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上的幻想、醉醺醺的莫裡斯舞、空調房裡的噩夢,以及臥室裡的崩潰……這就是曼哈頓的招牌酷暑。
八月的紐約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讓人覺得自己仿佛身處南美的某個獨裁國傢——政治腐敗、販毒橫行、物價飛漲、通貨膨脹、阻塞的交通、塵土飛揚的街道……雨季永遠不會到來,一切期待都是虛妄。
而紐約人的堅韌神經也在酷暑的考驗中節節潰敗。表面的平和再也掩飾不瞭內心糟糕的情緒和齷齪的想法,衣冠楚楚的偽裝也被明目張膽的胡作非為而取代。勞燕分飛,沆瀣一氣。
一個又一個三十五攝氏度炙烤著紐約,整個城市陷在暴躁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而在不清醒的時刻,你連自己都無法相信。
早上八點,凱莉躺在比格先生的大床上。她知道事情一團糟——她很確定事情在變得越來越糟糕,該死的!她把臉埋在枕頭裡歇斯底裡地大哭。
“你冷靜點兒,凱莉,冷靜點兒!”比格先生命令道。凱莉滾過來看著他,臉上都是淚痕。
“你會沒事的。我得走瞭,已經晚瞭。你這樣搞得我都不能去上班瞭。”
“你能幫幫我嗎?”凱莉期待地問。
“不行。”他一邊扣上金色的袖扣,一邊回答她,“隻有你才能幫自己。你得自己想辦法。”
凱莉沮喪地把頭埋在床單底下,斷斷續續地抽泣著。“過幾個小時給我打個電話。”比格先生走出房間,“再見。”
結果沒過兩分鐘後他就回來瞭。“我忘帶雪茄盒瞭。”他解釋說,然後偷瞄瞭凱莉一眼。她已經安靜下來瞭。
“一會兒見。”他說,“再見。”
空氣濕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紐約已經連續第十天高溫瞭。
比格先生的盛夏慣例
凱莉最近天天和比格先生膩在一起,因為他傢的空調舒服得要命。她傢本來也有,但後來壞掉瞭。於是他們兩個之間有瞭一個心照不宣的小默契——他們稱之為“盛夏的慣例”。每天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如果他們沒在一起,比格先生就會打來電話。
“你的房間怎麼樣?”他問。
“好熱。”她答。
“你現在在幹什麼呢?”
“揮汗如雨呀!”
“那你願不願意來我傢睡?”他建議道,聽起來似乎還有點兒害羞。
“好啊,為什麼不呢?”她打著呵欠說。
然後凱莉就飛快地收拾東西,跑出門(夜裡值班的門童經常給她臉色看),跳進出租車。
“哦,嘿!”比格先生半裸著打開門。聲音聽上去懵懵懂懂的,好像看見她很意外似的。
他們躺在床上,一起看萊特曼或雷諾的深夜脫口秀,輪著戴比格先生僅有的那副眼鏡。
“你有沒有想過買個新的空調?”比格先生問。
“嗯。”凱莉說。
“新的也隻要一百五十美元。”
“我知道,你和我說過瞭。”
“唉,我隻是覺得這樣不是辦法。”
“別擔心,”凱莉說,“我不怕熱。”
“我可不會讓你自己一個人待在沒空調的公寓裡。”比格先生說。
“你要是因為可憐我才讓我過來睡的話,那還是省省吧!”凱莉說,“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想我,或者沒有我你睡不好覺呢!”
“我是想你啊,我當然想你。”比格先生說。過瞭幾秒鐘,他又問,“你的錢夠嗎?”
