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氰化鉀(4)

重慶地方法院的刑場在歌樂山下。每次執行死刑前,都由就近的警署派員清場,然後封鎖各個路口,等著載有人犯與法警的車輛風塵滾滾地駛入。不過,這次稍有不同。新任的院長是黨部出身,為瞭起到宣傳與以儆效尤的作用,在處決那十幾名賣國投敵分子時,專門邀請瞭新聞記者與社會各界觀刑。

唐雅被安排在禮賓崗位。她身穿黑色制服,頭發盤在帽子裡面,背著雙手,始終以警衛的姿勢叉腿站立著。一名記者驚艷於女法警的英姿,對著她舉起相機剛按下快門,就被兩個便衣架到一邊,不僅作瞭全身搜查,還打開相機後蓋,沒收瞭膠卷。

記者還在嚷著抗議時,行刑開始瞭。隨著一排槍聲響起,觀刑臺上發出幾聲輕微的驚呼,但馬上變得鴉雀無聲。一直等到法醫俯在屍體旁,把一根鐵絲捅進槍眼,在那個掀掉瞭半張臉的腦袋裡來回絞動時,觀刑臺上有人捂著嘴巴開始幹嘔起來。

離開刑場的一路上,老金不時地在唐雅臉上觀察。車到沙坪壩的一條街口時,他靠邊停穩,說,回傢歇著吧。不等唐雅開口,老金瞥瞭眼後視鏡,又說,我認得後面那輛車。

唐雅也認得那輛車。她還知道,坐在車裡那兩個就是剛才盤查記者的便衣。楊群在派人保護她的同時,也把她當作瞭誘餌。唐雅在心裡發出一聲冷笑,拿過擱在中控臺上的警帽,一語不發地下車,用力地關上車門。

兩個便衣也很快跟著下車,一路上若無其事地尾隨著年輕的女法警。

自從母親死後,唐雅搬進瞭重慶的公務人員宿舍。那幢兩層的小樓隱沒在街道錯落的屋宇間,下面開著店鋪,整天吵吵嚷嚷的,樓梯與過道上堆滿瞭雜物與晾著的各色衣服。

便衣用唐雅的鑰匙打開房門,在確定屋裡安全後,兩人才退出門外,彬彬有禮地做瞭個請進的手勢,同時提醒說,唐小姐,我們就在樓下。

唐雅接過鑰匙,關上門就一頭倒在那張狹小的單人床上。她是在似睡非睡中猛然睜眼,隻見薑泳男已經站在床前,看著她的眼神一如當年在漢口碼頭上的回望,那麼的寧靜與暗淡。

在確信不是夢境後,唐雅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她直挺挺地躺著,說,我知道你們的規矩,你來滅口的。

藏身在對門那間宿舍裡的很長時間裡,薑泳男想到過許多要說的話,此時卻一下變得無從啟口。他站在床邊,好一會兒才找出一句:唐太太還好吧?

唐雅平靜地說,你殺瞭我,我就能知道她好不好瞭。

唐太太死於去年那樁校場口的防空隧道事件。那一天,成千上萬的重慶平民為躲避空襲窒息而亡。三天後,楊群派人從成堆屍體裡找出唐太太來時,由於腐爛,她的身體膨脹瞭一倍。這個體弱多病的女人為瞭與丈夫團聚,輾轉數千裡來到重慶。站在兵工署的接待處,看著那個裝有丈夫撫恤金的信封,唐太太張瞭張嘴巴,一頭癱倒在女兒的懷裡。

唐先生生前是漢陽兵器廠的工程師,在跟隨工廠西遷的路上,他搭乘的那條船被日軍擊沉在長江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唐太太是在醒來之後開始變得瘋癲,蘸著口水,一遍遍地清點那個信封裡的撫恤金,睜大眼睛瞪著女兒,反反復復地說,這是你爸的賣命錢,我們花的都是他的命。

