法分開兩人,因為李承鄞緊緊握著公主的手,他手指已經冰冷僵硬,無法掰開。也許在墜下懸崖的時候,他以為必無活路,才會這樣死死握住,再不分開。
裴照隻好帶著人,將兩人一同小心地抬起,放在馬背上,輪流換馬背負。
走出那片山谷,又用瞭整整大半個月時間。
期間李承鄞和九公主都並未蘇醒,他們陷在昏睡裡,氣息微弱,每天裴照都擔心,他們倆會不會就此死去。
但是,最終他們兩個人都活瞭下來。大軍緩緩而行,已經向東撤瞭有好幾百裡,迤邐又折向南,因為裴照想盡快入關,找到更高明的醫士。
李承鄞蘇醒過來的時候,是一個黃昏,裴照聞訊趕到帳中時,他正由人服侍著在喝粥,許是好久不曾進飲食,李承鄞臉色並不好看,但他虛弱地朝他笑笑,叫瞭他一聲:“阿照。”
“殿下!”裴照隻差熱淚盈眶,他搶上一步,握住李承鄞的手,“您可算是醒過來瞭。”
李承鄞若有所思地看瞭他一眼,然後,他輕輕揮瞭揮手,中軍帳裡其他人都退瞭出去,隻留下裴照。
李承鄞仍舊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看瞭看帳篷角落裡那張氈毯上睡著的九公主,他問:“這女子是誰?”
裴照張口結舌。
李承鄞說道:“這裡風沙怎麼這麼大?大軍不是要退回上京瞭麼?”
裴照暗暗心驚,脫口問:“殿下不記得瞭嗎?”
李承鄞有點意外地看著他,他說:“我們不是剛殺瞭奇棲牙,大軍正要返朝嗎?”他頓瞭頓,說道,“我病瞭好久,是病糊塗瞭嗎?”
裴照不知從何說起,想瞭想隻得將此事從頭一點點向李承鄞分說,奇棲牙已經伏誅,此番西來,是皇帝有和親的旨意,他領著羽林衛出西域來,親迎西涼九公主。
裴照也不知為何,隻將話說到這裡,頓瞭一頓。
李承鄞聽他如此說,便看瞭一眼氈毯上沉睡的九公主,天色已經黑下來,帳中雖生瞭火,但火光搖曳,那九公主無知無識地昏迷著,仿佛嬰兒一般蜷縮成一團。
李承鄞起身慢慢走近,裴照不知道是否該阻止,李承鄞伸出手指,忽然又縮回去,像是怕驚動什麼似的,但最終,他遲疑著還是伸出手,輕輕將公主的臉龐轉瞭過來。
火光明滅,公主似在睡夢中一般,神色恬然。長長的睫毛覆蓋著,在她雪白的臉龐上投下一重彎彎的陰影,隻不過她呼吸輕淺,仍舊在沉重的昏迷中。
李承鄞似是吃驚,後退瞭半步,然後,他的眉毛漸漸皺在一起。
裴照心想,他想起來瞭?自己該如何相勸?他曾經拼瞭性命想要救她,不惜和她一起墜下萬丈懸崖,自己如何能勸他舍棄這個人?
過瞭許久,李承鄞忽然說:“父皇為什麼要讓我娶她?長得這麼醜!”裴照錯愕。
李承鄞十分嫌棄地拿佈巾擦拭手指,說道:“快給她找個帳篷挪出去,真是看見就討厭!”
裴照不知說什麼才好,最後隻是答應一聲,立時就派人來將公主挪去別處。
此後隻要一提到公主,李承鄞必然是一臉嫌棄,裴照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退出中軍帳,路上隻在反復思索,該對太子如何說,怎麼說,說多少?