凱莉看著他。“多著呢!”她說。
“龍蝦”紐伯特
炎熱讓人懈怠。人人都像喝醉酒一樣,四肢無力,懶得動彈,精神卻異常亢奮。住在上東區的紐伯特卻不一樣,他的荷爾蒙就像夏天的氣溫一樣一路飆升。他一直都想要個孩子。春天的時候貝拉跟他說再等等,否則夏天穿泳衣的時候會顯得肚子很大;現在到瞭夏天,貝拉又說還是不行,因為這麼熱的天氣加上孕吐簡直是雙重折磨。紐伯特提醒她說,作為一個投資銀行傢,她每天都能舒舒服服地待在冷氣充足的辦公室裡,俯瞰曼哈頓,根本沒有被天氣折磨——但貝拉全當耳旁風。
於是紐伯特隻好成天在他的公寓裡轉來轉去,等著經紀人通知他新書的出版進展。他穿著平角內褲,一邊看脫口秀,一邊用生銹的指甲鉗修剪指甲的倒刺,無所事事地打發時間。他現在一天給貝拉打二十個電話。“怎麼瞭,寶貝?”貝拉接電話的時候總是那麼耐心而且甜美。
“你覺得露華濃的不銹鋼小鉗子怎麼樣?錐形的頭。”他問。
“聽起來很不錯呀。”她回答。
一個炎熱的傍晚,貝拉正要去赴約,見幾個日本客戶。沒完沒瞭地鞠躬、握手、寒暄之後,貝拉和這五位西裝革履的日本人到瞭城市蟹堡王,一邊用餐一邊談業務。晚宴過半,紐伯特突然出現瞭。他看起來醉醺醺的,穿得就像剛從野外回來一樣。他決定給大傢表演莫裡斯舞(1)。他把餐巾放到咔嘰短褲的大口袋裡,塞得鼓鼓囊囊的,然後一隻手揮舞著一條餐巾,跳瞭起來。向前三步,左踢腿;向後三步,右踢腿;中加還夾雜著幾個自創的側踢腿——顯然,這可算不上是莫裡斯舞。
“啊,那是我丈夫。”貝拉淡定地向客戶解釋著,好像早就對這些習以為常瞭。她笑意盈盈地說,“他很喜歡搞笑。”
此時,紐伯特突然拿出瞭一個微型相機,對著日本客戶一頓咔嚓亂拍。“嘿,大傢一起說‘龍蝦’!”他叫著。
同類相食
凱莉正在和一大幫她不怎麼熟的人在新開的餐廳裡吃飯。和她一起吃飯的還有最近人氣很旺的時尚偶像萊。餐廳裡的三個長桌臺早被預訂一空,還有很多人在門口等位。為瞭消暑,人們不斷地進來買酒,然後站在門口喝,估計再過一會兒,外面就該鬧翻天瞭。這會兒才剛剛進入夏季,人們尚未受到熱浪的影響,還有心情相互寒暄。“是啊,我一直很想見到你!”“我們早就該合作瞭!”“我們改天好好聊聊!”凱莉熱絡地和每個人打著招呼。通常這種場合會讓她覺得每個人都很討厭她,但這次,至少她不討厭任何人。
凱莉坐在萊和他的女經紀人旁邊。《紐約時報》的某個記者不停地給大傢拍照。萊基本不怎麼說話,一直看著說話的人發呆,偶爾摸摸山羊胡,點頭附和。晚餐過後,凱莉跟著女經紀人去她傢抽煙聊天,萊也在。夏日的夜晚,和朋友一起抽煙、消磨時光似乎是再合適不過的事情瞭。天色漸晚,煙霧彌漫,他們送凱莉出來,陪她一起等出租車。
“他們把我傢叫做‘圈子’。”經紀人看著凱莉說。
凱莉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也知道是什麼讓這些人聚在一起。
“為什麼不進這個圈子,和我們住在一起呢?”萊邀請她。
“我非常樂意。”凱莉嘴上答應著,但她已經迫不及待想回傢瞭。
出租車向上城駛去,但還沒到傢門口,凱莉就叫道:“停車。”她突然想下車走走。整座城市是如此燥熱,讓她感覺莫名亢奮,仿佛充滿瞭力量,像個強悍的獵食者。一個女人在她前面走著,穿著寬松的白襯衫,在凱莉眼裡那就像一面投降的白旗。凱莉腦海中幻想著殺掉那個女人,再把她的肉吃光。她自得其樂地沉浸在這種駭人的想象中,感覺自己就像是嗅到瞭血腥味的鯊魚。
而前面的女人絲毫沒有感覺到凱莉的殺氣。她毫不知情地快步走著,而在凱莉的幻想中,她柔軟白皙的肌膚早就被凱莉尖利的牙齒撕碎瞭。“都是她的錯,誰讓她長那麼多肉。”凱莉為自己開脫著,收回九霄雲外的思緒,走進公寓大門。
“晚上好,凱莉小姐。”門童愉快地打著招呼。
“晚上好,凱羅斯。”凱莉回應著。
“最近怎麼樣?”
