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直沒有降霜,”第二天大傢一起吃早餐時,詹寧斯太太說,“約翰爵士到下個星期也不會離開巴頓莊園。喜歡打獵的人哪怕有一天不遊樂也會難受。可憐的傢夥!他們一覺得難受我就同情他們,不過他們也未免太執著瞭。”
“沒錯。”瑪麗安快活地嚷道,邊說邊朝窗邊走去,想看看天氣。“我還沒想到這一點呢。這樣的天氣可能會吸引好多愛打獵的人留在鄉下不走的。”
幸虧想到瞭這一點,她重新變得興致高昂起來。“這天氣當然能讓他們著迷。”她接著說,一臉喜悅地坐在飯桌前。“他們一定玩得很開心!不過,”她又轉而憂慮起來,“不能指望天氣一直會這樣好。到瞭這個時節,又接連下瞭好幾場雨,好天氣當然不會持續多久。馬上就要降霜瞭,很可能會凍得十分厲害,說不定就在這一兩天。這種極端溫和的天氣是很難長久的—— 不,也許今晚就要霜凍!”
“不管怎樣,”埃莉諾不想讓詹寧斯太太像她一樣看透妹妹的心事,於是打岔道,“我敢說,下個周末約翰爵士和米德爾頓夫人準會到倫敦的。”
“沒錯,親愛的,我敢擔保這沒問題。瑪麗[58]總能讓別人聽她的。”
埃莉諾暗忖,瑪麗安現在要往庫姆寫信瞭,今天就會寄出去。
但如果她真的寫瞭信,那也是偷偷寫好寄走的。盡管埃莉諾觀察得如此仔細,還是不能確定妹妹有沒有寫信。不論真相如何,不論埃莉諾對妹妹的做法多麼不滿,看到瑪麗安興高采烈的樣子,她就沒有理由那麼難受瞭。瑪麗安確實興致高昂,不僅為這溫和的天氣而高興,更為即將到來的霜凍而高興。
這天上午的大部分時間,都用於到詹寧斯太太的熟人傢送名片,通知他們她已經回倫敦。瑪麗安始終在忙著觀察風向,觀察天空的變化,想象著就要變天。
“難道你不覺得現在比早上更冷嗎,埃莉諾?我感覺溫差很明顯。甚至戴著這副皮手筒,我的手都暖和不起來。我記得昨天可不是這樣的。雲朵也在散開,太陽一會兒就要出來瞭,下午準會放晴[59]。”
埃莉諾時而開心時而痛苦,但瑪麗安卻情緒穩定。她夜察爐火,早觀天象,發現瞭霜凍即將到來的確切征兆。
兩位達什伍德小姐受到詹寧斯太太一如既往的親切對待,沒有理由感到不滿,也同樣沒有理由抱怨她的生活方式和朋友。她在處理傢事時總是慷慨大度,還同城裡少數幾位老朋友一直保持著聯系,而這正是米德爾頓夫人一直耿耿於懷的。除瞭這些故交,她從不去拜訪別人,生怕引起年輕夥伴的不安。發現自己在社交方面的處境比預想中好很多,埃莉諾感到很欣慰,也就心甘情願地委屈自己,去參加那些無聊透頂的晚間聚會。不管是在詹寧斯太太傢還是在別人傢,娛樂項目都隻是打牌而已,她對此著實興趣寥寥。
佈蘭登上校是傢中的常客,幾乎每天都會來與她們做伴。他到這裡來,一是看望瑪麗安,二是與埃莉諾交談。同他談話,往往能帶給埃莉諾其他日常活動無法帶來的滿足感。但與此同時,她也十分關切地註意到,上校依然對妹妹一往情深。她擔心這種感情會與日俱增。看到上校時常情真意切地望著瑪麗安,她就禁不住悲從中來。他的精神也確實比在巴頓莊園時差很多。
她們到倫敦大約一周之後,才確認威洛比也到瞭。那天上午,她們乘車兜風回來,看到桌上放著他的名片。
“上帝啊!”瑪麗安喊道,“我們出去的時候他來過。”埃莉諾得知他確在倫敦,也不禁高興起來,大膽說道:“你放心好瞭,他明天一定會再來的。”但瑪麗安仿佛沒聽見姐姐的話,詹寧斯太太一進屋,她便拿著那張珍貴的名片避開瞭。
這件事不僅讓埃莉諾情緒高漲,更是讓她妹妹像過去那樣激動不安起來,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從那一刻起,瑪麗安就沒再平靜過,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與威洛比見面,別的什麼事都幹不瞭。第二天早上大傢出門的時候,她執意要留在傢裡。
埃莉諾出門後,滿腦子都是想著大傢不在期間伯克利街[60]可能發生的事。不過她們回到傢後,埃莉諾隻掃瞭妹妹一眼,便知道威洛比沒有來。恰在此時,仆人送來一封短信,放在桌上。
“給我的!”瑪麗安嚷道,急忙沖上前去。
“不是,小姐,是給我傢太太的。”
可瑪麗安偏不信,馬上拿起來看。
“真是給詹寧斯太太的。太氣人瞭!”
