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大王愛開會

沙當當的新公司叫“雷斯尼”,是洋文的中文音譯。這兒管銷售代表叫“業務員”,顯得有點異類,跟別傢都不一樣。沙當當的大區經理林如成是個四十出頭的男人,說起來,林如成的行業年資不短瞭,當年王海濤初入行去面試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個銷售經理瞭。

雷斯尼的總部設在上海,公司不大,全中國不超過一百號人,南區最大的官兒就是林如成。沙當當到任的第一天,林如成給她上瞭一堂生動的入職培訓。他把肥厚多汁的手掌攤開,又捂在自己的胸前,對沙當當說:“我,就是雷斯尼南區的最高長官。在這兒,所有的人,所有的部門,都要服從我的領導!”說這話的時候,他圓滾滾的眼珠子死死地盯著沙當當的眼珠子,沙當當對峙不過他直勾勾的眼神,隻得不自在地把眼神移開,算是臣服的開始。這樣的開頭令沙當當很不舒服,她情不自禁地拿林如成和前老板李力做瞭個對比,越對比越不舒服。

沙當當很快就發現這林如成特別容易被冒犯,每當這時候,林如成的聲音會猛然拔到高音位,有點像亢奮過頭的女人,神經不夠堅強的,能被這樣的聲音嚇出一身冷汗。

沙當當習慣瞭DB的美式管理,在那樣的企業文化下,真的尊重人也好假的尊重人也好,反正形式上是一定要尊重人的。何況李力在實質上就一直很把沙當當當人待,至少,什麼類型的錯誤可能令李力惱火,沙當當還是心中有數的。而現在,不論是從周期上還是從原因上,沙當當都對林如成的發作規律無從預測及防范。

當蛀牙發展到神經裸露的階段,疼痛的發作往往具有劇烈和猝不及防的特點,痛楚像尖叫的電鉆,一次次鉆進神經的深處,並且往骨髓裡輻射,由於無法預測,令精神亦戰戰兢兢。林如成的發作效果大致類似牙疼。

其實,林如成加入雷斯尼的時間,比沙當當早不瞭半年。在雷斯尼南區,他充分體會到瞭一個後現代山大王的幸福和權威。

比如興致好的時候,可以無憂無慮地在辦公室裡和他認為不妨給個面子的女性談話—沙當當不在此列,因為這類面子的給予與否不按職位高低或者貢獻大小。談話內容有時候還涉及帶色的笑話,這些笑話大多事先經過篩選,被他本人認為是有魅力有特色的。

自打加入瞭雷斯尼,林如成培養瞭一些新的個人愛好,比如“說”的欲望,幾乎達到瞭他人生的頂峰。為瞭滿足自己,林如成規定所有的銷售人員每天早上八點半到達公司,開一個小時的早會。

做銷售的特別害怕這種變相的考勤,以往在DB,沙當當隻有在特殊情況下才會見到這樣的工作制度被運用,多半是某個銷售經理為瞭逼迫某個手下自動離開公司,就讓被考察者每天一早在客戶公司附近使用固定電話撥打經理的手機,講什麼不重要,主要證實自己已經到崗瞭,中午、傍晚再重復一次上述動作—這麼一來,一些銷售熬不上兩個月就會自動辭職。

銷售人員往往能承受指標和增長率的壓力,卻受不瞭考勤這一招。正如一個不遲到就活不下去的人,是不適合招來做前臺文員或者部門助理的;一個銷售他要不是熱愛自由的上班時間和拿獎金的刺激,當初就不幹銷售這個行當瞭,這和勤快無關。因此,林如成的早會讓雷斯尼南區的銷售們私下裡叫苦不迭。

沙當當出差的時候,聽另一個小區經理孔令儀說林如成因為嚴重的咽喉炎失聲瞭,吃瞭兩天藥,仍不見好轉,醫生讓他少講話以免轉為慢性咽喉炎。沙當當聽瞭暗暗燃起一線希望,她想,這樣一來,每天早上的例會就很有可能取消瞭。

然而,過不瞭兩天,早會改成早操瞭。孔令儀在電話裡告訴沙當當說,林如成不知道從哪裡搞來瞭一套動作,居然還自己配瞭詞,教大傢一邊做操一邊拉歌,號稱“每日一操”。據孔令儀說,通過兩天的排練,大部分人已經能正確掌握動作要領及歌詞大意瞭。

沙當當狐疑地問:“什麼樣的早操?還得拉歌?”電話裡傳來孔令儀曖昧的笑聲:“你回來就知道瞭。”

沙當當出差回到辦公室一看,被雷得兩眼發直,一窩子人正在又蹦又跳,動作也就罷瞭,好歹有利健康,主要是拉歌比較強大:

一個業務員,加入雷斯尼,挖呀挖呀,每周都會挖到一個優質的客戶;這周挖一個呀,下周挖一個呀,挖得對手哇哇叫—大爺饒命!

兩個業務員,加入雷斯尼,挖呀挖呀,每周都會挖到兩個優質的客戶;這周挖兩個呀,下周挖兩個呀,挖得對手哇哇叫—大爺饒命!

三個業務員,加入雷斯尼,挖呀挖呀,每周都會挖到三個優質的客戶;這周挖三個呀,下周挖三個呀,挖得對手哇哇叫—大爺饒命!

四個業務員,加入雷斯尼,挖呀挖呀,每周都會挖到四個優質的客戶;這周挖四個呀,下周挖四個呀,挖得對手哇哇叫—大爺饒命!

五個業務員,加入雷斯尼,挖呀挖呀,每周都會挖到五個優質的客戶;這周挖五個呀,下周挖五個呀,挖得對手哇哇叫—大爺饒命!

