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胭脂(1)

胭脂回傢的第三天嫁給瞭寶生。

婚禮在他們的鋪子裡舉行。沒有大花轎,沒有證婚人。這是一場遲來的婚禮,到場的除瞭街坊就是邊上幾傢鋪子裡的掌櫃。寶生從百福樓飯莊裡叫來兩桌酒席。可壺中的酒還沒喝完,街坊與掌櫃們一個個起身告辭。他們站在鋪子門口又一次拱手作揖,祝新人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寶生有點尷尬,摘下呢制禮帽一再挽留,還早,還那麼多菜呢。大傢都說不早瞭,早點歇著吧。

胭脂一言不發,站在新婚丈夫身邊平靜地看著眾人離去,仿佛今晚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另一個與她毫不相關的陌生人。這讓寶生十分難受,他走到桌邊,隨手拿起半杯酒,起初想一飲而盡,轉而又坐下來看著胭脂說,再吃點吧,別浪費瞭。

胭脂搖瞭搖頭,轉身進瞭洞房。她坐在梳妝臺前,長久地註視著鏡子裡的自己,伸手慢慢地摘掉耳環、珠花,一樣一樣仔細地放進首飾盒裡,然後抓起梳子開始一下一下地梳頭。她的頭發又濃又密,跟燭光下的陰影渾然一體。

寶生忽然出現在鏡子裡,胭脂一驚,一下停住手裡的梳子,一眨不眨地看著鏡子裡的新婚丈夫。寶生咧瞭咧嘴,說,那就早點睡吧。

黑暗中的洞房安靜得讓人揪心。兩人在被子裡一動不動地躺瞭很久,寶生才猶豫不決地翻身上去。胭脂在這個過程中還是那樣平靜。她溫和地順應著丈夫,就像一條隨波逐流的小船,眼睛盯著漆黑的床頂。

這一夜胭脂始終沒有入睡。快到天亮的時候,她忽然摟住熟睡中的寶生,摟得那麼緊,恨不得把整個人都嵌進去。寶生睡意盡消,僵著身體,回應她說,放心,我會好好待你的。

胭脂不說話,習慣性地咬著下嘴唇。三天前,她提著一隻紫藤衣箱踏進鋪子的那一刻,就是這樣咬著下嘴唇,站在寶生面前。那時已近黃昏,夕陽斜掠過對街的屋簷投在門檻內,那樣的暗淡與無力。寶生正埋頭在案板上熨燙一件緞面旗袍,他還以為來的是顧客,微笑著直起身,卻在那隻紫藤衣箱上一眼認出瞭胭脂。寶生舉著盛滿木炭的熨鬥,呆立瞭好一會兒,扭過頭去,看瞭眼墻上師父的遺像。

胭脂的父親白泰來穿著長衫馬褂,在灰暗的鏡框中板著一張瘦臉,就像個嚴謹的老鄉紳。他曾經是斜塘鎮上最出色的裁縫,能把旗袍上的扣子盤出七十二種花式。這在嘉禾縣方圓百裡內也是獨一無二的。他毫不保留地把手藝傳給瞭寶生,臨死的時候拉過胭脂的手,把鋪子連同女兒一起交到這個徒弟手裡。那時候的白泰來已經說不出話來,天氣熱得都聽到街上的石板被咯咯地曬裂,他卻冷得在床上裹緊瞭兩條棉被。他瞪大眼睛盯著女兒的臉,看到的卻是妻子在多年前遠去的背影。他的妻子穿著一件碎花旗袍,婷婷裊裊地越走越遠,但至死都沒在白泰來的思念中消失過。這個酷愛評彈的女人拋夫棄女,此刻正跟隨一名說書藝人四海漂泊,靠賣藝為生。

葬禮之後,寶生找出師父的一件短袖綢衫,改瞭改穿在自己身上。天是那樣熱,他穿著綢衫卻仍像個學徒,還是一大早起來就打掃鋪子,打烊時清理案板。

寶生在腦子裡盤算瞭好幾天,才在晚飯時忽然對胭脂說,沒個幫手真的不成。他不敢看著胭脂的眼睛,隻低著腦袋對著碗裡的白米飯,說等成瞭婚,他就去物色個徒弟來。寶生說,最好是跟過人的,一入秋,活就該忙瞭。

胭脂不作聲,把頭轉向窗外。泰順裁縫鋪的後窗外面是條河。這是斜塘鎮唯一通往外界的途徑。人們坐船而來,又坐船而去。對岸的每個河埠就是一個碼頭,整個白天都停滿瞭船,人來客往、熱鬧非凡。此刻靜悄悄的,河水裡除瞭落日的餘暉與兩岸的倒影外,什麼都沒留下。順著胭脂的目光,寶生望著對岸的河埠,說,人傢走瞭。

胭脂說,走瞭我也不會嫁給你。

寶生說,這是師父的囑托。

胭脂轉過臉,說,娶我,你會後悔的。

寶生搖瞭搖頭,不說話,看著胭脂。

好一會兒,胭脂又說,我要找他去。

寶生說,你是瘋瞭。

你娶別人吧。胭脂說完,站起來,進瞭自己房裡。

第二天黎明,胭脂提著那隻紫藤衣箱拉開房門時,寶生就坐在她的房門口,汗流浹背的,顯然他一夜未睡。胭脂不說話,連眼睛都沒瞥一下,徑直穿過天井,在黑洞洞的鋪子裡最後看瞭眼墻上父親的遺像後,一把拉開門。

兩個人一前一後穿過寂靜的街道,誰也沒說話。走到街口時,寶生接過那隻紫藤衣箱,就像個仆人一樣,跟在胭脂身後。到瞭輪船碼頭,寶生說,找不著就回來。

胭脂說,不會找不著的,他在等我。

寶生低頭沉默瞭好一會兒,忽然說,你真像你媽。

胭脂說,放屁。

寶生說,你就當我再放個屁,城裡的男人不牢靠。

胭脂沉下臉,一把奪過藤箱,扭身跨上跳板,晃晃悠悠地登上輪船,連頭都沒回一下。

《叛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