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笙在一傢旅館的房間裡等到半夜,就已預感到事情的結果。一下子,他像被抽幹瞭血那樣倒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睜著眼瞪到天明,無力地蜷縮著身體,如同死瞭一樣。
可是,當他午後走進丹桂戲園時,已經恢復瞭常態,隻是兩隻眼睛裡佈滿瞭血絲。
林楠笙在二樓的一間包廂裡等到臺上的戲開演,才在一片喧天的鑼鼓聲中見到茶房挑起門簾。來人竟然是南京國防部作戰廳的榮將軍。兩個人同時愣瞭愣,他們曾在很多場合不止見過一次。林楠笙卻一下就明白瞭,這是一場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約會。
榮將軍把手插進褲袋,裡面應該是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
林楠笙淡淡地說,如果這是一個圈套,你殺瞭我也無濟於事。
榮將軍的臉上沒有表情,他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後,看瞭眼攤在桌上的那張報紙。上面是老潘的死訊,還配著一張現場的大幅照片。
林楠笙說,老潘已經遇難,我是接替他的人。
榮將軍說,他應該知道,我不會相信任何人。
他之所以選擇在公眾場合赴死,就是為瞭讓你能從報紙上看到他的死訊。林楠笙扭頭看著他,說,你也應該知道,如果他活著,是絕不允許任何人來見你的。
榮將軍沒有再說話,坐直身體看著樓下舞臺上的演出。
於是,林楠笙在喝瞭口茶水後開始從老潘的意外被捕說起,一直說到他離開華懋飯店前的那一刻。為瞭能見我一面,他出賣瞭自己;為瞭讓人相信他的變節,他甚至不惜犧牲掉兩條下線。林楠笙說到這裡,一下就想起瞭藍小姐。他看著榮將軍,說,你必須相信我,我也必須要完成他交代的任務。
榮將軍始終一言不發,眼睛盯著舞臺上的演出,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
我應該已經暴露,林楠笙頓瞭頓,又說,我們的時間不多瞭。
榮將軍掐滅煙頭後,又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劃著火柴點上,深深地吸瞭一口,透過吐出來的煙霧,定睛看著林楠笙,說,老潘應該告訴你最關鍵的一件事。
林楠笙愣瞭愣,在腦子裡把老潘曾說過的那些話重新過瞭一遍後,說,你們是同鄉,你們曾一起在十九路軍共事過,在上海一起抵抗日軍……他在老傢時的名字叫劉宗銘。
榮將軍搖瞭搖頭,說,我想他一定會對你說,在得知他死訊的情況下,我還能出現在這間包廂裡,就足以證明我要傳遞的情報比我們的生命更重要。
說完,榮將軍掐滅香煙,起身頭也不回地挑簾離去。
林楠笙呆坐在包廂裡,半晌都沒緩過神來,直到起身準備離去,看見榮將軍遺留在桌上的那包香煙與火柴,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傍晚時分,根據寫在火柴盒裡的地址,林楠笙來到安福義莊的殮房,在一具即將火化的屍體身上找出一個油紙包後,直接就去瞭朱怡貞那個備用的傢。
敲開門,朱怡貞的臉色一下子就白瞭,說,你真是陰魂不散。
隻要讓我找到你,我就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視野。話說到一半時,林楠笙就已經後悔。他又一次想起瞭藍小姐,胸口像被什麼堵住瞭,立即低下頭去。林楠笙再次抬頭看著朱怡貞時,他說,我需要你的電臺,還有密碼。
做夢。朱怡貞正在做晚飯,身上還系著一條圍裙。她頭也不回就進瞭廚房。
林楠笙跟著走到廚房門口,從口袋裡掏出那個油紙包,看著她的側臉,說,這是國防部剛剛核準的遼沈地區的兵力佈置與增兵長春的計劃。
朱怡貞一愣,扭頭,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你們當年費盡心機想讓我成為的人。林楠笙說著,走過去,把那個油紙包遞到她面前,又說,為瞭這個,老潘死瞭,我的妻子現在生死不明,你必須得把它發出去。
可是,朱怡貞沒有看他,也沒有看那個油紙包。她慢慢放下手裡切菜的刀,解開圍裙,隨手擱在臺板上,默默地走出廚房,走到窗前看著昏暗的天空。忽然間,她是那麼想流淚,那麼想嘶喊。
孟安南回到傢時天色已經黑盡。他的臉上絲毫沒有突兀的表情,坐在餐桌邊吃完碗裡的飯,繼續聽林楠笙講完後,去廚房裡漱瞭好一會兒的口,才出來,說,我相信這些都是真的,但我得向組織匯報,還得查證。孟安南看著林楠笙說,這是程序。
林楠笙點瞭點頭,說,那我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我回來的時候。說著,孟安南拿起提包就匆匆地出門。
林楠笙坐在那張餐桌邊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就在他全身都開始變得僵硬時,孟安南開門進來。他看瞭看坐在桌子另一頭的朱怡貞,對林楠笙說,我們隻對上瞭食指的身份,1941年他隨新四軍辦事處撤回蘇北,1942年去瞭延安抗大學習後,不排除會被重新派回上海的可能,但我找不到一點關於你的信息,你得給我時間。
它不會給我們時間。林楠笙一舉手裡的油紙包,說,你們必須得把它發出去。
孟安南又看瞭看朱怡貞,一點頭,說,照他說的做吧,發華東局,請轉西柏坡。
可是……
沒有可是,上級會甄別情報的真偽。孟安南說著,接過林楠笙手裡的油紙包,遞到朱怡貞手上,又說,快去,這是命令。
朱怡貞離開後,林楠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靠進椅背裡,看著孟安南想說句什麼,卻最終沒有開口。
孟安南笑瞭笑,看瞭眼桌上的剩菜,轉身從櫃子裡拿出半瓶洋酒,說,喝點酒,睡一覺。
林楠笙順從地點瞭點頭,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後,說,你就不怕這是個圈套嗎?
