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泳男被捕時正努力從一具打開的腹腔裡取彈片,當時他雙手沾滿瞭熱乎乎的鮮血。
連日的激戰早已使小教堂內人滿為患,炙熱而血腥的空氣裡夾雜著陣陣屍臭,到處是傷者的哀號與垂死者的呻吟,伴隨著忽遠忽近的爆炸聲,大地為之震顫。以至於警備司令部的憲兵闖進這間由神父的臥房改成的手術室時,薑泳男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他慣性地對身邊的護士說瞭一個字:汗。
護士拿起毛巾的手一下僵持住。
擦。薑泳男說出第二個字的同時,也看到瞭那兩個荷槍實彈的士兵。
入夜時分,槍炮聲在一場驟雨中開始停歇,但仍然有夜明彈遠遠地升起,照亮瞭城市與散不盡的硝煙,也照亮瞭江邊的這片貨倉。薑泳男蹲在雨中,蹲在貨倉前泥濘的空地上,與許多男人、女人們一起。他們大部分是城裡的商販、職員、舞女以及幫會分子。他們大都不知道發生瞭什麼。隻有不知好歹的人還犟著脖頸問:麼樣?搞麼事?
憲兵站得就像一排雕塑,雨水如註地沿著他們油佈雨披的衣角掛落。
輪到薑泳男被提審時已近半夜。在一間賬房模樣的屋子裡,桌上隻點著兩支蠟燭。審訊官敞開的襯衫早已被汗水濕透。他一邊啃著半個饅頭,一邊問,姓名?
薑泳男。
審訊官扭頭對照著桌上的名冊看瞭眼,問,為什麼當漢奸?
我不是漢奸。薑泳男愣瞭會兒,說,我是朝鮮人。
審訊官這才抬起眼睛,說,那就是日本鬼子的走狗。
我不是走狗。薑泳男說,我是個醫生……
審訊官已經沒有耐心聽他再說什麼,對著憲兵一揮手裡那半個饅頭,說,下一個。
薑泳男被兩個憲兵拖出賬房的一路上還在辯解:我是個外科醫生,我是漢口紅十字會的成員,我救過你們很多中國人的命……
次日清晨,溯江而上的日本軍艦再次發起進攻。在一片轟鳴的艦炮聲裡,許多人被按在貨倉前的空地上,當場執行瞭槍決,而更多的人被關進一間漆黑的庫房。就像在那裡等死一樣,這間臨時的牢房裡充滿瞭比恐懼更讓人難以忍受的糞便的氣味。
幾天後,薑泳男被轉送到瞭警備司令部的監獄。武漢會戰的最後十幾天裡,他跟那些真正的間諜一起擠在那間狹小的牢房裡。很快,連他自己都開始相信他就是個日本間諜,從戰爭來臨時就是——每天不是在紅十字會裡救死扶傷,而是拿著小鏡子成天為天上的轟炸機導航……直到最高統帥部的撤退命令傳達到監獄。
那天,成批的犯人被拖出牢房。為瞭提高槍斃的效率,監獄特意調來兩挺捷克式機槍。
薑泳男從牢房的窗口看著那些人像稻子一樣被割倒在地,但他聽不到機槍掃射的聲音。所有的槍聲都混合進瞭墻外的激戰聲裡。他隻是忽然想起瞭他的哥哥。那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救瞭薑泳男一命的是架墜毀的國軍飛機,呼嘯著,拖著長長的尾巴,一頭栽進監獄,削掉瞭半座牢房,接著是爆炸、燃燒……
從殘垣斷壁裡爬出來,薑泳男的耳朵裡嗡嗡作響,他的眼前到處是模糊而重疊的影子。薑泳男唯一清楚的是他還活著。他的身上沾滿瞭血液與臟器的碎屑。
巖井外科診所位於四雜街最熱鬧的地段。當年,巖井醫生買下這幢兩進的小樓時,幾乎耗盡半輩子的積蓄。不承想,淞滬戰爭一年後,國民政府忽然宣佈收回漢口的日租界。他與所有的日僑在一夜間被驅逐回國。
臨行前的巖井醫生臉色平淡,就像每次上手術臺前。他仔細地用肥皂洗幹凈雙手,直到晾幹後,才提起皮箱,一邊走,一邊叮囑薑泳男,說,記得,明天是交電費的日子。
請放心。薑泳男低下頭,用日語說,我會在這裡等您回來。
巖井醫生點瞭點頭,走到門外,仰望著診所的招牌,又說,要是改成泳男的診所也不錯……巖井走瞭,這條街上就再不會有巖井瞭。
可是,巖井的外科診所最終沒能躲過戰火,連同整片的街區。薑泳男穿過大半個城市回到街口才看清楚,眼前熟悉的地方已經成為一片廢墟,許多木料掩埋在瓦礫堆裡,還在騰騰地冒著濃煙。
好在小教堂依然矗立著,在殘陽下如同被遺忘在地獄門口的擺設。
神父是薑泳男的故國同胞。他從外面端瞭碗熱湯進來,說教堂裡已經沒有吃的瞭。說著,把碗放在桌上,轉身從櫃子裡取出一隻日式的皮制診療箱。那是薑泳男的心愛之物,是京都帝國大學醫學院對歷屆優秀畢業生的饋贈。神父同樣把它放在桌上,說,今晚還有船,你今晚就走。
薑泳男好像這才記起自己還是個醫生。他身上敞著神父的舊襯衫,動作遲緩地上前打開診療箱。裡面除瞭整套的診療器具外,還有他的畢業文憑與行醫資格證書。這兩張紙之前一直鑲在鏡框裡,掛在巖井診所的墻上。薑泳男抬頭看著神父,說,它們怎麼會在你這裡?你知道我會活著回來?