“這麼說,你是在等信啦?”埃莉諾再也忍不住,開口問道。
“是的!算是吧—— 也不完全是。”
埃莉諾頓瞭頓,接著說:“你不信任我,瑪麗安。”
“埃莉諾,沒想到你居然這樣責備我!你誰也不信任!”
“我!”埃莉諾有些慌張,“瑪麗安,我真的對你無話可說。”
“我也一樣。”瑪麗安氣勢洶洶地回答,“現在,我們的情況都一樣。我們都沒什麼好說的:你沒什麼好說的,是因為你承認自己對愛德華沒什麼牽掛;我沒什麼好說的,是因為我從不隱瞞自己對威洛比的感情。”
埃莉諾被妹妹指責不夠坦率,又無法為自己辯解,心裡頗為煩惱。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瑪麗安更坦白。
詹寧斯太太不久就過來瞭。她接過短信念起來。那是米德爾頓夫人寫來的,說他們昨晚已經到瞭康迪特街,請她母親和表妹們第二天晚上去做客。因為約翰爵士有事在身,米德爾頓夫人自己又患瞭重感冒,無法來伯克利街拜訪。她們接受瞭邀請。出於普遍的禮節,兩位達什伍德小姐必須陪同詹寧斯太太。可赴約時間臨近時,埃莉諾才好不容易說服妹妹跟著一起去。因為瑪麗安連威洛比的影子都沒見著,自然不願冒著讓他再次撲空的危險自己出門找樂子。
晚間聚會結束後,埃莉諾發現,人的性情不會因為居所的改變而發生多大變化,因為約翰爵士剛到倫敦還沒安頓好,就設法聚集瞭近二十個年輕人,還舉辦瞭舞會為他們提供消遣。但米德爾頓夫人並不贊成他這麼做。在鄉下時,這樣未經預先安排就舉行舞會倒也無傷大雅,但到瞭倫敦,更重要、更難得的,是贏得高雅的名聲。而眼下,為瞭取悅幾位小姐,讓人知道米德爾頓夫人辦瞭個小舞會,來的隻有八九對舞伴,伴奏的隻有兩把小提琴,吃的隻有餐具櫃裡的冷餐,這未免太冒險瞭。
帕爾默夫婦也在場。自從到倫敦以來,她們一直沒有見到帕爾默先生。她們進屋時,他卻沒有表現出認識她們的樣子,因為他刻意避免讓人看出他註意到瞭嶽母,所以從不往她這邊湊。他隻是看瞭她們一眼,就像不認識她們似的,隻是從房間另一頭朝詹寧斯太太點瞭點頭。瑪麗安進屋後,把室內掃視一圈。這就足夠瞭,他不在這裡。於是她坐下來,既沒有搭理別人,也不找人說話。聚會大約一小時之後,帕爾默先生才慢慢向達什伍德小姐們踱瞭過來,說真想不到竟然會在倫敦見到她們。其實,佈蘭登上校最初就是在他傢聽說她們已到倫敦的消息,而他自己一聽說她們會來,還說瞭幾句怪裡怪氣的話。
“我以為你們還在德文郡呢?”他說。
“是嗎?”埃莉諾說。
“你們什麼時候回去?”
