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時分沒有掌燈,天色晦暗不明,院子裡有蜻蜓,飛來飛去,飛得極低極低,階下的玉簪花開瞭,有蜻蜓輕輕地停在花枝上,隻是花葉搖也不搖。
悶熱得似有一場雷雨。
人坐在廊下,靜悄悄地就會出一身汗。
阿悟怕我想不開,默默坐在我旁邊,替我搖著扇子。
不由得想起七八歲的時候,我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孩童,阿悟也是這般,總是坐在我旁邊,替我搖著扇子,看著我讀書、習字。
夏晝天長,因見阿悟手中那柄白紈扇,我隨手就在薄絹上寫下關於扇子的詩句。
“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本來隻是因物而作,沒料到阿悟看到之後,神色大變,正色對我說道:“小娘子不可再作此詩。”
我不解地看著阿悟。
阿悟說:“此詩不吉。”
那首詩的下半段我自也記得: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棄捐篋奩中,恩情中道絕。
那是前漢班婕妤的《團扇歌》,班婕妤是有名的才女,亦是出名的賢妃,然而下場並不好。得寵時戰戰兢兢拒絕與天子同輦,失寵後幽居長信宮,隻有書卷裡寥寥字句,讓人可以遙想有這麼一個女人活過,寫過詩文。
我其實並不介意。
因為我將來是要做皇後的。
做皇後,自然跟做妃子不一樣。
做妃子沒有聖寵其實就什麼都沒有,所以患得患失。而皇後,是要與至尊無上的帝王並肩的妻子。
不僅僅是我,父親大人也是頗為期許。
我們關隴趙氏門第高貴,入主後宮自然是有資格的。十三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瞭晉王李承鄞。
在天子的諸多兒子中,他是最特別的一個。他生母早逝,自幼養在中宮,是皇後的養子。
父親大人曾私下說道:“可惜不是皇後親生,到底隔瞭一層。”
天子還有幾個兒子頗為出色,我知道晉王並不十分得天子私愛。
晉王的生母淑妃,是宮中的一個隱秘的傳說。人們竊竊私語地議論她,因為她曾經離後位隻有一步之遙。中宮無子,淑妃又是一個慧黠的人,見過她的人沒有不贊她聰明的。天子的每一刻心意她都能猜測得到,傳聞天子曾經將無字箋交給她,她從容地將原箋或寫或畫,封固交原使送回,無不令天子稱意。
那時候她便如一輪明月,清輝皎皎照在後宮。雖然不像太陽一般灼烈,可是皓月當空時,群星暗淡無光。
如果她再有幾年時間,一定會取皇後而代之。而她死瞭。
在後宮之中,聰明人總是不長命的。尤其野心勃勃的聰明人。
所以,有時候藏拙也是一種真正的聰明。晉王便是這樣一個真正的聰明人。
他不出彩,亦不得天子期許,夾在諸兄弟裡,十分不出色。
可是我知道,這才是一個真正的聰明人啊。
父親大人還在晉王與諸王之間猶豫時,我說道,我要嫁晉王。
父親大人問我,可想好瞭。我點點頭。
其實父親不知道,我曾經見過晉王。
並不是刻意,隻不過我和哥哥出去看射柳,人傢說,那是晉王,於是我在馬上回頭望瞭一眼。
他也騎著馬,握著弓,笑吟吟地和身邊人說話。他身邊的人我也認識,是裴傢的小郎君阿照。
裴照素來有玉人之稱,因為生得俊雅過人,閨閣裡頗有他一些事跡。
沒料到晉王與他竟然不相上下,兩人並轡而行,便如夏日新生的兩枝荷箭一般,相映生輝。我忽忽想到,陛下生得那般好容貌,淑妃又是出瞭名的美人,晉王如此俊美,也是自然之事。
鼓聲又響瞭一通,輪到晉王射柳,我不由得勒住瞭馬,有意看一看他的本事。
晉王一邊策馬,一邊挽住弓,仿佛是不經意,就射出一箭。
那一箭不算絕頂高明,但也不偏不倚,就射中瞭系在柳枝上的葫蘆,葫蘆“啪”一聲向下落,葫蘆裡關著的小小黃雀騰空而起,無數人叫好,晉王以手遮額,仰起頭來看著那隻越飛越高的黃雀,陽光映著他的臉頰,他臉上有汗珠,便如同露水滴落玉盤一般晶瑩剔透。
我看著他遙望天際,不知為何,就覺得他離我很遠很遠,仿佛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明明他離我不過幾丈開外。我覺得不服氣,因為從小到大,還沒有什麼東西是我抓不住的。
我也不知道為何心裡會有這樣的計較,也許是那天日頭正烈,而少年驕傲的眼神,全都淡淡地隱在這仿佛不經意間,我至今記得他那日穿著褐色的胡服,衣領上的金線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他的整個人仿佛也在熠熠發光。我想,就是他吧。
史官嘗述太宗皇帝日月之表,龍鳳之姿。
我一直想不出來那是什麼樣子,直到看到晉王。我決意嫁給他。
父親有幾分猶豫,我從容地說,若是晉王為太子,我便是太子妃。
我知道傢裡人還有些三心二意,但好在,晉王從明面上看,因為是中宮養子,反倒離太子那個位置最近。
我需要的,也不過是傢裡瞧準瞭時機幫他一把,將他推上那個位置。
父親還在猶豫,結果晉王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沒等傢裡出力,他不動聲色就坐到瞭太子那個位置上。
當然是因為魏王犯瞭大錯。
魏王就是沉不住氣,天子還活得好好的,他就迫不及待將手伸那麼長,甚至試圖陷害自己兄弟,天子怎麼能容他。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晉王很輕巧成為最大贏傢。一時間朝中人人側目。
我暗自歡喜自己的眼光,我知道父親已對晉王數次示好,晉王,哦不,現在是太子殿下瞭,他也頗有意迎娶趙傢女。
我沒有想到橫生枝節的卻是皇後。
她大約十分不願意眼看我成為太子妃,竟然暗中指使朝臣,巧妙地將平定西域的差事推給瞭太子,然後定出瞭一條和親計。
我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私下裡遣人,約瞭太子見面。我知道太子會來的,果然,他如期赴約。
其實那是我們第一次真正相見,為瞭掩人耳目,我還戴著長長的帷帽,隔著遮蔽容顏的薄紗,我看他立在庭院井前的玉欄桿畔,對我微微笑。
他笑起來十分好看,仿佛那天的太陽又映在他臉上,白玉一般明皙的臉龐,皎皎照人。
我一時想不出來什麼話對他說,庭角一樹杏花,開得甚好,有一隻黃雀立在杏花枝頭,不停啄那花瓣,護花金鈴被風吹得啷啷輕響,那隻黃雀飛起來,又盤旋重新落下,仍舊在那裡啄著花瓣。
我忽然想到射柳那天的那隻黃雀,不知道它飛到瞭哪裡,會不會就是眼前這一隻?