六個業務員,加入雷斯尼,挖呀挖呀,每周都會挖到六個優質的客戶;這周挖六個呀,下周挖六個呀,挖得對手哇哇叫—大爺饒命!

林如成倒背雙手站在最前面看著大傢做操,他一眼瞄到目露呆光站在門邊的沙當當,便威嚴地拿手指點瞭一下遲到的沙當當,示意她站到最後面跟著做。沙當當隻得根據指示,站到末尾,狼狽地活蹦亂跳起來。她邊跳邊想,一周就能挖到一個優質的客戶?這也太高難度瞭吧?一個月能挖到一個已經夠爽瞭呀。做到第六節的時候,沙當當終於把自己也比劃糊塗瞭,同手同腳地揮舞著四肢,這使得她有點像一個搗亂分子,林如成看瞭直蹙眉。

做完早操,林如成點沙當當的名,讓她說說感想。沙當當文字功夫不甚過硬,忽然間要當眾發言,她不由有些慌亂地說:“呃,歌詞太強大瞭!不知道這是哪裡的原創,很有才!呃,主要特別適合咱們公司。”

沙當當說完,看林如成不說話,圓溜溜的眼珠子盯著她,似乎要從她嘴裡再攫取點什麼東西出來。沙當當慌忙又補充說:“呃,歌詞配合上動作,給人奮發向上的感覺,呃,所以呢,我們這樣開始每一天,銷量肯定能沖得更高!”

隊伍中有人忍不住吃吃地偷笑起來,沙當當倒是很坦然,毫不臉紅,她覺得自己又沒有害人,生活所迫,說兩句拍馬屁的話是做下屬的責任。不管上司做得夠不夠水準,自己先該把下屬當得專業點,這才是職業經理人應有的態度。

大約因為沙當當說的時候雖然略顯慌亂,但態度總算誠懇,尤其她提到奮發向上和沖高銷量雲雲,很對林如成的胃口,林如成難得沒有計較偷笑的人,隻強調說還不熟練的人要抓緊練習,不要小看早操,這關系到團隊的鬥志,沒有鬥志就做不好銷售雲雲,之後便打發眾人散夥瞭。

孔令儀拉住沙當當笑道:“你怎麼這麼無恥呀?說說那套詞兒怎麼‘有才’瞭?”

沙當當耍賴說:“反正我就寫不出這樣的歌詞。”

孔令儀兩手比劃著扇翅膀的動作,露出一臉怪笑:“你不覺得這歌詞有點耳熟嗎?一隻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嗡呀嗡呀……”

沙當當其實也疑心這套自編拉歌的創意源自卡拉OK裡那首著名的“一隻小蜜蜂”,隻不過大白天唱,弄得大傢活像做傳銷的,有點神經兮兮。

沙當當想瞭想說:“孔令儀,毛主席教導我們,‘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記得不?”

孔令儀是七零後,對毛主席語錄有一點兒基本知識,這一條因為簡單好記,是她能完整背誦的為數不多的語錄之一,卻萬沒想到八零後沙當當也說得出來。她疑惑地點瞭點頭,隱約感到對付沙當當不像預想的那麼容易,也就是說沙當當沒有她原先以為的那麼沒有深度。

沙當當接著說:“朱元璋反元時,學士朱升向他提出三條戰略方針:‘高築墻,廣積糧,緩稱王’,有這事兒吧?”

孔令儀依稀記得確有這一條,她遲疑地點瞭點頭:“好像是有人跟朱元璋提過吧,那能說明什麼?”

沙當當振振有詞:“你不能否認毛主席有才吧?還不是照樣借鑒朱升那三條。這叫‘變形’明白不?不是‘有才’還變不過來呢。”

孔令儀這才明白過來,和沙當當一起笑瞭起來。兩人正傻笑,林如成的助理過來說,老板叫三個小區經理都去他辦公室開會。兩人一聽,笑容僵在瞭臉上,和另一個小區經理楊瑞一起惴惴不安地朝林如成辦公室走去,擔心著又要挨訓瞭。

林如成這回倒沒有發脾氣,隻說瞭一條:“早會以後就取消瞭。從今天起,你們三個小區經理,每天下午五點要回到辦公室,匯報你們當天的工作,我們再一起把第二天的工作也做一個安排。”

三人一聽,真是有如晴天霹靂,他們交換瞭一下眼神,都沒有說話,過瞭一會兒,年紀最小的沙當當才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道:“老板,每次會議大約多少時間?我們好根據會議時間準備匯報內容。”

林如成用他粗胖的食指在桌面上敲瞭兩下,拖著聲音說:“經理會嘛,就我們四個人,不需要硬性規定時間長短瞭,每次根據實際需要而定吧。”

這下,三個人的心算是徹底涼透瞭!接下來的日子,林如成果然不負所望,把經理會開到凌晨一點也不是沒有過,直開得三人恨不能用火柴棍撐住眼皮。關鍵是,會雖然開瞭不少,問題卻得不到解決,在林如成隨心所欲的發揮下,會議主題常常不知道偏到哪裡去瞭。

自打實行瞭經理例會制度,早晨就由行政主任帶操瞭,林如成自己則多半要到中午十二點鐘的光景,才會踱進辦公室來。三個小區經理卻沒他這份福氣,指標在那裡壓著,他們是不敢偷懶的,每天一早出去見客戶,傍晚又要趕回公司匯報白天都幹瞭些啥,隻恨自己不能長出三頭六臂來。

沙當當一個人的時候,不免想起前上司李力的種種好處,想起在DB的日子,獨在異鄉的她鼻子有些發酸,心裡什麼味道都有。沙當當打定主意,以後要多留心DB在南區是否有經理職位的空缺,人傢也許會覺得她不自量力吧?可機會總是屬於積極爭取的人嘛!

《杜拉拉2:華年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