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中原司令部的後勤傷兵醫院原先是武昌大學的食堂,上下兩層,位於珞珈山下。為瞭緩解傷兵的思鄉之情,他們在病房前的空地上種滿瞭櫻花。一到春天,白色的花瓣就像雪片一樣鋪灑在小徑上。
薑泳男每次從病區出來,都會想起在京都的求學時光,但那種恍惚之感轉瞬即逝。他低頭看到腳上的制式軍靴踏在那些花瓣上,好像每一步都踩著自己赤裸的身體。
神父總是用一句中國諺語來勸慰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是個男人。
你們是想利用我穿的這身軍裝。薑泳男在一次酒後來到教堂,醉醺醺地看著神父,說,但你要快點,我怕忍不住,我會在手術臺上割斷他們的動脈。
不會的。神父搖瞭搖頭,說,你要相信這是上帝對我們的考驗。
讓你的上帝見鬼去吧。很多時候,薑泳男越來越覺得自己就像個粗俗的日本軍人,尤其是說著他們的語言,跟著司令部裡那些年輕軍官一起喝酒的夜晚,聽他們唱著傢鄉的歌謠。
然而更多時候,他會換下軍裝,穿著便服坐在教堂裡義診,幫助神父救助那些需要求診的貧民。為此,軍醫長有一天把他叫到辦公室,從抽屜裡取出一份憲兵部門送來的材料。等薑泳男匆匆瀏覽完這些材料,軍醫長說,被糾察部門盯上可不是件好事情,尤其對於一名韓籍軍官來說。
可我首先是個醫生。薑泳男合上文件夾,站得筆直地說,您也是一名醫生,我們進入醫學院的第一天,都曾發誓要信守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你真是個書呆子……戰爭就是用來摧毀誓言的。軍醫長發出一聲長嘆後,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鋼筆,在一張處方紙上飛快地寫下兩行字,交給薑泳男,說,你去找這位小坂君,也許他能幫你渡過這一關。
小坂次郎是《東京日日新聞》派駐在武漢三鎮的記者。他在見過薑泳男的幾天後,就以“一名韓籍軍醫在支那”為題做瞭一系列的報道,不僅采訪瞭神父與被薑泳男診治過的大量貧民,還配發瞭現場的照片。作為“大東亞圈共建共榮”的典例,這些報道很快被中、日、韓的許多傢報紙轉載。薑泳男因此受到日軍總司令部的通令嘉獎,被破格晉銜為中尉。
授銜當晚,薑泳男喝得酩酊大醉,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教堂冰涼的臺階上,頭痛欲裂。
神父一言不發地把他攙扶進臥房,泡瞭杯大麥茶後,扒下他的軍裝,在一邊坐下,像個婦人一樣拿過一塊抹佈,沾著水,仔細地擦拭著那件軍裝上的穢漬。
我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瞭。薑泳男模仿著神父的語氣說完這句中國諺語後,發出一長串的苦笑,而後改用韓語又說,這也是你們希望的吧?
神父笑瞭,用一種特別安詳的眼神看著他,說,想在狼窩裡待下去,就要比狼更像狼。
可我一天也不想待下去。薑泳男一甩手,桌上的茶碗摔到地上,應聲變為無數碎片。
路是你自己選的,就得由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完。神父一字一句地說完,看著薑泳男的目光也變得銳利,一點一點地刺進他的身體,直到他整個人像個泄瞭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裡。很快來臨的梅雨季節濕熱難耐,武昌城就像罩在一個永遠煮不開水的蒸籠裡。
神父來找薑泳男的那個黃昏晴雨不定。他穿著一件聽差才穿的夏佈短裝,夾著一頂油紙傘,站在醫院門崗望不到的拐角,等到薑泳男隨幾個軍醫一起出來時,街上已經亮起瞭路燈。
薑泳男視而不見,從他身邊經過很久後才折回來,站在他面前說,看來,我是等到這一天瞭。神父沒有說話,轉身領著他穿街過巷,走到一傢酒樓門前,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薑泳男沒有說話。他隻是摘下軍帽,用手帕擦瞭擦額頭上的汗,抬腳率先踏上瞭酒樓的臺階。在包廂裡起身相迎的祁先生是國民政府的情治人員。神父做完簡單的介紹後並沒有入座,而是深深地看瞭薑泳男一眼,轉身離去。
我們也是情非得已。祁先生的臉色凝重而無奈。說著,他遞過一張照片,上面是位穿著戎裝的國軍上校。等到確信薑泳男已經記住瞭那張臉,祁先生收回照片,放在一邊,又說,特高課明天會押送這個人來你們醫院……一個小小的手術。
你們想在醫院裡救他?薑泳男說。
祁先生沉默瞭一會兒,說,在中原司令部的中樞救人,這比登天還難。說著,他掏出一塊銀元,放在桌上,輕輕推到薑泳男面前,又說,你要設法交到他手裡。
就這麼簡單?薑泳男問。
祁先生點瞭點頭,拿起酒杯,輕輕地抿瞭一口後,放下,又拿起筷子,夾瞭一串腰花,放進嘴裡無聲地咀嚼著。
薑泳男拿起那塊銀元,很快發現那隻是個做工精巧的盒子,就捏住兩邊用力抽開,隻見裡面密封著一層薄薄的蠟。
這是什麼?