我膽子本來很大,想瞭好多話要對他說,但不知為何真正見到他,忽又覺得什麼都不必說瞭。
他果然是懂得我心意的。
他折瞭一枝杏花給我,說:“請小娘子放心。”
我接過那枝杏花,清雅馥鬱,簪杏花也是很好的吉兆,我終於說道:“唯願郎君旗開得勝,早日還朝。”
我繡瞭一對護臂給他,我的針黹頗下過一點苦功,在閨閣間也有些名聲,畢竟皇後都要親祭蠶桑的。
護臂裡側繡著我的小字,是瑟瑟兩個字。
太子是個雅人,亦是個解人,因為第二天,他就命人給我送來一斛瑟瑟,那些珠子碧透可愛,我命人穿作珠簾,連視慣富貴的父親見瞭,都頗為震動。畢竟,這是比珍珠還要昂貴奢華,從遙遠的外邦貢來的珍寶。
太子此舉,自是視我如寶似珠,父親亦甚為滿意。
朝中有人故意與太子為難,偏叫他領羽林軍去西域。那些羽林郎都是京中權貴子弟,哪裡能打仗,但他眉頭都未皺一下,帶著裴照,領著幾千羽林就離京西去。
我在京中隻有茫茫地等待消息。
西域那麼遠,萬裡之遙,走到那裡就得幾個月。征戰往返,我即使記掛,也隻能遙望天邊的大雁。
古人有將書信系在雁足之上,傳書千裡。可是我並不能夠給他寫信。
不知道他是否平安,亦不知他是否平定瞭西域的諸邦。直到裴照遣快馬入京來。
我才知道他在西域出瞭事,失足跌入萬丈懸崖,生死不明。
很奇妙的,我並不驚慌,我看中的人,自然是天命所歸,我不信他會福薄至此。
再說,諸軍拱衛,如何會失足墜崖,我才不信裴照傳書裡那些含含糊糊的話。我知道定是有人算計太子,謀他性命。
但他在深宮中平平安安長到這麼大,我不信他會被人算計瞭去。
果然,太子殿下平安歸來。
隻不過,他還帶回瞭一個女人,據說就是那西涼的公主。
朝中諸臣各懷心思,但太子平定西域是大功,群臣紛紛勸說天子,不要將那異邦女子冊立為太子妃,還有人出主意,要將那西涼公主嫁給淮南王。我知道父親也在暗中出力,誰也不想太子妃的位置,真落在一個異邦女子頭上。
我知道隻怕此事難諧,因為天子心思莫測,果然的,陛下很快下旨,將那西涼公主嫁與太子,做太子妃。
父親十分失望,問我:“阿女,汝還願嫁太子否?”
我知道隻要我一句話,自然有人替我除掉那西涼公主,她住在驛館裡,人地皆疏,連中原話都不會說,而且身邊隻有一個西涼帶來的侍女,那侍女還是個木訥啞巴,不管是什麼手段,叫西涼公主無聲無息病死在婚禮前,總是十分容易的。
我猶豫不決,倒不是憐惜西涼公主一條性命,而是擔心天子覺得我們趙傢手伸得太長。
天子不會容忍魏王,自更不會容忍一個臣子,在他面前玩弄這種手段。
我勸父親算瞭吧,至於要不要嫁給太子,我決定見一見他再說。
時隔一年,太子似乎變瞭許多,又似乎什麼都沒變。隻是變得蒼白消瘦,據說他曾經在西域受瞭重傷,幾乎命懸一線。而如今,他痊愈瞭,卻仍舊帶著幾分淡淡的倦容。
我微妙地覺得,他似乎離我又遠瞭一些。我說不上來,就是女子的一種直覺。他雖然待我仍舊親切,但我總覺得他的眼睛裡並沒有我,他的目光總是仿佛透過瞭我,在看著另外一個地方。
他仍舊送瞭一斛瑟瑟給我。
我微笑著說:“你已經送過我一斛瞭。”
他說:“這一斛留給你串成兔子玩兒。”
我不知道瑟瑟還能串成兔子,他忽然有瞭興致,命人取瞭針線來,親自串給我看。
太子做這樣的小兒女遊戲,竟然十分認真,串成的兔子仿佛逼真,用黑色的瑪瑙珠子做瞭眼睛,簡直活靈活現。
他結瞭線結,用手托瞭那小小的、剔透的綠色兔子給我看,他笑著說:“你看,成瞭。”
我從未聽過他如此溫柔聲氣地說話,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心裡忽生歡喜,這一刻他不再是那般疏離,那般遙不可及,而是可親可近,尤其他的眼神,脈脈地看著我,他說道:“好不好玩,待明兒再送你一對活的小兔子,你比比看,像不像。”
我將那隻串珠兒兔子放在簾前,夜間燭火搖動,映得瑟瑟珠簾和那隻兔子都盈盈生綠。我伏在席上,看著那隻串珠兒兔子,燈火將它的影子照成小小的一團,倒像隻小老鼠,燭焰搖動,影子變長瞭,影子裡的兔耳朵也更長瞭,這下終於不像老鼠瞭,像兔子。我想到李承鄞低頭串珠子的樣子,那般認真,那般仔細,每一顆珠子他都穿得小心翼翼,我不知為何心裡一片柔軟,終於決意嫁給李承鄞。
哪怕隻能做良娣,我知道那個太子妃,也不過徒有虛名罷瞭。
果然的,那個太子妃真真徒有虛名。
太子十分嫌棄那西涼女子,從來不正眼瞧她一眼。
我反倒時時勸說太子,面子上總得過得去,且敷衍一二。
然而太子著實不喜,我也就隨他去瞭。
在東宮久瞭,也常常聽聞太子妃的各種奇事,她其實年紀比我還小,一團孩子氣,更兼出身蠻荒異域,成天胡鬧,被人各種笑話。
太子越發不喜歡她。
我在東宮的日子,過得十分舒心。
太子敬我,愛我,除去太子妃那個名分,我什麼都有。我知道那個西涼女人做不瞭皇後,太子遲早會廢掉她,