事實上,這些錢連兩個月的房租都不夠。重慶的物價日夜都在瘋漲。剛開始時,唐雅白天在嘉陵江邊替人洗衣服,晚上就到都郵街的舞廳裡賣花,後來索性下海當瞭舞女,為的是騰出白天的時間來照料越發病重的母親。

可是,政府很快頒佈瞭禁娛令。楊群就是在查封舞廳的行動中一眼看上唐雅的。那時,他還在警察廳督辦重慶的治安,跟那些粗魯而貪婪的治安警察不同,他更像是個穿著制服的紳士。一天,楊群把一把鑰匙交到唐雅手裡,專註地看著她,說,你媽需要你,但你需要我。見唐雅沒有一點反應,他笑著一指窗外的天空,又說,日本人的飛機說來就來,要是這會兒一顆炸彈下來,我們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瞭。

唐雅在指間把玩著那把鑰匙,如同面對舞廳裡面的恩客,柔聲細語地說,我以為楊長官跟外面那些人不一樣。

再不一樣也是男人嘛。楊群說著,笑呵呵地遞過一頁紙,是他寫給中央警校特訓班的推薦信。楊群微笑著說,但我倒發現你跟她們不同,你是有文化的新青年,新青年就得有新生活嘛。許多往事隻能埋葬在心底,唐雅永遠也不會對任何人說起。她坐在床沿,等到薑泳男說完來意,才淡淡地說,何必要這樣麻煩呢?你現在殺瞭我,關上門離開,不是一瞭百瞭瞭嗎?

如果你是別人,我會的。薑泳男說完,自己也有點吃驚。他避開唐雅的目光,又說,你既然知道我們的規矩,就該明白,就算今天我走瞭,還會有別人來……警政司派再多的人也保護不瞭你。

那你走吧。唐雅起身走到窗邊,俯視著落日中的街道,說,他們守株待兔,為的就是抓你歸案。

薑泳男點瞭點頭,拿起桌上的禮帽,起身走到門邊,忽然站住,說,這些年,我時常會回想起以前……那時候真好,我隻想好好地當個醫生,在這個國傢裡紮下根來……我甚至還想過,去教堂裡當個牧師。

說完,他回過頭來,隻見唐雅已經轉身,正面對著他。在一片背光的陰影裡,她的面孔一片模糊。薑泳男說,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你們的敵人。

沒什麼信不信的。唐雅說,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敵人。

那這裡還有什麼可留戀的?薑泳男說完,戴上禮帽,開門離去。

按照薑泳男的計劃,唐雅應該在參加法警隊晚上的聚會中途離席,去往蓮花池街口的一傢朝鮮面館,有人會在那裡等她,第二天帶她離開重慶。但是,唐雅卻像早已忘瞭這個約定。

刑場歸來的法警隊員們在杯盞間洗刷完身上的血腥之氣,一個個噴著滿嘴的酒氣離開White night酒吧時,老金特意瞄瞭眼坐在不遠處的那兩個便衣,以長輩的口吻對她說,差不多瞭,你也該回傢瞭。

唐雅隻是抿嘴笑瞭笑,從他放在桌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夾在指間,步履飄飄地去往吧臺。有時候,老金在暗處看著這個女下屬的眼神,總像是在審視一雙穿在別人腳上的破鞋,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惋惜,還有那麼的一點心痛。

就著美籍調酒師的打火機點上煙後,唐雅要瞭杯雙份的那款無名酒。

薑泳男要過很久才走進酒吧,挑瞭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一杯威士忌一直要抿到唐雅趴著吧臺昏昏欲睡。他走過去,像個自作多情的男人那樣,湊到她耳邊,說,你要讓我等到什麼時候?

唐雅慵懶地支起身,直愣愣地看瞭會兒,說,先生,我們認識嗎?

