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叛逆者(14)

上海解放的消息是從一隊潰敗的國軍士兵嘴裡傳開的。他們在搶劫瞭鎮上的米行、肉鋪、糕餅店與成衣鋪後,叫嚷瞭幾句要上山去打遊擊,就匆匆離開鎮子,消失在水網如織的平原盡頭。斜塘鎮很快恢復瞭平靜,幾乎跟以往的日子沒有什麼分別。林楠笙每天照常去聖類思中學上班。現在,他已是那裡最受歡迎的歷史兼英文教師,就像許多流落到這個鎮子上的男人與女人們一樣,他們都把這個地方當成自己的傢鄉。

這天,校長忽然闖進他的課堂,說,工作組的同志來瞭,在辦公室等你呢。

來找林楠笙的是兩個年紀比他學生大不瞭多少的年輕人,穿著黃軍裝,戴著黃軍帽。他們是來重新登記戶籍的。一見面,其中的一個就說,姓名。

林秋明。

出生年月。

1912年11月19日。

籍貫?

浙江富陽。

怎麼到這裡的?

逃難。

現在解放瞭,為什麼不回傢鄉?

老傢沒人瞭。林楠笙說,1937年轟炸時,傢就沒瞭。

年輕的軍人放緩口氣,說,婚姻狀況。

林楠笙看瞭看辦公室裡的老師們,垂下眼簾,說,喪偶。

事實上,這一年多來不是沒人給他做媒,戰爭留在天底下最多的就是孤兒寡母。林楠笙卻都一一謝絕瞭。他對每個人都說同樣的一句話——這樣挺好的,我就不去拖累人傢瞭。

斜塘鎮的人都覺得林老師是眼界高,看不上那些沒文化的女人。可是,隻有林楠笙自己心裡清楚,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不多瞭。他的身體在夏天已經感覺不到炎熱,到瞭冬天同樣感覺不到寒冷。

這年元旦前的一天,沒風沒雪,天卻冷得出奇,傢中的水缸裡都結上瞭厚厚的冰層。林楠笙爬上竹梯,幫著門房剛把一盞紅燈籠掛在校門口,就看見一輛軍用吉普揚著一路塵土駛來。兩個小時後,這輛車載著林楠笙同樣一路塵土地離開斜塘鎮,在路上整整走瞭半天,開進上海市區時已是華燈初上的入夜時分。

林楠笙在上海市公安局的一間辦公室裡見到紀中原時,淡淡地說,你何必費這麼大勁找我來呢?

紀中原穿著黃呢制服,可怎麼看仍像是當年的篆印師。他笑著說,我們找你快兩年瞭。

說著,他從櫃子裡取出一盒卷宗,說他1948年底從香港回來接手老潘的工作,就開始秘密尋找林楠笙。他不相信像林楠笙這樣一個特工會死在過封鎖線的時候。

林楠笙說,你就不能當我真的死瞭嗎?

紀中原搖瞭搖頭,打開那盒卷宗,讓林楠笙自己看。這些都是下面報上來的材料,都是他在斜塘鎮上的一舉一動。原來,早在半年前林楠笙就已經被監控。檢舉他的是鎮上的一個保長。他曾是保密局培養的外圍人員,曾在上海遠遠地見過林楠笙一面。隻是,當地的公安部門堅信,一名大特務躲在一個小鎮上,背後一定藏著一個大陰謀。他們要放長線,釣大魚。

這些材料最近才轉到我手上。紀中原說,我們需要你回來。

林楠笙說,我被監視瞭半年都沒覺察出來,我已經不是一名特工瞭。

但我們不會忘記你的貢獻,紀中原說,你不該待在小鎮上當一名教師。

我本來就是一名教師,我的理想就是當一名教師。林楠笙扭頭看著壁爐裡還在燃燒的炭火,眼前又出現瞭朱怡貞穿著校服時的模樣。那時,她留著一頭童花狀的頭發。

如果這是命令呢?紀中原說著,起身去辦公桌上拿過一份任命書,交到林楠笙手裡,說,革命成功瞭,我們的戰鬥遠沒有結束。說完,他鄭重地看著林楠笙,又說,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

現在,林楠笙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當年遺留下來的檔案,從中找出那些早已中斷的線索,最終找到那個人,確定與指認出他們的身份。林楠笙又開始喝酒,下班回到傢裡,第一件事就是倒一杯烈酒,一口一口,一直喝到昏昏沉沉。

這是他唯一還能讓自己入睡的方式。

五月的一天,比天氣更熱的是民眾為志願軍募捐的熱情。上海的街頭到處是抗美援朝保傢衛國的標語與口號,林楠笙卻在擠電車時忽然倒下。

等他醒來時已經動彈不瞭。漆黑的病房沒有聲音,也沒有其他的病人,就像躺在自己的墳墓裡,這是他無數次預想過的結局。林楠笙在黑暗中靜靜地回顧他的一生,發現在這世上,他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唯一剩下的就是腦子裡那些回憶。

第三天一早,紀中原來探望瞭他以後,在回辦公室的途中走進一傢店鋪,拿起櫃臺上的電話,撥瞭一個號碼,說,給我接靜安區委。

下午,朱怡貞捧著一紙袋蘋果走進病房。這是他們在他重回上海後的第一次見面,盡管彼此都知道,他們上班的地方隻隔著幾個街區。朱怡貞在靜安區委工作,一直住在市府的單身宿舍裡。有很多次,在喝瞭再多的酒都無法入睡的夜裡,林楠笙都會一個人從傢裡出來,步行到她的宿舍樓前,站上一會兒,看一眼那扇亮著燈光的窗口,然後回傢繼續喝酒。

朱怡貞坐在病床前一聲不響地削完一個蘋果,一片一片地喂進他嘴裡。

你丈夫呢?你們為什麼不是一起來?林楠笙看著她手裡的水果刀,忽然一笑說,說不定這是最後一面瞭。

朱怡貞沒有回答,隻是垂下眼簾,同樣看著手裡那把水果刀。

上海解放不久,孟安南就向組織提交報告,要求回國參加胡志明領導的抗法戰爭。但是,得到的答復卻是隨三野開赴福建前線的命令。臨別的前夜,他對朱怡貞說,你不嫁給我沒關系,你總得讓我知道原因吧。

朱怡貞平靜地註視著他那雙深陷的眼睛,很久才說,我有一個死而復生的丈夫,我還有一個生死不明的愛人,你說我能嫁給你嗎?

孟安南再也不說一句話,看著朱怡貞扭頭進瞭房間,輕輕地關上房門。整整一夜,他就坐在朱怡貞房門口,靠在自己的行軍包上,一直到天亮才起身,悄無聲息地離開。

朱怡貞的神情始終有點恍惚。她在折起水果刀時,忽然無端地一笑,抬眼看著林楠笙,說,我們真傻。

林楠笙想坐起來,可是肌肉不聽他的使喚。他隻能直挺挺地看著眼前的女人,想瞭想,說,還好,我還是見到瞭你。

《叛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