將原本屬於我的還給我。
我會成為真正的太子妃,將來,就是皇後。我十分篤定。
太子妃對人倒無甚惡意,甚至,一度想要交好於我。
她第一次到我院子裡來,剛走下臺階,竟然就摔瞭一跤,摔得十分狼狽,像個毛手毛腳的孩子一般,惹得我差點當場笑出聲。我趕緊去扶她,畢竟她占著太子妃的名分。
她裝模作樣地跟我說話,我也好聲好氣地回答她。我覺得她蠢蠢的,笨拙得像條小狗一般。
不過幾句話工夫,我就看透瞭她,知道瞭她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
簡單得像一杯清水,一望就能望見杯底。
她其實心思也不壞,有一段時間,我和她天天一塊兒打葉子牌。
我隨口誇她幾句,她就十分開心,高高興興要送我小靴子。
我越發敷衍她。
反正太子越是討厭她,我越是要做出面上的大度來,畢竟,我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何苦不大方一點。
就有一次,她無意間看到那隻珠串成的小兔子,說道: “哎呀,這個我也有一隻,但是是草籽串的,是在西涼的時候,有人……”
說完她突然就愣住瞭,愣瞭好一會兒,才訕訕地說: “我定是記錯瞭,我們西涼可沒有這麼手巧的工匠。”
我不過一笑瞭之,太子妃不知那並非工匠所制,而是太子親手串成贈我的。
太子妃不知為何,那天晚上就病瞭,半夜夢魘,然後發起高燒。她因水土不服,經常夢魘然後高燒。初入東宮時,她更是病瞭好久好久,我都擔心她萬一病夭,天子將這筆賬算到趙傢頭上,所以命人小心看護,唯恐她有個三長兩短。
還好她挺過來瞭。
這次她病得快,好得也快,沒兩天又活蹦亂跳,來尋我玩耍。不知道從哪裡弄瞭一套吃螃蟹的銀蟹錘等物什,興高采烈拿來給我看。
我看她將那些吃蟹的物什從繡囊中一件件取出來,不由得啞然失笑:“殿下這是做什麼?”
她還是像條小狗一樣,隻差尾巴搖啊搖,她說:“我不會吃螃蟹,眼看又是重九,宮中有蟹宴,要是又鬧笑話,簡直就是丟我們整個東宮的臉,你趕緊教教我啊!”
我隻覺得無語,隻好命人去告訴廚房,蒸一籠蟹來。
兩名宮娥捧水來,我和太子妃各自凈手,用軟佈拭幹手上的水,然後坐在桌邊。
我擔心宮人們在這裡,太子妃會嫌丟臉,所以叫她們都下去瞭。
果然,太子妃看著那麼大的螃蟹,隻會團團轉,簡直無從下手。
我將吃蟹的銀物什一樣樣擺好,拿起一隻螃蟹示范給她看。
先剪瞭蟹鉗蟹腿,然後告訴她:“喏,這裡揭開,這是蟹腮,不能吃的,都得去瞭。”
我用銀鑷子去除蟹腮,因為拆開來太細小,她為瞭看清楚,整個人都湊過來,依偎在我身邊,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的一舉一動,眼裡滿是崇拜。
我耐心地一點一點,將整隻蟹拆完。
然後拆下的蟹殼,隨手就在桌面上擺成一隻白玉貍奴的模樣。
她兩隻眼睛亮晶晶,看著那隻蟹殼拼成的白玉貍奴,再看看我,由衷地說:“你好厲害!”
我不過一笑罷瞭。
我喜歡貓,未嫁時,也養瞭好幾隻貍奴。在入東宮前,傢裡曾買通太子身邊的近侍,打聽過太子的喜憎。知道太子是見不得貓的,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我思度或許是因為皇後素性愛潔,不喜貍奴,所以從小養成瞭他這種性子。所以我把貓都留在瞭娘傢,入東宮後,我隻養瞭一隻猧兒。
猧兒雖好,到底不是貓。
太子妃說:“李承鄞吃螃蟹也可厲害瞭,我看他吃完可以把螃蟹殼擺回原來一整隻的樣子,可是沒你擺成一隻貓好看。”
她總是這般連名帶姓叫李承鄞,十分無禮,我覺得她怪可憐的,在東宮裡連個正經能教她說話的人都沒有,太子不喜歡她,連帶那些宮人也看輕她,她反倒成天樂呵呵的。
不知道她這麼蠢的人,是怎麼從小長到這麼大。大約他們西涼人,都是這麼缺心眼兒。
太子妃一邊說話,一邊就從蒸籠裡拿瞭隻螃蟹,想學我一樣把蟹給拆瞭,沒想到她笨手笨腳,剛揭開蟹鬥就被銀釬紮瞭手,她被紮得手一甩,螃蟹就飛瞭出去,“啪”一下子就扣在瞭我胸前。
剛蒸出來的螃蟹好燙,我頓時不由得驚叫一聲。太子妃也嚇得跳起來,她忽然看到旁邊擱著一盆浸著菊花葉子的水,眼明手快端起銀盆就往我身上一潑。
我被潑瞭一身水,倒是不怎麼燙瞭。
太子妃怯生生看著我:“呀,都起泡瞭。”
我看瞭看胸口,是起瞭個亮晶晶的水泡,襦裙上還掛著幾片菊花葉子,披帛滴著水,簡直狼狽極瞭。
我說:“無事,換件衣裳就好。”我也並沒有喚人,自開瞭箱籠,進裡間換衣裙。
太子妃坐立難安,跑進來給我幫忙。
這些衣裳十分繁復,若無人伺候,其實並不好穿,我也就沒阻止她。
她小心翼翼不碰到那個水泡,替我攏好衣裳,問我: “疼嗎?”