神父沒有回答。他支著桌沿坐下,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後,自言自語地說,說不定等到天亮這裡就是日本人的天下瞭。
我哪兒都不去。薑泳男啪的一聲扣上箱蓋,拿起碗,幾口喝幹裡面的湯後,說,我在教堂裡能幫上你的忙。
你去廣州。神父側過臉去,就像是對著燭臺上的那點光亮在說,泳洙君現在應該已到瞭廣州。薑泳男最後獲悉哥哥的行蹤已是幾個月前。當時,漢口的每張報紙上都登有金九在長沙遇刺的消息。作為大韓民國臨時政府的忠實擁躉,胞兄薑泳洙曾立志要誓死跟隨他的領袖。
一下子,薑泳男明白瞭。他俯視著神父,說,原來,你不光是上帝的仆人。
神父咧瞭咧嘴,在胸口畫瞭個十字,說,上帝也是有國度的,我們總有一天是要落葉歸根的。離開小教堂的一路上炮聲已經停歇,但槍聲還在此起彼伏。到處都是失去隊伍的國軍士兵。這些無處可遁的散兵遊勇在月光下四處亂竄,有的甚至已經扔掉瞭手裡的槍,穿上瞭從平民屍體上扒下來的衣服。
薑泳男是在啟航後的船上遇見唐傢母女的。唐太太體弱多病,是巖井診所裡的常客,此刻正擠在人滿為患的甲板上,一隻手緊捂著另一隻胳膊。見到薑泳男,她稍稍松瞭口氣,對女兒說,總算見到個熟人。
唐小姐始終緊閉著嘴唇。這個武昌大學國文系的女生,戰前每個周末都會坐渡船回傢,低著頭經過巖井診所的門口。她經常穿一條藍佈旗袍,不長也不短的頭發裡系著一根嵌著花邊的發帶。不過現在,她的臉上早沒瞭女大學生的傲慢與無畏。她看著薑泳男的眼神,就像是隻驚魂不定的小貓面對一個讓她茫然的世界。
唐太太是前往長沙投奔丈夫。她在登船時被蜂擁的人群擠到胳膊脫臼。薑泳男用瞭幾次力才將那隻胳膊復位,唐太太疼得幾近昏厥。最後,他解下自己腰間的皮帶,把胳膊固定在唐太太胸前,扭頭對唐小姐抱歉地說,我以前學的是外科。
唐小姐的眼神裡又有瞭女大學生的傲慢與矜持。她朝薑泳男點瞭點頭,張瞭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天快亮的時候,日軍炮艇在長江裡攔截下這條難民船。一些驚慌的男人幾乎同時跳船,炮艇上的探照燈一下子轉向江面,槍聲隨即響起。一片尖叫聲中,日本水兵用步槍不停地朝水裡射擊,直到把沒有擊斃的人重新趕回船上。然後,隻派瞭一個領航員上船,用手勢指揮著舵手返航,將船停靠在城郊的一處碼頭,轉交給岸上的陸軍。
為瞭抓捕混跡於平民中的國軍士兵,日軍檢查瞭所有人的行李,並且通過翻譯挨個盤問。當問到薑泳男時,他用比翻譯更加流利的日語回答說,我不是難民,我是在華的朝鮮人。
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軍官聞聲過來,審視著薑泳男,說,那你為什麼要跟這些中國人一起出逃?
我是搭這條船去長沙,再去廣州。薑泳男說,我在漢口的診所被炸毀瞭,我要去投奔在廣州的哥哥。
軍官接過士兵遞上來的護照與那兩份證書,態度變得溫和瞭許多,竟然朝薑泳男露出瞭一絲笑容,說,難怪你說話帶著京都的口音。說完,他又把薑泳男上下打量瞭一遍,說,既然是帝國培養出來的醫生,就應該為派遣軍服務。
薑泳男吃驚地睜大眼睛,說,可我是朝鮮人。
是帝國統治下的朝鮮人。中年軍官鏡片後面的目光變得嚴厲起來,盯著薑泳男說,你也是天皇的子民,為皇軍效力是你無上的榮耀。
可我隻是個醫生。薑泳男說,除瞭看病,我什麼都不會。
軍隊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醫生。軍官說完,把臉湊到薑泳男耳邊,又說,你應該知道一個朝鮮人拒絕派遣軍的征招會有什麼後果。
軍官的衛兵帶著薑泳男經過唐太太身邊時,她忽然沖出隊伍。唐太太一把拉住這位年輕醫生的衣袖,就像抓住瞭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急切地哀求道:薑醫生,你要是跟日本人有交情,就幫幫我們娘倆。
薑泳男看瞭眼衛兵,扶著唐太太,把她送回她的隊伍,卻不知道怎麼勸慰好。
唐太太幾乎要哭瞭,不顧一切地又說,薑醫生,我們求求你瞭,我們會報答你的。
薑泳男又看到瞭唐小姐那雙滾圓的眼睛,在烈日下就像一塊已經融化的冰。他猶豫瞭一下,上前一把奪過捏在她手裡待檢的證件,翻開看瞭一眼。
你幹什麼?唐雅終於開口,聲音聽上去是那麼的怯懦。
原來,她叫唐雅。薑泳男隨手把證件塞到衛兵手裡,用日語說,去告訴你的長官,我要是連自己的未婚妻都保護不瞭,我怎麼成為帝國的軍人?說完,他等到衛兵轉身離去後,才扭頭對唐雅說,記住,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們是在今年元旦訂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