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叛逆者(12)

林楠笙在他的專員辦公室裡見到老潘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押送的衛兵退下後,他緊皺著雙眉,說,你在玩什麼把戲?

老潘笑瞭笑,說,隻有這樣,我才能見到你。

原來,老潘在三天前的一次搜查中意外被捕。按照慣例,像這樣進來的疑犯就算沒人保釋,在關押上一段日子後也會被釋放,可他卻在上刑後的不久開始招供。老潘一邊捂著嘴巴咳嗽,一邊對預審員說,我要見你們的最高長官。

預審員有點不高興瞭,但還是朝站在門口的守衛遞瞭個眼色。守衛很快請來一個少校軍官。老潘卻搖瞭搖頭,說,我要見的是最高長官。

少校顯然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他半個屁股靠在審訊桌上,朝一邊的打手抬瞭抬下巴,打手上前就是兩個嘴巴。

老潘沒有吭聲,彎腰撿起眼鏡重新戴上後,抬起手使勁地抹去嘴角的血跡。他用一種惡狠狠的眼神看著少校,說,我姓潘,我的名字叫潘新民,代號食指。

少校眼睛亮瞭,說,往下說。

老潘又搖瞭搖頭,說,夠瞭,你把這幾個字往上報吧。

少校有點疑惑,拿起審訊記錄,把那幾個字又看瞭一遍。這一回,他沒有魯莽,而是拿審訊記錄去瞭情報科。等到這張審訊記錄出現在林楠笙的辦公桌上,已經是兩天之後瞭。

林楠笙搖瞭搖頭,對老潘說,你應該清楚,像你這樣被抓進來的,隻要找不到證據,用不瞭幾天就會被釋放。

可我沒時間去等那幾天。老潘的臉上已經看不到一絲笑容,他對林楠笙說,現在,你仔細聽好瞭。

說著,他開始向林楠笙下達命令,一道接著一道,直到全部說完,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用力咳嗽起來。

林楠笙半晌都沒說話,而是坐在辦公桌後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老潘又笑瞭,說,開始執行吧。

林楠笙還是緊盯著他的眼睛,說,如果我失敗瞭呢?

那我一輩子都會背著這個叛徒的罪名。老潘仍然微笑著說。

我不會為瞭你的名聲去做任何事,林楠笙冷冷地說,我也不會在乎你的死活。

我知道,老潘說,對於一個情報員來說,生命不重要,名譽同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任務。你還有一件事沒告訴我,林楠笙站起來,說,我收到情報後怎麼送出去?

三天沒我的消息,我的報務員就會銷毀密碼本,自動撤離上海。老潘仰起臉看著他,說,現在,已經三天過去瞭。

林楠笙再也沒說一句話。他最後看瞭老潘一眼,走過去拉開門,讓衛兵進來把他帶走後就直接去瞭檔案室,在那裡找出許多文件,一直埋頭看到下班才離開保密局大樓。

這天晚上,林楠笙回到傢裡已是深夜。他沒有驚動藍小姐,悄悄地洗漱,悄悄地上床。第二天吃完早餐,他放下手裡的筷子,看著藍小姐,說,你得幫我個忙。

藍小姐點瞭點頭說,說吧。

但是,林楠笙並沒有開口,而是掏出一張紙條,展開,交到藍小姐手裡,等她看完才說,沒問題吧?

藍小姐拿過火柴,劃著,點燃紙條後,扔進煙缸,抬眼看著他,說,你收留我,就是為瞭這一天?

林楠笙搖瞭搖頭,說,如果還有別的辦法,我絕不會讓你去。

藍小姐說,放心吧。

林楠笙說,你可以問我的。

我不用問你。藍小姐忽然露出一個笑容,說,從你送我離開重慶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什麼人瞭。

林楠笙上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瞭站長的辦公室。一見面,他遞上審訊記錄,說,這個人你應該有印象吧?

站長看瞭眼,說名字沒聽說過,不過這個代號他知道,在1940年前後是中共上海情報網裡的一支梭子。

此人就關在我們的地下室裡。林楠笙說,不過,我去查瞭以往的檔案,有關食指這個代號,有很多不同的描述,其中一份裡還說他是個女人。

是不是食指不重要,站長說,重要的是他能給我們提供什麼。

林楠笙笑瞭,說,他口口聲聲要見這裡的最高長官。

站長也笑瞭,抬手看瞭眼表,說,那就去見見吧,十點鐘我還要去一趟警備司令部,有個例會。

可是,審訊開始不久,站長就讓呆立一邊的副官去把他的會議推瞭。他就像個已經入戲的聽眾,完全被老潘說的話吸引。老潘顯得有點疲憊,不停地要水喝,不停地咳嗽,從他在滿洲出生開始,整整大半天,就像在回顧他的人生,說瞭很多人、很多事與很多地方。