其實有點疼,但我搖搖頭。
她十分歉疚地說:“對不住,都是我太笨瞭。”
不知為何,我忽然心裡有一絲異樣,上次我生日她派人送瞭碗壽面來,我當然一口也沒吃。不過正好借機發作瞭一番,殿下自然是信我,將她好生訓斥瞭一頓。
看她這懵懂樣子,就算將來不被廢掉,隻怕也活不到做皇後的那天。
比皇宮更危險的地方,其實是東宮。
不管是皇宮還是東宮,宮裡面的女人,哪個是好相與的。
若不是怕天子忌憚,她大約早就死瞭幾十次。
她卻一丁點兒都沒覺察,隻是垂頭喪氣:“這下李承鄞一定不許我來找你玩瞭。”
太子素來不喜她,說瞭好幾次,叫我不要與她來往。我很大方地說:“我不告訴殿下。”
左右我身邊有太子的人,我不說,他自然也會知道。
她說:“這麼大個水泡,待會兒李承鄞回來一定會看到的。”
太子素來日常和我一同起居,她的話裡卻沒絲毫怨恨,好像那並不是她的夫婿一般。
我說:“不要緊。”
隨手從妝臺上拿瞭枚花鈿,放在唇前呵開呵膠,就將那花鈿貼在胸前,正好擋住那水泡。
我笑著說:“你看,可看不出來瞭。”
太子妃惴惴不安地走瞭,這麼一折騰,到底也沒有學會吃螃蟹。
向晚時分,宮娥們出去掌燈,我獨自在室內梳妝,轉臉忽然見到窗臺上放著一隻盒子。
我四顧無人,不知道怎麼突然多出這樣一個東西。拿起打開一看,裡面是一盒藥膏,還有一封帛書。字跡寫得歪歪扭扭,如蒙童初學,簡直不忍睹。
“這是我從外面弄來的,是最好的燙傷藥。我叫阿渡送來給你試試,看有沒有用。”落款是“小楓”。
這是太子妃的閨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這麼奇怪的名字,據說她學會的第一句中原話就是自己的名字“小楓”,好像從前有人教過她一般。
我哪會用她送來的藥,隨手就放在妝奩下的盒子裡瞭。我被燙到的事,果然還是被太子知道瞭,雖貼瞭花鈿,
下午我與太子妃吃蟹時屏退瞭眾人,但這東宮裡,事無大小,如何瞞得住太子,我隻說是自己不小心燙到的,他笑瞭一聲,說道:“你還真維護那個西涼女人。”
我賭氣道,她再不好,也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您應該親近的妻子,總不比某些賤婢,就知道狐媚惑主。
太子知道我說的是緒娘,那是他的心病,我一拿來說嘴,他頓時啞口不言。
我知道太子對緒娘是有點不同的,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就看上瞭她。
明明那個緒娘長得也不出眾,人也畏畏縮縮,太子從來潔身自好,素來沒有拈花惹草的稟性,這也是我從來最自矜的地方,雖有太子妃,但他待我,總是一心一意的。
殊不知竟突然有個緒娘,不知為何他偏偏寵幸她,他看她的眼神,總會有點不同,仿佛悵然若失,又仿佛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知道他或許並不喜歡她,但不知為何,他就是被她吸引。有一次,我看到他不自覺註目緒娘的背影,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繾綣與向往,像看著一個失去很久的珍寶一般。
我受不瞭這種氣,雖不與他吵鬧,但每每提到緒娘,自沒有什麼好聲氣。
我知道自己該大方一點兒,既然將來要做皇後,那需得有容下三宮六院的氣度。
我待太子妃,從來也都很大度。可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也不知為什麼。
大約是因為,我知道他從來不會那樣看我。這個念頭似毒蛇一般,時時咬噬著我。
有時候我覺得像太子妃那般過活也甚好,她一點煩惱都沒有,成天在自得其樂。誰對她不好她都渾不在意,太子如何待她她更不在意,就是有時候想傢想得哭。
她傢太遠瞭,而且沒有太子妃歸寧的道理。她這輩子哪怕到死,也回不去西涼。
想想她也怪可憐的。
我萬萬沒想到緒娘會遇喜,畢竟李承鄞對我曾信誓旦旦,絕無二心。
可是一轉眼,他就將他的誓言拋之腦後。我氣得發瞭狠,將李承鄞拒之門外。
李承鄞十分狼狽,我狠狠心決意給他一個教訓。
果然緒娘被送入皇宮養胎,有皇後在,我知道這個孩子是絕生不下的。
我漸漸心平氣和,男人就像一匹烈馬,你不能用匕首去對付它,還是巧妙地給他套上轡頭,這樣才能信馬由韁。
緒娘小產之事被皇後利用,我被廢為庶人,幽禁在東宮。
李承鄞縱然在皇後面前一力回護我,卻無法來看我。我一點也不驚慌,因為我知道自己很快會回來。
果然,因為太子遇刺受傷,皇後的密謀很快暴露,天子甚至開始追查十幾年前淑妃的死因。
皇後最終被廢黜,朝野格局為之一變。我知道太子等這一天,其實已經等得很久瞭。
但我很小心地遮掩心中的喜悅。
隱忍不發,謀定而動,這才是太子應該有的樣子。
隻是事情起瞭微妙的變化,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太子忽然對太子妃態度就變瞭。
有一次我從廊下過,正好看到他們兩個說話,他忽然伸手拍瞭拍她的頭頂,太子妃不高興地用兩隻手護著頭,一溜煙就跑掉瞭。
我遠遠看著太子的笑容,他眼睛裡滿滿都是笑意,好像剛才做瞭什麼特別開心的事情,其實,他隻是拍瞭拍她的頭而已。
太子妃身邊有我佈下的眼線,原本我覺得派不上什麼用場,可不知為何,現在又覺得杯弓蛇影,忍不住命這眼線小意行事,多多刺探太子妃的動向。
太子妃雖是個半大孩子,然而我覺得她比起緒娘來,更為可怕。
因為她仍舊一點兒也不待見太子,反倒是太子,不知不覺總是找各種借口往她那兒去。
我還算沉得住氣。
畢竟那是太子妃,比我更名正言順可以和太子並肩的女人。雖然成婚三年來,他們兩個連肌膚之親都沒有。
忽地有一天,我派在太子妃身邊的人悄悄來回報,說太子妃在殿中午睡,太子殿下忽然就去瞭,還屏退瞭左右,連太子妃那個西涼侍女都被逐瞭出來。
她以為是瞭不起的大事,所以特意來急報我。
我仍舊很沉得住氣,笑道:“能有什麼事,殿下與太子妃鬧著玩,想嚇唬她一下也是有的。”
向晚時分,太子還是到我宮中來瞭,他素日無事都在我這裡,陪我一同用晚膳,我正在妝臺前理晚妝,他就隨手撿瞭書卷來看,過瞭好久,仍舊是那一頁書,並未翻動。我從鏡中悄悄窺瞭他一眼,隻作無意道:“殿下今日可是遇上什麼煩心事?”