李承鄞與九公主的事情,涉及私情,羽林郎們並無人知曉,知情者不過就是他和顧劍,但顧劍已經去向不明,可以說,隻有他還知道。
他輾轉反側,一夜都未曾安枕,到天明時分仍焦慮不安,那隻叫小雪的貓兒,一直伏在他枕邊,喵喵叫著,他伸出手指,那貓兒抱著他的手指,打起微微的呼嚕,他竟然在那細小的鼾聲裡蒙矓睡去。
他並未睡瞭多久,也許隻是煎一次茶的時刻,突然覺得帳中有人,一驚就醒瞭。掀簾進來的卻是李承鄞。他連忙翻身起來,行禮如儀:“殿下……”
李承鄞卻一眼看到他枕上的貓,他伸手將貓兒捉起,笑道:“阿照,沒想到如今你竟然還養貓……”他將貓兒抱在手裡撫弄,小雪認得他,親昵地舔著他的手指,李承鄞笑道,“你看,它還舔我手指……”話音未落,忽然撲簌簌兩顆眼淚,已然從他眼中滑落,滴在貓兒的毛皮之上,裴照已經愣住,李承鄞自己亦是錯愕萬分,他伸手拭過眼眶,怔怔地看著指尖濡濕,兀自不信是自己落淚。
一時帳中靜謐無聲,隻有小雪細聲細氣,喵瞭一聲。
李承鄞放下貓,強自說道:“我一定是病得狠瞭,都落下迎風流淚的毛病瞭。”
裴照不知為何,比他更為震動,他不由自主叫瞭聲: “殿下……”
李承鄞問:“什麼?”
裴照最終什麼都沒有說,李承鄞性情那般堅韌,從來不曾哭過。這一刻為什麼突然掉眼淚,連他自己都並不明白,因為他已經忘記瞭。
這兩顆眼淚簡直有千鈞重,封住瞭一切,封住瞭裴照曾經想要說的千言萬語。
裴照心想,就這樣吧,就這般做兩個陌生人,對他而言,對她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就讓自己,獨自保守這個巨大的秘密。
李承鄞很快復原,他又成為從前那個心懷天下的東宮太子,至於西涼公主,他是不甚瞧得上眼的。
“一個西涼女子罷瞭。”他對裴照說道,“莫以為我不知道皇後的如意算盤。”
九公主也蘇醒過來,她也忘記瞭一切,隻記得自己是九公主,奉旨意去往上京和親。
她甚至像從前一般,天真活潑。縱然不得李承鄞喜愛,但仍舊無憂無慮,好似天下沒什麼事讓她煩惱。
裴照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好事,他細心地將小雪養起來,不讓九公主看到。
他將小雪養瞭很久很久,後來小雪又生瞭小貓,公主和太子殿下,卻仍舊吵吵鬧鬧。
公主已經是太子妃瞭,但太子並不喜愛她,甚至十分討厭她。不止一次,李承鄞在他面前抱怨,“那個西涼蠻女”,他總是如此輕蔑地稱呼她。
裴照亦無從勸說。
這日是七夕,不知為何太子妃又惹惱瞭太子,兩人大吵一架,李承鄞傳裴照入東宮陪他飲酒,七夕宮中亦甚是有一番熱鬧,但到底是女兒傢才過的節氣,宮裡不過賜瞭瓜果等物,亦是給東宮女眷的。
李承鄞提到太子妃就生氣:“那個西涼蠻女,到中原來好幾年瞭,七夕連個針都不會穿,成天隻知道胡鬧,處處闖禍惹麻煩,這樣的日子,我真是一天也不想過瞭!”
裴照忽而隻作無意,問:“殿下為何不喜太子妃?”