快到中午的時候,站長有點不耐煩瞭,打斷他,說,潘先生,你還是說些能幫得上你也能幫得上我們的情況吧。

老潘點瞭點頭,用力地咳瞭一聲後,說出瞭兩個地址與兩個信箱的編號後,就閉緊瞭嘴巴。站長說,我們要的是大魚,這種小蝦米我們興趣不大。

老潘笑瞭,抬頭看著四壁,說,在這種地方怎麼審得出大魚來,在這裡隻有小蝦米。

站長想瞭想,按響桌子上的電鈴,讓衛兵進來把老潘帶下去後,扭頭吩咐預審科長去華懋飯店準備兩個房間,從行動隊多抽調人手,整個樓層執行二級警戒。他說,他要擺譜,我們就陪他擺這個譜。

預審科長應聲離去後,站長來到隔壁的監聽室,看著林楠笙問,你怎麼看?

林楠笙說,我還是想不通,他這麼資深的特工,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出賣瞭自己的下屬。

再資深的特工也是人,站長笑著說,你別忘瞭顧順章。

還是派行動隊先去摸摸那兩個地方,信箱可以讓我們在郵局的人盯著。林楠笙說,對這種小蝦米,我們盡量不要打草驚蛇,說不定這是他發出的遇險信號。

站長點瞭點頭,說,讓行動隊去佈置吧。

下午的審訊看上去更像是場談判,在華懋飯店的一間豪華套房裡,所有的電扇都已經打開。林楠笙坐在站長的一側,除瞭偶爾喝一口杯中的咖啡,始終一言不發地盯著老潘鏡片後面那雙眼睛。

但是,老潘好像隻對站長一人感興趣,隔著條桌不斷地咳嗽,不斷地提出他的要求。

可你用什麼來交換這些要求呢?換上便裝的站長如同一個老練的商人。

老潘略微低瞭低頭,說,今天星期幾瞭?

站長說,今天是八月二十七號,禮拜五。

今晚九點二十五分,百樂門舞廳外左側的柱子前,我有一次接頭。老潘說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第一次環視著條桌對面的三位審訊者,最後把目光停在林楠笙臉上,說,我們的合作今晚就能見分曉。

來人是誰?預審科長不由得問道。

華東局派往寧滬兩地的聯絡人,老潘說,我將跟他做工作上的對接。

房間裡一下變得靜謐,就連書記員也抬起瞭頭。林楠笙卻閉上瞭眼睛,如同在辨別這些話的真偽那樣。

這時,站長忽然站起來,看著屋裡所有的人,說,諸位,今晚九點半以前,大傢就在這裡陪著潘先生吧。

我要這麼多男人陪著幹嗎?老潘也跟著站瞭起來,看著眾人,毫不客氣地說,還是找個女人來陪我吧。

然而,到瞭晚上的九點二十五分,就在林楠笙離開華懋飯店的同時,老潘剛站到百樂門舞廳外左側的水泥柱前,就被迎面飛來的第二顆子彈射穿額頭。第一顆子彈貼著他的發梢射進瞭後面的墻壁。老潘沒有動,而是仰起臉,迎著槍聲傳來的方向,直到槍聲再次響起。

蹲點的便衣們一下子有點亂套,紛紛掏出手槍。負責現場的行動隊長從一輛車裡跳出來,指著街對面大樓的天臺,大喊一聲:還愣著幹嗎?上面!

行動隊的便衣們迅速包圍瞭大樓。他們從正門沖進來時,在燈光暗淡的樓道裡與藍小姐相遇。她穿著一套深色的夏裝,手裡握著林楠笙那支勃朗寧。在一陣短暫的對射過後,藍小姐提著空槍退回天臺。她看瞭眼從兩面包抄上來的便衣,舉槍頂在自己的太陽穴上,一直退到天臺的欄桿前,就像忽然中彈那樣,一頭就倒栽出去,嘭的一聲摔死在樓下的大街上。

半個小時後,警務處的幹探趕來,在天臺的水箱裡撈起一支毛瑟98K步槍,裡面還剩三發沒射完的子彈。昨晚,林楠笙從黑市的軍火販子手裡買來這支槍後,就把它藏在這幢大樓天臺一角的隔熱磚下,然後對著手表,勘察好進出的路線,把它們標註在那張紙上。為瞭這次刺殺,他在最短的時間裡做瞭最完善的準備。可是,事情還是出瞭意外。原本十點後才上鎖的後門,這天晚上竟被看門人莫名其妙地提前瞭。藍小姐把步槍扔進水箱後跑下天臺,順著樓梯一直跑到後門,才發現今晚將是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夜晚。

轉念間,她在黑暗中忽然感到瞭一種讓人揪心的惆悵。

《叛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