那兩個我會對付,你現在就從後面的門走。薑泳男說完,見她無動於衷,就笑吟吟地又說,時間不等人,很快就要宵禁瞭。

那就喝酒嘛。唐雅好像記起瞭眼前的男人,沖著調酒師比畫瞭個手勢後,說,酒會讓你忘掉很多事的。說完,她愉快地笑著,開始沒頭沒腦地介紹起這款無名的雞尾酒,從基酒的產地、年份,一直說到兩種酒的配比。唐雅忽然說,外面還守著兩個呢,你對付不瞭四個人。

那是我的事。說著,薑泳男習慣性地去摸口袋裡那塊銀元。當年,郭炳炎將此物放進他手裡時,曾鄭重地說這是殺手留給自己最後的禮物,裡面的氰化鉀足以毒死一頭大象。那次,是薑泳男第一次執行刺殺任務,在上海虹口的日本海軍俱樂部。薑泳男摸出銀元,在吧臺轉著,又說,你隻要照我說的去做。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我是你什麼人?唐雅笑著,拿過調酒師放在吧臺上的酒,舉到面前,看著子彈杯裡乳白色的液體。她笑得更嫵媚瞭,說,嘗一口,它就像一團火。

薑泳男接過酒杯,緩緩地仰頭,一口吞下整杯酒後,含在嘴裡,用瞭很大的力氣才咽下去,然後像瞬間窒息那樣。他一掌罩住旋轉的銀元,說,這不是火,這是一杯氰化鉀。

隻有死人才會知道毒藥的味道。唐雅咯咯地笑出聲來,看上去那麼的開心與放肆,吸引瞭酒吧裡不少沉醉的眼睛。唐雅笑完,眼光流轉地說,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現在出賣你呢?

薑泳男臉上的笑容還在,但再溫和的笑也難掩眼中的落寞。他輕描淡寫地說,這也是個一瞭百瞭的辦法。

雙目失明的黑人這時下樓,開始吹奏他的薩克管。憂傷的旋律像水一樣漫上來,堵在每個人的胸口。唐雅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火燒火燎的。她伸手招來調酒師要添酒,然後指著調酒器,借醉賣瘋似的用英語大聲說,要喝死人的酒,你們為什麼不叫它氰化鉀呢?

可是,所有的聲音在瞬間被響徹的空襲警報掩蓋。一下子,酒吧的門成瞭堤壩的缺口,隻有那位黑人像在給每個奪路而逃的人們送行那樣,吹奏出來的樂聲竟然轉調變得歡快起來。

薑泳男拉著唐雅跑到街上,路燈熄滅瞭,整個城市一片漆黑,可他們已無路可遁。幾乎是被人流沖卷著進入防空洞的,擁擠在各種氣息與聲音之間。

這時,掛著的一盞馬燈被人點亮。薑泳男鼓起勇氣,用手撩開覆蓋在唐雅臉上的頭發,就看到瞭那顆掛在她睫毛上的淚珠。隨著飛機的轟鳴聲由遠而近,在地動山搖的爆炸中,那顆淚珠一下滑落,唐雅卻像睡著瞭。她閉著眼睛,把頭輕輕地靠到薑泳男的胸口。

薑泳男是忽然感受到的,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在那些撲簌簌掉落的塵土裡,在晃動的燈光與那些驚恐或絕望的目光裡,他甚至願意讓生命就此靜止。

日軍的轟炸持續瞭半個小時,結束時重慶城裡已經到處火光沖天。

唐雅一出防空洞就在飛揚的灰土裡見到瞭楊群的座駕。她扭頭對薑泳男說,你快走。

但已經來不及。許多男人已經一擁齊上。這些人有的穿著便衣,有的穿著救火隊員的制服。他們在撲倒薑泳男的同時把他反銬上。

唐雅不假思索地跑向轎車,一把拉開車門,說,你放瞭他,我跟你回去。

楊群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問,你說什麼?

你放瞭他。唐雅說,我跟你一輩子。

《叛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