太子十分意外,怔瞭一怔,笑著反問我:“怎麼這樣說?”
我漫不經意地說道:“殿下手裡的書,看瞭好久瞭。”他低頭看瞭看書頁,將書卷拋開,倒是笑瞭一笑,隨
口敷衍我說:“我想著吳王明日約我去擊鞠,怎生贏他才好。”
我忽然難過起來。
晌午時分並沒有風,簾幕四垂,我隔著重重簾幕,遠遠看著太子。
其實他就坐在太子妃床前,也並沒有做什麼。太子妃睡得很沉,無知無識仿佛嬰兒一般。他在她身邊坐瞭一會兒,忽然環顧左右,然後伸手輕輕地拿起她散在枕上的長發,他將她的長發分成幾綹繞在支起帳幔的木柱上,小心地用發帶綁好,系瞭一個結。
他一邊做這樣的事情,一邊偷偷竊笑,笑得很是開心。簡直像個頑童一般。
如果太子妃醒過來,頭發被系在柱子上,若不提防就起身,頭皮一定會拉得很痛。
這種惡作劇捉弄人的事情,簡直不像是素性沉穩的太子所為。
不過太子妃胡鬧慣瞭,讓她吃點苦頭也好。
我正待要轉身悄悄離去,忽然床上的太子妃動瞭動,竟然醒瞭。
她眼睛一睜就看到瞭太子,明顯被嚇瞭一跳,大叫一聲就要坐起來。
她起勢太猛,連我都被嚇瞭一跳,突然想到這下她隻怕要被扯去半邊頭發瞭。說時遲那時快,太子似也沒提防她突然醒瞭,他忽然伸手就將她一擋,雙臂用力將她按回床上。
太子妃的頭重重撞在木枕上,她氣得大叫:“李承鄞你幹什麼?”
她跟條魚一樣在床上亂蹦亂跳,太子差點按不住她,最後他忽然怒道:“你再亂跳我就親你瞭。”
太子妃也被嚇得一激靈,立刻就用手捂住自己嘴巴,頓時就不再掙紮,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我忽然想到她的眼睛總是濕潤潤的,像貓兒一般,清澈得能照見人影。
屋子裡靜下來,隻有他們兩個對望著,太子還俯身在那裡,手按著她的肩,她眼睛一瞬也不瞬,就那樣瞧著他。我藏在屏山後,隻能看見太子的側臉,也不知道他是什麼神情。
兩個人就像是被施瞭定身法,一刻工夫過去瞭,絲毫都沒有動一動。
我的心突然懸起來。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時候,太子忽然起身,一言不發解開那條系在柱上的發帶。
太子妃的頭發被解下來,像散亂的一團輕雲,烏黑鋪散在枕上。
太子回身就走瞭。
太子妃坐在那裡,過瞭好一會兒才悻悻地自言自語: “成天兇巴巴,有什麼瞭不起。”
她起身整理瞭衣裳,下床坐到鏡前去,對著鏡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頭發。
她的頭發被揉搓得打瞭結,十分難梳。可是梳著梳著,她忽又停瞭下來,托著腮,對著鏡子發呆,也不知在想什麼。
我悄悄地退出去。
因為怕人瞧見,我從夾道走,繞過清涼殿,回自己住的院子去。剛從夾道側面那個小小的門裡出來,忽見太子獨自站在廊橋邊,他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就靜悄悄地站在那裡,仰著頭看著天空。
我抬頭張望一眼,天上什麼都沒有,隻有幾縷淡白的雲。
他望著天,我望著他,過瞭大半個時辰他都沒有動,我也沒有動。
我想起坐在鏡子前發呆的太子妃,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何滋味。
他這般什麼都不做,隻是獨自站在這裡默默出神,簡直比殺瞭我還令我難過。
我深悔當初看輕瞭太子妃,她原來才是心腹大患。我不動聲色,小心地將這份心思藏瞭起來。
直到太子妃被擄走,我才覺得機會到瞭。
我當然希望她死在外頭,永遠也不要再回東宮。
父親派出瞭最心腹的遊俠兒和劍客,一找到機會,他們就會在東宮外殺掉太子妃,解決掉這個心腹大患。
何況她被刺客擄走,本身就兇多吉少。
我想,這個討厭的蠢女人再不會出現在我面前瞭。
上元夜,破天荒的,太子要我陪他一起去承天門賞燈,與民同樂。
我又驚又喜。
那本是太子妃的特權。
太子雖然寵我,但從未帶我去過承天門,畢竟他要給皇傢留一點兒顏面。規矩總是要守的。雖然他也沒帶太子妃去過承天門。我欣喜萬分。
早早就大妝起來,一直等著太子。
太子妃被刺客擄走是十分機密的事情,太子看樣子也並不焦急,倒是天子因偶染風寒,不曾駕禦承天門。不過天子今夜特旨將全副的鑾駕給太子用,外間的百姓也分不清,隻見翠華搖搖,便山呼萬歲。
我在承天門前下輦,太子已經到瞭,他身邊的內侍下來接我,小心地提著燈,替我照著腳下。
我一步一步走上承天門樓,雖然還是穿著良娣的翟衣,但我心緒不由得微微蕩漾。因為太子用瞭天子的鑾駕儀仗,樓中處處都是執金吾的禁軍。