“哦,挺好的。”
“那晚安瞭。”凱羅斯幫凱莉撐著電梯門,殷勤地微笑著。
“晚安。”凱莉齜牙咧嘴地做瞭個鬼臉,一排鋒利的牙齒閃閃發亮。
藍色天使
雖然熱天出門很難受,但一個人孤身在傢的寂寞感覺更難下咽。
凱蒂正在第五大街的公寓裡百無聊賴地走來走去。她男朋友休伯特你們都很熟悉瞭,就是那個已經五十五歲,但人老心不老的男明星。休伯特準備東山再起,最近正在意大利給一個時下很紅的年輕導演拍電影,之後還要去洛杉磯為一部電視劇試鏡。凱蒂過幾天會先去歐洲找他,然後再一起去洛杉磯。但此刻她卻想:“這難道不是在浪費青春嗎?我才隻有二十五歲,我可受不瞭像個老太婆一樣孤零零地一個人待著。
五點鐘,沉默瞭一天的電話終於響瞭。
“嗨,凱蒂!”是個男人的聲音。
“你是誰?”
“休伯特在嗎?”
“不在……”
“哦,我是戴世。”
“戴世?”凱蒂有點兒困惑。她知道他是休伯特的經紀人。“休伯特在意大利呀。”凱蒂說。
“是,我知道。”戴世說,“是他讓我給你打電話的,讓我有空帶你出去玩。估計他是怕你寂寞吧。”
“哦,這樣啊。”凱蒂覺得他在說謊,所以隱隱地興奮起來。
晚上十點,他們在波威裡酒吧見面瞭。斯坦福·佈拉奇也終於露面瞭。他和戴世是哥們兒——當然,他跟每個人都是哥們兒。
“嘿,斯坦福!”戴世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叫他,“最近有沒有發現什麼好地方啊?我想讓這個姑娘好好放松放松,她最近太無聊瞭。”
兩個男人交換瞭一下眼色,然後斯坦福說:“我喜歡藍色天使俱樂部。不過我得提醒你們,我的口味很重的。”
“那走吧,我們就去藍色天使。”戴世說。
那個地方在SOHO區。他們走進門,幾塊破破爛爛的三合板搭成的舞臺上,一群姑娘在瘋狂地跳舞。“這個夏天還真是放蕩啊。”斯坦福說。
“拜托,我一直都很放蕩。”戴世說。
“我知道。你就是那種會對著車載電話大喊‘你能等會兒嗎?我正在帕裡塞德大道上開車呢,有個姑娘正在服侍我呢’的那種人,真是讓人心神蕩漾啊。”斯坦福笑著說。
“不,那次是在日落大道。”戴世糾正他。
他們在一個舞臺前坐下。沒過一會兒,舞臺上就走出一個女人。她全身赤裸,手裡拿著一束雛菊,像是剛從路邊隨便摘下來的。她很瘦弱,但屁股和大腿上都是橘皮組織和妊娠紋。“這麼瘦的姑娘皮膚居然是這樣,絕對有問題。”凱蒂在戴世的耳邊小聲地說。
戴世看著她,放肆地笑著。“算瞭,我能處理好。”凱蒂暗自想道。
臺上的女人拿出一條羽毛圍巾,開始跳舞。她一面賣力表演,一面撕著雛菊的花瓣,跳得大汗淋漓。她躺下來,在舞臺上翻滾著。當她再站起來的時候,她裸露的身體上沾滿瞭臟兮兮的羽毛、爛花瓣和地上的灰塵。緊接著,她在凱蒂眼前張開雙腿,開始撫摸自己。凱蒂覺得她都能聞到那個女人身上的氣味。不過她暗想:“算瞭,我能挺得住。”
