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4章

埃莉諾著實想不到,自己竟然與詹寧斯太太同乘一輛馬車,在她的監護下,作為她的客人,開始倫敦之旅。畢竟,她們認識的時間不長,在年齡和性情上都完全不相稱,而且就在幾天前,埃莉諾還對詹寧斯太太的提議表示強烈反對!不過,瑪麗安和母親都被點燃瞭快樂的青春熱情,埃莉諾的反對意見不是被駁倒就是被忽視。雖然埃莉諾有時仍會懷疑威洛比是否會忠貞不二,但一看到妹妹那充盈於整個靈魂、閃爍在雙眼之中的喜悅和希望,她就不由得感到,相形之下,自己的前景是多麼黯淡,心情多麼悲涼。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像妹妹那樣抱著對戀人的渴望,有著令人興奮的目標,懷著可能實現的夢想啊。不過,用不瞭多久,應該說非常快,就可以弄清楚威洛比的真實用意瞭。他十有八九已經在倫敦。瑪麗安如此急著要動身,表明她相信能在那裡找到威洛比。埃莉諾下定決心,不僅要通過自己的觀察和旁人的描述,獲得對威洛比人品的全新認識,還要熱情地關註他對妹妹的態度,以便無須多次見面就弄清他究竟是怎樣的人,要達到什麼目的。如果她觀察後得出的結論是負面的,那她無論如何都要讓妹妹睜開眼睛認清事實;如果結論是正面的,那她就會做出另一種性質的努力—— 她要學會避免進行任何自私的比較,摒除所有的懊惱,以免對瑪麗安的幸福產生絲毫不滿。

她們在路上走瞭三天。可以從瑪麗安在旅途中的表現推測她將來會如何討好、接近詹寧斯太太。她一路上幾乎都沉默不語,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之中,幾乎從不主動開口。隻有目睹美景之後,她才僅僅對姐姐發出一聲帶著喜悅的稱贊。為瞭彌補妹妹的冷淡態度,埃莉諾馬上承擔起她給自己分配的保持禮節的任務,對詹寧斯太太十分殷勤,同她有說有笑,聽她不停嘮叨。而詹寧斯太太也對她們關懷備至,總在操心她們是否舒適快樂。隻有一件事讓她感到不安:在旅館裡,姐妹倆無論如何都不肯自己點菜,也問不出她們是不是愛吃鮭魚勝過鱈魚,或者愛吃燉雞勝過小牛排。第三天三點鐘,她們到達倫敦。經過這一路的顛簸,終於能從狹窄的馬車車廂中解放出來,準備在暖烘烘的爐火邊好好享受一番。

詹寧斯太太的房子相當大,陳設也很是講究。兩位小姐立刻被安頓在一個非常舒適的房間裡。這個房間原先是夏洛特住的,壁爐上方還掛著她親手制作的風景刺繡,證明她在倫敦一所名牌學校上瞭七年學,還是有點成績的。

她們到達之後,至少還得兩個小時才能開飯,埃莉諾打算利用這段時間給母親寫封信,於是坐下寫瞭起來。過瞭一會兒,瑪麗安也坐下來寫信。“我正在給傢裡寫信,瑪麗安。”埃莉諾說,“你是不是過一兩天再寫?”

“我不是給母親寫信。”瑪麗安急忙回答,看樣子並不希望姐姐追問下去。於是埃莉諾沒再開口。她當即意識到,妹妹肯定是在給威洛比寫信。緊接著她就斷定,無論他們倆想把事情搞得多神秘,都肯定是訂瞭婚的。這個結論並不能讓她完全滿意,但還是讓她很高興,更加流暢地繼續寫瞭下去。瑪麗安沒幾分鐘就寫好瞭。估計隻是封短信。她匆匆把信疊好封起來,寫上收信人的姓名地址。埃莉諾覺得,自己準能從姓名地址上看見一個偌大的“W”。但剛寫好,瑪麗安就趕緊拉鈴,吩咐進來的男仆替她將信送到兩便士郵局[55]去。此舉立刻讓事情變得不言自明。

瑪麗安的興致依然很高,但同時也有點心神不寧,這就讓她姐姐不怎麼高興得起來瞭。隨著夜幕降臨,她越發不安起來。晚餐時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後來回到客廳,她似乎一直在焦灼地傾聽每一輛過往馬車的聲音。