許是飲瞭酒,李承鄞有幾分氣餒,說道:“不知道,我一看到她,心裡就覺得煩。”
停瞭一停,他又說:“也不是煩,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不想看到她罷瞭。”
裴照說:“就像不想看到我傢的貓。”
李承鄞錯愕,可是過瞭片刻,又緩緩點瞭點頭,說道: “你說得不錯,就像不想看到你傢的貓。”
裴傢上上下下都知道,殿下駕幸的時候,切莫要讓殿下看見那隻貓,殿下是不喜的。
裴照又陪李承鄞飲瞭幾盞酒,這才辭出。李承鄞不知為何,隻覺得悶悶不樂,大約因為裴照提到他傢的貓,李承鄞一直覺得是奇恥大辱,自己好端端的,為何見到那隻貓就會落淚,而且竟會覺得心裡好生難過,就像被利刃剜剮一般,時日稍久,他真的怕見那隻貓。
堂堂東宮太子,怎麼會怕一隻貓?
他心中煩悶,飲瞭一盞酒,起身步出宮室,也不讓人跟隨,隻說去散散酒意。
月色初起,夜來風涼,庭中花木扶疏,他沿著廊橋走瞭片刻,隻聞蟲聲唧唧。水池裡倒映著天上明月,流光溢彩,波光粼粼。他在池畔立瞭片刻,忽地有點悵然,便信步從橋上過去,經過一列廊房,便可以轉回麗正殿瞭。
那列廊房皆是宮人所用的屋子,今夜恰逢七夕,宮人們皆去穿針乞巧,屋子裡燭火通明,卻一個人都沒有。
李承鄞從窗下過,忽然一團紅雲撲窗而來,他不由得扭頭一瞧,隻見窗內屋子裡,有個宮娥正在收拾衣裳,夏裳單薄,她頭也不回,往架子上搭去,她力小未及,那件衣裳便如一團輕雲,滑落在瞭地上。
李承鄞不知為何,停住瞭腳步。那宮娥兀自不覺,反倒唱起瞭小曲,一邊哼唱著曲子,一邊拾掇衣物,倒讓李承鄞覺得,此情此景,倒仿佛在哪裡見過。隻是一片朦朧的影子,再抓不住,倒恍惚如同前世一般。
那宮娥扭頭看見他,隻嚇瞭一大跳,連忙就跪下瞭,磕磕巴巴叫瞭一聲:“殿下。”
燭光照著她單薄纖細的身影,倒讓李承鄞心裡充滿前所未有的柔情,他不知不覺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涼,還在微微發抖。
他心想,不要怕啊,是我啊,是我。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眼前的人可以認出他來,會給他一個歡欣而喜悅的笑容,就如同她曾經千萬次做過的那樣。
隻要她笑一笑,天亙山上的雪都融化瞭啊。
那個名字仿佛就在唇邊,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覺得有點氣餒,終究問:“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阿緒。”
他在心裡想,這名字不好,不是這名字,不對,不對。要叫什麼才好呢,她應該叫什麼呢?他實在想不起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忽忽覺著懶得想瞭,因為她自己會有主張,她反正是會記得她要叫什麼的。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醉瞭,而且醉得很厲害,不然的話,心裡有一個角落,為何會如此酸楚,又如此的柔軟。
他忽然很害怕,害怕那些不知道是什麼,卻仿佛時時會像煙雲一般消弭碎散的東西。他不由得緊緊握著她的手,緩緩將她的手指貼在自己心口上,那裡在微微生疼,她全身都在發抖,他卻是欣喜的,他說:“跟我回去吧。”
他覺得,他已經找瞭很久很久瞭,雖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但明明知道的,那是一個巨大的,令他自己都恐懼的缺失。那是無數次午夜夢回的恍惚驚悸,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悵惘悔恨,是他心底裡,深可見骨的蝕傷。
幸好,他找到瞭。
此時此刻,他如此心滿意足,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一樣。他牽著她的手,走過琳瑯的樓閣,輝煌的宮室。
今晚是七夕,織女牽牛鵲橋一會,金風玉露相逢的好日子。
池水倒映著點點星光,仿佛浸著無數流螢,就像一個夢,令人沉醉。
他不知道明日醒來,自己仍舊一無所有。他牽著她的手,跨進自己的宮殿。
銀屏上用酒寫著新詩,漸漸酒痕淡瞭,字跡湮滅。就如同,流螢漸漸散去。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