太子獨自站在承天門上,形影寥落,眺望燈海,不知在想什麼。
他最近常常如此,令我覺得,三年的枕畔人,本該親密無間,卻離我越來越遠。
侍兒捧著金盤立在一旁,我看到金盤中疊放著的氅衣。我取瞭那件氅衣在手,姍姍走到樓前。燈光映出我的剪影,步搖金釵,雲鬢花顏。我緩緩走到他身後,替他披上那件衣裳。
他轉過頭來看瞭我一眼,並沒有說什麼。
巷陌街坊如棋盤一般,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我聽到喧鬧的鑼鼓,那是遠處舞龍,噴出一團團焰火。樹頂懸著無數盞燈,像是萬千星子落下來,沉入這凡世。
一籮一籮的太平金錢被抬到樓前,宮娥侍兒抓起那些金錢,就從樓上撒下去,所有人都在搶拾。樓下的人以為天子在樓上,頓時山呼萬歲拜舞。
我想雖然這是第一次,但將來的許多年,也會像今年這般,我陪他站在這裡,站在這繁華之上,俯瞰這迷夢般的長安,俯瞰這美麗的河山。
這天下是屬於他的,而我,將站在他身邊。
太子在樓上略站瞭一會兒,對我說:“我進宮去看看父皇,你在這裡照應一下。”
我道:“放心吧。”
我知道並無什麼儀規,不過是隔簾朝底下的百姓揮一揮手,然後時不時命人傾倒金錢,為這繁華盛景添個熱鬧罷瞭。
太子帶人下樓,樓裡的執金吾禁軍都跟他走瞭,頓時空瞭大半。
我轉身命宮娥再去取些金錢來。
也不知為什麼,太子一走,我覺得這承天門上瞬間就靜下來,靜得可怕。遠處熱鬧喧囂的聲音還聲聲入耳,近處樓下百姓萬民還在山呼萬歲。金錢從城樓撒下去,鏗然作響,仿佛一場急雨。
可是這些聲音裡,多麼寂寞。我忽然想飲一盞酒。
阿悟命侍兒取瞭水晶杯來,提壺給我斟上滿滿一杯葡萄酒,我飲瞭一口,想起這酒原是西域貢來,不由得敗瞭興致。
正待命人換瞭燒春酒來,忽然聽聞樓中宮娥一聲尖叫,我回頭一看,不知何時,許是打翻瞭燈油,竟然熊熊燒將起來。火沿著帳幔,不過一息工夫,就迅速燃開瞭。
我還很鎮定,指揮人去通知金吾將軍,另命人飛馬急報宮中,也不過剛說瞭幾句話,火勢竟然越來越大,眾人撲救不及,好幾處都燃瞭起來。
阿悟扶著我,急急想下樓去,誰知樓道裡已經灌滿瞭煙,嗆得人睜不開眼。身邊有人嚇得哭起來,是個剛束發的小黃門。我呵斥說:“慌什麼!”話音未落,忽然一篷大火,“轟”一聲就燃開來,將去路封死。
濃煙越發茂盛,像黑龍一般從四面八方襲來,火從各處燃起來,到處都是灼人的烈焰。眾人皆驚叫奔散,我萬萬沒想到一瞬有這樣的變化,眼睜睜看著火在面前燒起來,正躑躅時,忽然有人一把將我抓住,我正待要驚呼,隻覺得身子一輕,原來那人竟然將我扛起,他一手扛瞭我,一手扯住阿悟,將我們從火場裡拉下樓。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穿過那重重濃煙和烈焰的,隻覺得火勢灼人,將我額前垂發都燒焦瞭,我拼盡力氣屏住呼吸,用披帛團起來捂住自己的口鼻,也不知過瞭多久,才發現自己已經身在承天門下,而整座承天門,已經被籠在熊熊烈焰裡。
我被放下來,驚魂未定,而救瞭我的那個人焦慮地喚瞭我一聲:“小娘子。”
承天門成瞭巨大的一團火光,烈焰燎燎燃亮半個夜空,我借著那火光認出來,救瞭我的正是父親安排在我身邊的侍從。我隻記得他姓盧,行二,大傢都叫他盧二郎,平時是個不怎麼愛說話的人。
不斷有人從承天門上逃下來,侍女宮娥們也紛紛逃出瞭火場,濃煙熏黑瞭她們的臉龐,好些人一看到我都哭瞭,尤其是認得我的那些近侍。每個人都惶惶不安,她們緊緊地圍著我和阿悟,像一群受驚的小鳥。
身後有隆隆的蹄聲,街上一片大亂,其實年年看燈,京裡都有預備,怕走水失火,各街坊中都有水龍,但火勢這般灼烈,隻怕搶救不及瞭。
果然的,很快宮中傳出旨意,由龍武大將軍親自領軍,一邊封瞭內城九門,一邊撲火救人。
街面上很快就重新宵禁,我亦被送回東宮。
雖然狼狽,好歹有驚無險,我在輦車上迅速就平復瞭心情。
倒是盧二郎,隔車窗對阿悟細語瞭兩句,阿悟回來附耳告訴我說,承天門這火起得蹊蹺,小娘子需自當心。
我點點頭。
定下心來我亦覺得這火起得蹊蹺,火勢來得太快太猛,可是,那是承天門啊,是誰膽敢在天子眼皮底下,放這樣一把火。
這幾乎是謀逆。
我想,這把火許是沖著太子來的,畢竟,天子微恙,知道的人雖然不多,但亦不少瞭。宮中皆知禦駕今夜不曾出宮,而代天子禦幸承天門的,則是太子。
想到太子,我的心頓時揪起來,幸而太子早一步入宮,不然,何等驚險。
很久之後,我每每想到這個夜晚,覺得自己既愚蠢又可笑。
還有誰有能耐在承天門放一把火,立時調動龍武將軍,封九城城門,當然隻有一個人。
他在陛下的默許下做出這樣的事情,不過是,為瞭想要救出太子妃。