祁先生抬起眼睛,直言不諱地說,氰化鉀。
郭炳炎的手術隻是切除急性發炎的闌尾,日軍後勤傷兵醫院裡卻如臨大敵。不僅增調憲兵封鎖瞭二樓的病區,還在特護病房的窗戶上安裝瞭鐵柵欄,以防犯人跳樓。特高課派出的外勤二十四小時在走廊值守,對每個進入病房的醫護人員進行盤查,就連給病人清洗傷口與換藥都是在特工與翻譯的嚴密監督之下。
手術後的第三天,薑泳男在黃昏時進來查病房,除瞭必要的檢查外,他幾乎一言不發,就站在病床邊,捧著病房記錄一頁一頁地翻看,直到護士換好紗佈,替病人提上褲子。薑泳男啪的一聲合上病房記錄的鉛皮封面,伸手遞給床對面的護士。郭炳炎這才註意到瞭軍醫戴著的手表,指針停在瞭兩點二十分的位置。
薑泳男出瞭病房又像是記起瞭什麼,用日語對翻譯說,你去告訴病人,不要怕痛,術後要下床多走動,去沙發裡坐坐,這樣能避免腸粘連。
翻譯恭敬地說,是。
夜深人靜後,郭炳炎悄悄下床,在沙發的扶手與坐墊間找出一個紗佈包,裡面裹著一把螺絲刀、一把手術刀、一個註射器與一支嗎啡針劑。他先是用螺絲刀擰掉兩根鐵柵欄上的螺絲,然後靜靜地躺回床上,等到遠處鐘樓上的鐘聲敲過兩下,一邊開始在心中讀秒,一邊把嗎啡註射進身體,再用手術刀割開床單,把它們連接起來。
郭炳炎攀著床單從窗口爬到樓下,傷口早已繃裂。他感覺到熱乎乎的血水滲透紗佈沾染瞭褲子。薑泳男隻是看瞭一眼,扶著他繞到後面,從一扇開著的窗戶爬進值班醫生的休息室。
你聽命於什麼人?郭炳炎一直到薑泳男包紮完他的傷口,讓他換上一身軍醫的制服,並在外面套上白大褂後,才開口說話。
跟我去病房吧。薑泳男說著,給瞭他一個口罩。
最先發現犯人從窗口逃跑的是送藥的護士,她剛張開嘴巴,陪同的特工已經發出一聲吼叫,接著憲兵吹響瞭警哨。後勤傷兵醫院裡頓時亂作一團,到處是軍靴踏過病房走廊的聲音。追捕與搜查幾乎同時展開。持槍的憲兵闖進每一間病房,核對完每張病床上的病人後,勒令醫生與護士原地等待,誰也不準離開病區。不久,他們在醫院的圍墻邊找到一把放倒的梯子。薑泳男站在病房裡,一直等到憲兵的軍靴聲出瞭大樓,才朝郭炳炎使瞭個眼色。可是,就在他們穿過走廊時,一個憲兵突然出現。
他一邊掏出手槍,一邊說,站住。
郭炳炎等到憲兵走近,在摘下口罩的同時,另一隻手一揚,手術刀割開瞭憲兵的喉管連同頸動脈,血一下噴射出來,憲兵捂著脖子在地上發出嗚嗚的聲音。他捂著又開始滲血的小腹,撿起手槍,對著還在發愣的年輕軍醫說,別愣著瞭。
天快亮的時候,郭炳炎因為失血過多而幾近休克。薑泳男在東湖邊的一條小船裡替他重新縫合瞭傷口,躲過整個白天後,他用瞭一個晚上才將船劃到對岸。
這條小船已經租下整整兩天,一直停在東湖邊的蘆葦叢裡,上面放著食品、衣物還有他的那個診療箱。薑泳男用瞭兩天時間,仔細勘察瞭每條逃亡的必經之路。在此之前,他還幹瞭另外一件事,就是在郭炳炎被送到醫院之前,把那個紗佈包塞進瞭特護病房沙發的扶手與坐墊之間。
兩天後,郭炳炎的燒退瞭。在荒村一間廢棄的茅屋裡,他不動聲色地看著薑泳男,一直看到他低下頭去。等到薑泳男再次抬起頭,見到的卻是一個黑洞洞的槍口。
我不是你們的人,我隻是改變瞭你們的計劃。薑泳男說完與祁先先的那次會面後,摸出那塊銀元放在草墊上,又說,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郭炳炎沉靜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說,你知道擅自改變計劃的後果嗎?
對我來說都是一樣。薑泳男略微停頓瞭一下又坦誠地說,如果這次營救失敗,他必定會被認為是中國的特工,慘死在日軍特高課的刑房裡。如果成功,他也未必活得瞭。他同樣會遭到懷疑,會被認為是企圖打入國軍情治部門的日本間諜而被處決,就像現在。薑泳男說著,目光又落到那塊銀元上,但很快收回來,看著郭炳炎,繼續說,你以為你服毒自殺,日本人就不去追查它的來源瞭嗎?薑泳男搖瞭搖頭,說,他們很快會查到我的,我一樣活不瞭。
郭炳炎沒有說話。他依然舉著手槍,看著薑泳男的眼神像外面的天空一樣陰沉。
薑泳男咧開嘴,竟然像個孩子似的笑瞭。他微笑著說,你是不是還想說,我可以把這東西扔掉,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繼續當我的日本軍醫?甚至,我還可以把它交給特高課。薑泳男說著,慢慢收斂起臉上的笑容。他用一種近乎冷酷的目光逼視著眼前這個消瘦而憔悴的中年人,迎著他陰沉的目光說,如果這樣……你說,你們的人會放過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