我隻是做瞭該做的。孟安南說著,忽然一笑,搖瞭搖腦袋,看著林楠笙,卻更像是在對自己說,信任有時候就是那麼奇怪的東西。
林楠笙一愣,一下睜大瞭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他記得,就在那傢意大利人開的妓院裡,顧慎言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將近中秋前的一天深夜,林楠笙終於離開上海。他在朱怡貞傢的客廳裡整整住瞭半個月。這是孟安南再三叮囑的:你已經遭保密局秘密通緝,隻要不出這扇門,你在上海就是安全的。林楠笙笑瞭笑,他深知在那兩份情報沒有最終被確認前,他在哪兒都安全不瞭。他又開始喝酒,先是讓朱怡貞去街上兩瓶兩瓶地買,白天坐在窗前喝,晚上躺在客廳的地板上睡不著,就盤坐在黑暗中喝。後來,朱怡貞索性讓醬園的夥計扛瞭一壇紹興酒上來,說,我們買不起更好的酒。
林楠笙頭也不抬地說,沒關系。
然而有一天,就在朱怡貞離開傢門後不久,林楠笙放下酒杯去瞭他們的房裡,快速地檢查瞭整個房間。最後,他在一個上鎖的箱子底發現瞭一塊沒有秒針的梅花牌手表。
第二天,朱怡貞去屋頂晾完衣服回來,剛坐到繡桌前,林楠笙忽然說,你們是對假夫妻。
朱怡貞愣瞭愣,挺起背,說,你不再緬懷你妻子瞭?
林楠笙像被針猛然紮瞭一下,但他還是說,你瞭解他是什麼人嗎?
朱怡貞一動不動地看著窗臺上的陽光,說,她長得漂亮嗎?
許多話,林楠笙一直想說,但他最終沒有吐露一個字,而是緊閉著嘴,起身去廚房的酒壇裡舀瞭杯酒,出來,一口喝掉半杯後,又去廚房把杯子加滿。
可是,那壇酒還沒有喝到見底,確認林楠笙身份的電報就來瞭。朱怡貞在抄收電文的瞬間,竟然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她匆忙跑上樓,看著林楠笙,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話:老傢來電……在召喚你回去。
林楠笙坐在窗前沒有出聲,也沒有抬眼。他拿過放在窗臺上的酒杯,慢慢地把裡面的半杯紹興酒喝幹。
兩天後,孟安南親自開瞭警車一直把他送到江蘇地界時,天色已經發白。他把車停在路邊,看瞭看手表,說,我們來早瞭。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把手槍,又說,拿著,路上防身用。說完,他補充說道,但願你這一路上都用不著它。
林楠笙接過手槍,熟練地檢查完彈夾,一把將子彈推上膛後,就把它頂在瞭孟安南的太陽穴上。
孟安南愣瞭愣,說,前面有駐軍,槍聲會驚動他們的。
林楠笙用另一隻手從懷裡摸出那塊沒有秒針的手表,說,你是顧慎言放出去的一隻鷂子?
孟安南點瞭點頭,說,我知道你是他的學生,但你不知道我是他收養的義子。說著,他伸手拿過那塊手表,看著它,又說,隻是我們都選擇瞭自己的路。
接著,他在槍口下告訴林楠笙,自從跟隨顧慎言由越南來到香港,他踏上中國這塊土地快有十六年瞭,頂著一個軍統特工的名頭,卻從沒為他們幹過一件事。相反,他每天在做的,正是他父母未竟的事業。
孟安南的父母曾經都是胡志明的追隨者,他們一起留學法國,在那裡認識瞭顧慎言。可是,在他十歲那年,他們雙雙死於西貢法國人的監獄。那時,孟安南的名字叫阮志中。
說完這些,他扭頭讓槍口頂到瞭額頭的位置,看著林楠笙說,到瞭根據地,你可以去華東局的政治處,那裡有我的檔案,裡面有我全部的歷史。
但事實上,林楠笙並沒有到達根據地。在穿越封鎖線時,他乘坐的舢板被碉堡裡射出的子彈擊沉,護送他的交通員中彈身亡。林楠笙在水裡遊到精疲力竭,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躺在一條航船的甲板上。
救他的是個下鄉收租的米行老板。他把林楠笙載回上海郊外的一個小鎮,站在三江匯流的碼頭上,他說,坐船再往東去就是大上海瞭,往南是浙江省,江蘇在北面。
林楠笙說,那這是什麼地方?
米行老板說,這個地方叫斜塘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