至於我,我後來終於想明白瞭,他其實是想順便將我燒死在承天門上的。
不然,為何火就在我眼前燃起。
我一點也不明白他是這般殘忍的人,直到我看到那隻貓。
那隻貓是裴將軍送給太子妃的。
她回東宮後就病瞭很久,許是為瞭討她歡喜,裴將軍特意送瞭隻貓給太子妃。太子妃給貓取瞭個名字叫小雪,平時甚是憐愛它。
我縱然喜歡貓,也不喜歡那隻貓,因為它是太子妃的貓。
但我沒想到,有人會比我更討厭那隻貓。小雪死瞭,被淹死在池子裡。
太子妃傷心欲絕。
她回到東宮後,本來就病得形銷骨立,這下子更像風中殘燭一般,好似隻要一陣風吹過來,就會將她整個人都吹散瞭。
太子特意去尋瞭一隻貓來,跟小雪長得一模一樣的小貓,也不知從何處淘換的。我站在夾道裡,看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那隻貓,像捧著什麼珍寶一般,走到殿前,他忽然又改瞭主意,隻命人拿進去給太子妃,自己卻站在門外等著。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站在廊橋邊上,似這般出神。
那時候其實我就知道,他是在想她。
相思相望不相親,正因為有情,反倒會這般默默地,孤獨地,立在這裡。
我覺得自己,就是個笑話罷瞭。
所以事發的時候,我其實並不驚慌。
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早就策劃好瞭,太子是一個走一步必慮百步的人,我縱然有幾分聰明,哪裡是他的對手。
一敗塗地。
我跪在那裡,聽著自己的聲音說:“殿下竟然如此疑我?”
這場戲,真是演得可笑極瞭。
忠心耿耿的盧二郎被擊殺於鬧市,滅口。
父親大人驚慌失策,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才和我再次通上音訊。
父親還妄想殺掉太子妃,我冷淡地說道:“太子不悅的事情,大人就不要再嘗試瞭。”
我覺得太子越來越像天子,他們皆是那種不動聲色,卻全然於胸的人。
他是將來要做皇帝的人啊,怎麼會不像他的父皇。
父親不甘心,最後一搏,結果是,滿盤皆輸。我被逐出東宮,幽閉在一處僻靜宮室。
傢裡的情形,我猜也猜到瞭。
父親以謀逆大罪被斬,傢中男丁十二歲以上全部赴難,十二歲以下,被流放千裡。至於女人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雨終於下起來,我伸出扇子去接,水滴落在白紈扇面上,迅速洇開,仿佛一團淚痕。
阿悟說:“小娘子勿當憂慮,太子殿下或許是一時生氣,再說瞭,外頭還有大人使力,總不至於叫小娘子為難,時有厄難,逢兇化吉。”
我懶懶地不想說話。
阿悟不知道外頭的情形,我早就已經傢破人亡瞭。
哪裡還會逢兇化吉,我這一輩子最好的辰光已經過去瞭。
幸好,這輩子也不長瞭,餘下的日子,也不算難熬。
雨落得漸漸大瞭,有一些雨飄進簷下,落在我的衣襟上,濡濕瞭衣裳,貼在肌膚之上。
我低頭看到胸口那個紅痕,是那次和太子妃吃螃蟹燙出來的傷,傷好後就留下這團紅痕,像一瓣花。
那時候我在想什麼呢,太子妃真是可憐啊。沒想到,最可憐的那個人,反倒是我自己。
雨聲嘩嘩,下得越發大起來,芭蕉葉子被打得噼噼啪啪作響,我坐在窗前,看天色終於暗下來。
天黑瞭。
李承鄞是入夜後來的,我原本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他瞭。
然而,他還是來瞭,帶著一身微涼的雨氣。我有點悵然地望著他。
他神色從容,在案前坐下。
他說道:“我知道你想見一見我。”我道:“謝殿下。”
話雖這麼說,我懶怠得連欠一欠身都不想。什麼禮法,什麼恭卑,我早已經不在乎瞭。
阿悟惴惴不安地看著我,我揮手叫她下去瞭。她十分不安,頻頻回頭看我。
我硬起心腸不去看她,隻是微笑著註視著李承鄞。阿悟或許覺得,太子的到來是一個契機,我或許有機會懇求他的寬恕,重新回到東宮。
東宮,真是遙遠而陌生的一個地方啊。
侍從們掌起燭火,屋子裡所有的燈都被點燃,被幽閉在這裡多日,這裡似乎從未這樣明亮過。
在燈燭的映照下,李承鄞的臉龐還是那般皎潔。我忽然想起他的生母淑妃。
在後宮中,如明月一般的女子。她在臨死前,會想什麼呢?
呱呱待哺的幼子,還是,她所蒙受的聖寵,以及六宮所有的嫉恨。
還是最終害她喪命的,那個巨大可怕的秘密。
侍從們送上酒菜,就如同之前在東宮度過的無數個夜晚一般,我與他相對而坐,一同用膳。今晚的菜,都是我喜歡吃的。難為他還記得。
我扶著箸,略吃瞭一點,便放下瞭。他問:“不再用些麼?”