“我不知道。”談話就此結束。
瑪麗安一生中從未像那天晚上那般不願跳舞,也從未跳得那般筋疲力盡。一回到伯克利街,她便開始抱怨起來。
“沒錯沒錯,”詹寧斯太太說,“我們非常清楚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要是那位我們不點名道姓的先生在場,你就一點也不會覺得累瞭。不過說實話,我們請瞭他,他卻不肯來見你一面,真是有點不大像話。”
“請瞭他!”瑪麗安嚷道。
“我女兒米德爾頓是這樣說的。約翰爵士今天早上好像在街上碰到他瞭。”
瑪麗安沒再說話,不過看起來異常痛苦。見此情形,埃莉諾也耐不住瞭。為瞭消解妹妹的痛苦,她決定第二天上午就給母親寫信,希望通過喚起母親對妹妹健康的擔憂,借機向母親詢問那些早該查清楚的問題。第二天早飯過後,她發現妹妹又在給威洛比寫信—— 她認為收件人不可能另有其人—— 給母親寫信的心情便越發迫切瞭。
大約正午時分,詹寧斯太太獨自外出辦事,埃莉諾便立刻開始給母親寫信。與此同時,瑪麗安卻心煩意亂,既無心做事,也無意交談,一會兒從一個窗口走到另一個窗口,一會兒又坐在火爐前憂鬱地沉思。埃莉諾言辭懇切地向母親求助,在信中把這裡發生的事情全講瞭一遍,還說自己懷疑威洛比用情不專,並懇請母親出於自身的義務和對女兒的關愛,要求瑪麗安說明她同威洛比的真實關系。
她剛寫好信,便傳來訪客的敲門聲,隨即仆人通報佈蘭登上校來瞭。瑪麗安早從窗口看到瞭他,但她這會兒誰也不想見,於是在上校進來之前離開瞭房間。上校看起來比平日更嚴肅。發現隻有埃莉諾一人,他顯得很滿意,仿佛有什麼特別的事要告訴她似的,但他坐瞭好一陣子都一言不發。埃莉諾確信他有話要說,而且肯定同她妹妹有關,便焦急地等他開口。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產生這樣的確定感瞭。在此之前,上校曾不止一次到瞭便說“你妹妹今天好像不大舒服”,或是“你妹妹似乎沒什麼精神”,看樣子欲言又止,像要透露或打聽她的什麼特殊情況。過瞭好幾分鐘,他終於打破沉默,聲音有點激動地問埃莉諾,什麼時候能向她道道喜,恭賀她得到一位妹夫。埃莉諾完全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倉促間也不知如何作答,隻好采取簡單常用的應急之策,問他是什麼意思。他勉強擠出笑容,答道:“你妹妹與威洛比先生訂婚的事情,已是人盡皆知瞭。”
“不可能人盡皆知,”埃莉諾說道,“因為她自己的傢人都不知道呢。”
他大為驚詫,說道:“請原諒,恐怕我問得太失禮瞭。但我本以為這沒什麼好保密的,因為他們已經在公開通信瞭,而且人人都在談論他們的婚事。”
“怎麼可能?你聽誰說的?”
“很多人—— 有些人你根本不認識,有些人你十分熟悉,比如詹寧斯太太、帕爾默太太,還有米德爾頓夫婦。不過,要不是仆人今天引我進門時,我無意間看到他手中拿著一封給威洛比的信,信上是你妹妹的字跡,我也許還是不肯相信—— 或許,一個人若是心中不願去相信某件事,就總是會想去尋找質疑這件事的證據吧。我原本是來問個究竟的,但在發問之前就知道答案瞭。是不是一切已成定局?是不是不可能……?但我沒有權利,也沒有機會取得成功。請原諒我,達什伍德小姐。我知道我不應該說這麼多的,但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行事向來謹慎,在這點上我完全信任你。告訴我,事情已經千真萬確,我再怎麼努力也於事無補。總而言之,我能做的隻是盡量隱藏自己的感情。”
在埃莉諾聽來,這番話無異於公開承認他對妹妹的愛慕之情,令她大為感動。她當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甚至在心情平靜之後,她還是躊躇瞭一陣子,不知該如何回答才最合適。其實,對妹妹與威洛比之間的真實關系,她自己也幾乎不知情,倘若勉強解釋,她很可能言之無物,或者言過其實。但她確信瑪麗安是愛威洛比的,無論他們的愛情是何結果,佈蘭登上校絕無成功的希望。同時,她又想保護妹妹的行為不受指責。思慮一番之後,她覺得最謹慎友善的做法,還是說得比她真的瞭解和相信的更多一些。於是她承認,雖然他們從未將他們之間的關系親口告訴她,但她並不懷疑他們之間的愛情,聽說他們保持通信聯系時也並不驚訝。
上校一言不發地認真聽完她的話。等她一說完,上校便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激動地說:“對你妹妹,我祝她幸福如意。對威洛比,我隻願他能努力配得上你妹妹。”說完便告辭而去。
埃莉諾從這次談話中沒有得到任何安慰,可以減輕她對別的問題的不安。相反,佈蘭登上校的不幸在她心中投下憂鬱的陰影,而她並不希望驅除這道陰影,因為令佈蘭登上校不幸的那件事,恰恰是她渴望能成為現實的。
[58]米德爾頓夫人的名字。
[59]冬季白天晴朗,往往意味著晚上會有霜凍。
[60]詹寧斯太太倫敦寓所的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