令埃莉諾大感欣慰的是,詹寧斯太太正在自己房裡忙得不可開交,沒看到正在發生的事情。等茶具端進來的時候,隔壁傢的敲門聲已經讓瑪麗安失望瞭不止一次。突然,又傳來一陣響亮的敲門聲,這次敲的絕不可能是別人傢。埃莉諾想,肯定是威洛比來瞭。瑪麗安忽地站起身,朝門口走去。門外沒有一點聲音。她按捺不住,打開門,朝樓梯走瞭幾步,聽瞭一會兒,又回到房裡,樣子十分激動,隻有斷定自己聽到的是威洛比的腳步聲,她才會如此。她在狂喜中忍不住大叫起來:“噢,埃莉諾,是威洛比,一定是他來瞭!”她看上去仿佛馬上就要撲入來人懷中一樣,誰知這時出現的卻是佈蘭登上校。

大驚之下,瑪麗安難以自持,立刻離開瞭房間。埃莉諾同樣感到失望,不過她一向敬重佈蘭登上校,所以仍舊歡迎他的到來。令她倍感痛苦的是,一個對妹妹如此情有獨鐘的人,竟然發現妹妹在見到自己時隻感到悲傷失望。她立刻看出,上校並非毫無察覺。他滿臉驚訝和關切地註視著瑪麗安離開房間,竟然都忘瞭對埃莉諾還禮。

“你妹妹病瞭?”他問。

埃莉諾略帶憂慮地回答說,妹妹確實病瞭,然後便扯到瞭頭疼、情緒不高、過度勞累之類的托詞,為妹妹的冒昧之舉尋找體面的解釋。

上校無比認真地聽完她的話,然後似乎鎮定下來,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馬上說很高興能在倫敦見到她們,接著便寒暄開來,詢問她們一路上的情形,還有留在傢裡的那些朋友的近況。

他們就這樣平靜地交談著,雙方都興致寥寥,情緒低落,各懷心事。埃莉諾很想問問上校威洛比在不在倫敦,可又擔心這樣打聽他的情敵會讓他痛苦。最後,為瞭找點話說,埃莉諾便問自從上次別過,他是不是一直待在倫敦。“是的,”他有點尷尬地答道,“那之後,我差不多一直待在倫敦。其間隻有一兩次去德拉福德莊園住過幾天,但始終沒能回巴頓莊園。”

他的話,以及他說話時的神情,頓時讓埃莉諾想起他離開巴頓莊園時的情景,想起詹寧斯太太對他的離開深感不安和懷疑。埃莉諾擔心,自己這一問會讓上校覺得她很好奇這件事,而事實上她沒那麼強的好奇心。

很快詹寧斯太太進來瞭。“噢,上校!”她還是像平常一樣,歡天喜地地嚷嚷開來,“見到你可真讓人高興—— 對不起呀,我沒能早些過來—— 請原諒,我必須得到處轉轉,處理些自己的事。我有好長日子不在傢瞭。你知道,一旦離開傢,不論多久,回來瞭總會有一大堆瑣事得處理。而且我還得同卡特賴特[56]算算賬目。上帝啊,用完餐之後,我就一直忙得跟隻蜜蜂似的!可是上校,請問你是怎麼猜到我今天回來的?”

“我是在帕爾默先生傢吃飯時,有幸聽說的。”

“噢,是這樣啊。他們一傢人都好嗎?夏洛特怎麼樣瞭?我敢說她現在肚子已經很大瞭。”

“帕爾默太太看上去很好。她托我轉告您,她明天會來看望您。”

“沒錯,我就知道她肯定會來。對瞭,上校,我帶來兩位小姐,你看—— 我是說,你現在隻看得到其中一位,還有一位不知去哪兒瞭,就是你的朋友瑪麗安小姐,她也來瞭。你聽到這話不會傷心吧。我不知道你和威洛比先生打算對她怎麼辦呢。是啊,年輕漂亮可真好!唉,我也曾經年輕過,可從來都不怎麼好看—— 真夠倒黴的。但我嫁瞭個非常好的丈夫,世上最標致的美人也沒我運氣好。唉,可憐的老頭子!他都去世八年多瞭。但是上校,你同我們分別後都跑到哪兒去啦?你的事情辦得怎麼樣瞭?得啦得啦,咱們朋友之間可別藏著掖著的。”