我搖搖頭。
侍從們都出去瞭,燈火照著我和他。
影子仍舊映在一處,倒似從前般親密無間。
我想起從前許多許多個日子,用完晚膳,他有時候會看書,我就靜靜地依偎在他身旁,看窗外夜色濃黑,有月亮漸漸升起。
月色照著我們兩個人,我就安靜地躺在他膝上,那時候真安靜啊。
春天的時候,簾外杏花開瞭,他會折一枝花,替我簪在發髻上。夏天的時候,我用荷葉蓋住他的臉,他會笑著掀開,用荷花瓣替我做合香。秋天的時候,賞菊吃蟹。冬天落雪瞭,兩個人靠著熏籠,聽簾外落雪簌簌有聲。
那時候,我全心全意是相信,眼前的就是自己的良人。天上地下,永不相負,永不相忘,生生世世,成雙成對的良人。
何等癡,何等狂。
到如今,真是大夢初醒,四顧茫然。
我忽然笑瞭一笑,說道:“殿下肯來見我,隻怕是想問一問,當年淑妃娘娘的舊事。”
畢竟當年趙傢做過什麼,我是知道的。
他淡淡地說:“那已經不重要瞭。”
是啊,那已經不重要瞭。他已經報瞭仇,不論廢後做過什麼,不論趙傢做過什麼,那都已經不重要瞭。
那一場舊事,不過是他的一個借口罷瞭。他要的,是殺掉該殺的人,清除該清除的勢力,坐穩太子的位置,直至將來,手握這天下。
我說:“殿下真是決絕冷情之人,我還以為殿下早就斬絕七情六欲,若不是親眼瞧見殿下將那隻貓按在水裡,我還以為殿下連恨,都不會那樣直接幹脆。”
他一點也未被我的話所動,小雪是他親自溺死的又怎麼樣,反正太子妃永遠也不會知道。
可是我知道,但我也不會告訴她。
那個蠢丫頭,就讓她活在她自己的愚蠢裡好瞭。
我說:“殿下以為殺掉那隻貓,她就會不喜歡裴將軍瞭嗎?喜歡一個人,不會因為失去什麼,就有所改變的啊。”
太子還是一言不發。
我笑瞭笑,突然覺得萬念俱灰。 “殿下給我吃瞭三年涼藥,就是為瞭不讓我有孩子,殿
下這麼冷淡涼薄,也會喜歡太子妃,喜歡得那樣熾熱灼烈嗎?”
我原本以為,他暗中命人在我飲食中下藥,不讓我有孩子,是提防皇後,是怕難以周全,傷我的心。
卻原來,一直以來,都是我自作多情。
太子還是一言不發。即使我提到太子妃,他還是,不願意瞧我一眼。
我覺得,再多的話,也不必說瞭。我問他:“有沒有酒?”
明明案上就有一壺,但我偏偏問他。
他靜默瞭片刻,大約有一息那麼久,才舉起手來,清脆地擊掌。
就像從前還在東宮裡的時候,太子不喜身邊圍著太多人,每次他來,就會屏退眾人。那時候我覺得十分欣喜,就我和他兩個人在一起,多好。
有時候半夜我口渴瞭,想飲一盞水,他也會這般擊掌,殿外的侍兒聽見,就會躡步進來,聽從我們的吩咐。
在這當頭,我卻總想起這些不相幹的細瑣小事。
擊掌聲在夜色中傳出很遠,雨聲潺潺,就在簾外。這夏日的雨,怎麼下得這般綿長悱惻,竟好似秋雨一般,淅淅瀝瀝。
有遙遠的腳步走近。
有人捧著漆盤,送上一壺酒,青瓷瓶裝著,聞著很香。那人恭恭敬敬將酒放在案上,然後就躬身退出。
從始至終,好像都並沒有看我一眼。
我伸手,去拿那酒瓶,給自己斟瞭一杯。
我的手指在微微顫抖,還好酒並沒有濺出來。
我望著杯中酒,看著是好酒的模樣,酒作琥珀色,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我舉起杯盞,絲毫沒有猶豫,就一飲而盡。
入喉隻覺得酒烈。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初入東宮,太子命我暫住在淙雨樓,那裡離他住的麗正殿不遠,我甚是歡喜這安排。
淙雨樓本來是賞雨的趣處,炎夏有鑿渠安瞭水車,凡盛暑時,自渠中車水,澆在屋瓦上,淙淙如瀑,清涼自來。
我最喜歡的,卻是淙雨樓上覆著鴛鴦瓦,每一片上都刻著鴛鴦圖案,成雙成對,相依相偎。
每一片鴛鴦瓦,都被水車濯起的清流澆洗得那般幹凈,一塵不染,仿佛墨玉一般,歷歷分明。
那時候我在想什麼呢?
君如天上月,儂似水中花。(1)
相映相伴,如影相隨。
卻原來是,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鴆毒緩緩發作,我的眼中望出去,已經看不清他的身影,蒙矓看到他似乎正站起來,轉身要離我而去。
我知道此生再也見不到他瞭。這分別,來得真是痛楚又漫長。
我扶著桌案,血從我口鼻裡湧出來,近在咫尺的死亡並不令我覺得難過,我覺得解脫。
其實原本有三件事,想要跟太子說。
我知道他殺瞭那隻貓,卻借此逼得我和趙傢不得不應對,最後將我逐出東宮。
我知道他讓我吃瞭三年涼藥,為的是避免我懷有身孕,所以緒娘遇喜的時候,我才那般憤怒失策。
我知道即使如此,我仍舊不能不喜歡著他,就像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的,那樣。
但最後一件事,終究還是未能說出口。就這樣吧。
血湧得更快瞭,瞬間污瞭衣裳。我的眼睛漸漸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我控制不瞭自己的身體,栽倒下去撞翻瞭食案。
忽然想到太子妃。
她不知學會瞭吃螃蟹沒有。
我也不知為何會想起她,或許是因為,聽聞緒寶林死的時候,她都難過瞭很久,不知道我死瞭之後,她會不會難過。
在東宮裡,倘若真會有替我難過的人,隻怕就是她吧。雨聲隆隆,我漸漸聽不見瞭,世間終於寂靜下來。
(1) 引自《踏歌》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