接下來出場表演的是一對女同性戀。一個女人呻吟著,而另一個女人開始用力掐著她的喉嚨。凱蒂都能看見她脖子上的暴突的青筋瞭。她快要窒息瞭!“我怎麼會在一個這麼變態的俱樂部啊!”凱蒂的五臟六腑在翻騰著。而斯坦福若無其事地又點瞭一杯白葡萄酒。
“演出到此為止,”戴世說,“回傢吧。”
門外依舊熱浪襲人。“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們來這裡到底幹什麼啊?”凱蒂問。
“你以為要幹嗎?”戴世回答她。
“再見,凱蒂。”斯坦福竊笑著。
一場崩潰
進入伏天的第十天,凱莉已經離不開比格先生瞭。她整天黏著他,過分依賴他。但終於有一天,她崩潰瞭。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比格先生出門應酬,凱莉就去找米蘭達玩。她們們本來計劃在傢裡一邊喝點兒小酒,一邊看《荒唐阿姨》的,但喝著喝著就喝多瞭。米蘭達叫她認識的人送瞭一些大麻過來,於是兩個人愈發不可收拾瞭。凱莉最近跟比格先生天天膩在一起,已經有一陣時間沒見米蘭達瞭。所以米蘭達開始抱怨。
“我想見見他,你知道的。你怎麼一直沒讓我見見他呢?別說他,我連你都見不著瞭!”然後她冷不丁地丟出瞭一顆重磅炸彈——她說,比格先生和凱莉在一起的第一個月,同時在和另外一個女人約會。
“他隻和她出去過一次吧。”凱莉說。
“別傻瞭,他們見瞭好幾次呢,好——幾——次!所以我這一整個月都在糾結要不要給你打電話。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這些。”
“真是糟透瞭。”凱莉悶悶地說。
第二天早上,凱莉躺在比格先生的床上,胡思亂想著。經歷瞭前一晚的崩潰,她開始認真思考她究竟想要什麼。她覺得她最近的生活改變瞭很多。但真的變瞭嗎?本質上,她依舊和以前一樣,未婚未孕。一想到結婚生子,她依舊覺得遙不可及。“我真的會嫁人嗎?什麼時候呢?”
這是要事業還是要男人的問題。她想:“要圈子,還是要比格先生呢?”
下午,比格先生派人送來瞭一束花。卡片上寫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愛你的比格先生。”
“你幹嗎突然送花給我?”晚些時候,凱莉問他,“也太貼心瞭吧!”
“我想讓你知道,有一個人在愛著你啊。”比格先生回答她。
幾天之後,比格先生帶凱莉到他在維斯切斯特的別墅共度周末。每天清晨,比格先生都早早起來,去打高爾夫球。凱莉則起得很晚。她無所事事地煮咖啡,在花園裡溜達,走到巷子的盡頭又走回來。
“我現在該幹些什麼?”她回到屋子裡,默默地坐下來。她想象著比格先生在高爾夫球場上帥氣的樣子。他舉起手臂,揮桿一擊,把球打到遙不可見的地方,很遠,很遠……
————————————————————
(1) 莫裡斯舞(Morris Dance),英國傳統民間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