上校以他慣常的溫和態度回答瞭所有問題,但沒有一個回答令詹寧斯太太滿意。埃莉諾開始泡茶,瑪麗安這時也不得不再度現身。

她一進屋,佈蘭登上校就變得比先前更加心事重重,少言寡語。詹寧斯太太沒能說服上校多留一會兒。那天晚上再沒來別的客人,女士們一致同意早點就寢。

第二天早上起床後,瑪麗安又恢復瞭往日的精神和快活模樣。她對這天滿懷期待,似乎忘掉瞭昨晚的失望。吃完早飯不久,帕爾默太太的大馬車便停在門前。沒過幾分鐘,她便笑容滿面地走進屋來。見到大傢夥兒,她高興極瞭,但很難說她是見到母親更開心,還是見到達什伍德姐妹更開心。雖說她一直都在盼望達什伍德傢的兩位小姐能來倫敦,但等她們真的來瞭,她卻覺得十分驚訝。她們在拒絕瞭她的邀請之後,居然又接受瞭她母親的邀請,這令她非常氣憤。但如果母親出面都請不動她們的話,她是絕不會寬恕姐妹倆的!

“帕爾默先生會很高興見到你們的。”她說,“聽說你們要與媽媽一起來,你們猜猜他是怎麼說的?我現在忘瞭具體是什麼,但他那話可好笑瞭!”

於是眾人交談瞭一兩個鐘頭,用帕爾默太太母親的話說,那是在“愜意地閑聊”:一邊是詹寧斯太太把她們所有朋友的情況問瞭個遍,另一邊是帕爾默太太在無緣無故地笑個不停。談笑過後,帕爾默太太提議,大傢上午都陪她去幾傢商店辦點事。詹寧斯太太和埃莉諾欣然同意,因為她們自己也要去買點東西。瑪麗安起初不肯去,後來也被說服瞭。

無論她們走到哪裡,瑪麗安顯然總是在留神周圍。特別是到瞭邦德街—— 她們主要就在那裡辦事—— 她的眼睛就一直在東張西望。不管她們走到哪個商店,她對眼前的一切東西,對別人關心忙活的一切事情,統統心不在焉。走到哪裡都是一副心神不寧、無法滿意的樣子。姐姐買東西時征求她的意見,就算那是兩人都用得著的東西,她也不做回應。她完全不感興趣,隻想快點回傢。帕爾默太太一見到漂亮、昂貴、新奇的東西就目不轉睛地盯上半天,讓人煩不勝煩,瑪麗安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怒火。帕爾默太太恨不得把看得上眼的都買下來,但最後沒能下定決心買任何東西,她時而狂喜,時而猶豫,時間就這樣被白白耗掉瞭。

她們到傢時,都快中午瞭。剛一進門,瑪麗安就急匆匆地飛奔上樓。埃莉諾跟上去,看到妹妹從桌前轉過身,滿臉悲傷,顯然威洛比並沒來信。

“我們出去之後,沒人給我來信嗎?”她問正將包裹拿進屋的男仆。男仆回答說沒有。“你可以肯定嗎?”她又問,“你敢肯定沒有傭人或者門房來送過信或是便條?”

男仆回答說沒有。

“真是太奇怪瞭!”瑪麗安聲音低沉,失望至極,轉身面對窗戶。

確實很奇怪!埃莉諾也在心裡重復道,不安地打量著妹妹。倘若妹妹不知道威洛比在倫敦,就不會給他寫信,而隻會把信寄往庫姆大廈。不過,倘若他真在倫敦,卻為何人也不來,信也不寫?那也太反常瞭!唉,親愛的母親啊,你真不該允許年紀這麼小的女兒同這麼個不知底細的男人稀裡糊塗、神神秘秘地訂瞭婚!我是真想問個清楚,可這件事哪裡容得下我插嘴呢?

考慮一番之後,她決定,如果多日之後事態仍像現在這樣令人不快的話,她就要以最強硬的態度告訴母親,必須認認真真地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帕爾默太太和另外兩位上瞭年紀的太太同她們一起吃飯。詹寧斯太太今天上午遇到這兩位密友,並邀請她們共進晚餐。帕爾默太太用完茶後不久就起身告辭,趕去赴晚上的約會。埃莉諾隻好幫她們湊起一桌惠斯特[57]牌局。這種場合瑪麗安是幫不上什麼忙的,因為她從不肯學打牌。雖然她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不過整個晚上,她並沒有比埃莉諾過得更快樂,因為她一直忍受著期待的煎熬和失望的折磨。她有時候會勉強讀幾分鐘書,但很快便把書丟到一旁,又在室內來回踱步,這樣做似乎比讀書更有趣。每每走到窗口,她都要逗留片刻,希望能聽到盼望已久的敲門聲。

[55]當時英國倫敦有許多用於接收市內信件的郵局,寄一封信隻需兩便士。

[56]詹寧斯太太的男管傢。

[57]一種紙牌遊戲。

《理智與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