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2章

詹寧斯太太熱情贊揚瞭愛德華的行為,但隻有埃莉諾和瑪麗安懂得他這樣做的真正價值。隻有她們知道,實在沒什麼值得愛德華違抗母命,以至於失去親友,丟掉財產。他得到的唯一安慰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埃莉諾為他的正直誠實而自豪,瑪麗安則同情他受到這麼重的懲罰,寬恕瞭他所有的過失。真相大白之後,姐妹倆雖然恢復瞭之前無話不談的親密關系,但她們獨處的時候,誰也不願再談這事。埃莉諾原則上盡量避而不談,但反倒越發難以釋懷,因為瑪麗安總是激動又武斷地認為愛德華仍然鐘情於姐姐,而埃莉諾本來是很想打消這種念頭的。瑪麗安很快也沒勇氣再談這個話題,因為每次談起來,總免不瞭將埃莉諾的行為同自己的對比,而這會讓她對自己愈來愈不滿。

瑪麗安感到瞭這種對比帶來的壓力,但並不像她姐姐期待的那樣,令她振作起來。她不斷自責,百般痛苦,懊惱以前從沒克制過自己。然而,這隻帶來悔恨的折磨,沒有帶來改過的希望。她的意志變得如此薄弱,覺得現在要振作起來也是不可能的,便越發消沉下去。

此後的一兩天,哈利街和巴特利特大樓都沒有傳來什麼新消息。她們對這件事已經知道瞭很多,足夠詹寧斯太太到處傳播消息瞭,根本無須再去打探,但她還是從一開始就決定盡早去看一下兩位遠親,聊表安慰,同時也問問情況。隻是這兩天傢裡客人比往常多,使她一時脫不瞭身。

她們知道這件事詳情後的第三天,是一個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的星期日。雖然才到三月的第二個星期,肯辛頓公園卻已經遊客如織。詹寧斯太太和埃莉諾也置身其中。但瑪麗安得知威洛比夫婦又來到倫敦,而她一直都怕碰到他們,所以寧肯待在傢裡,也不敢前往公共場所。

剛進公園不久,詹寧斯太太的一位老熟人便加入她們。埃莉諾並不介意,因為有這個朋友,詹寧斯太太便可以同她聊個不停,埃莉諾就能安安靜靜地想自己的心事瞭。她沒見到威洛比夫婦,也沒見到愛德華。公園裡這麼多人,不論是端莊肅穆的,還是輕松愉快的,一時間竟然沒有一個人讓她提得起興趣。可是最後,她有點意外地發現斯蒂爾小姐在跟她打招呼。斯蒂爾小姐雖然看上去很靦腆,卻表示見到她們十分高興。詹寧斯太太對斯蒂爾小姐非常客氣,後者受到鼓勵,暫時離開自己的同伴,來到她們中間。詹寧斯太太當即壓低聲音對埃莉諾說:

“親愛的,可要讓她一五一十都說出來。隻要你問,她什麼都會告訴你的。你瞧,我現在還不能丟下克拉克太太。”

幸運的是,詹寧斯太太和埃莉諾的好奇心都被滿足瞭,因為根本不用問,斯蒂爾小姐便什麼都說瞭。要是她不肯說,埃莉諾也不會主動去問的。

“見到你們我真高興,”斯蒂爾小姐說,一邊親熱地挽起埃莉諾的手臂,“我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見到你。”然後她壓低聲音,“我想詹寧斯太太一定都聽說瞭。她生氣嗎?”

“我想她一點也不生你的氣。”

“太好瞭。那米德爾頓夫人呢,她生氣嗎?”

“我想她不可能會生氣。”

“那可讓我太高興啦。天啊!我當時難受死瞭!我還從沒見過露西生那麼大的氣。她一開始就賭咒發誓,說這輩子再也不幫我裝飾新帽子,也不幫我做別的事情。但她現在已經消氣,我們又成瞭好朋友。瞧,她為我的帽子打瞭這個蝴蝶結,昨天晚上還裝飾瞭羽毛。哈,你肯定也要嘲笑我啦。可為什麼我就不能用粉紅緞帶呢?我才不在乎這是不是博士中意的顏色。說真的,要不是他碰巧說過,我肯定不會知道那是他最喜歡的顏色。我的表親們可真把我煩死瞭!不瞞你們說,在他們面前,我有時候連眼睛往哪裡看都不知道。”

她說著說著就轉移瞭話題,埃莉諾搭不上話,因而她很快認定,最好回到原來的話題。

“對瞭,達什伍德小姐,”斯蒂爾小姐洋洋得意地說,“有人說費拉斯先生宣佈自己不要露西瞭。隨他們怎麼說吧,反正這不是真的,我可以向你保證。到處散佈這種惡毒的流言,真是太可恥瞭。不管露西自己怎麼想,別的人都無權捕風捉影啊。”

“我向你保證,我從沒聽過關於那件事的流言蜚語。”埃莉諾說。

“噢,你沒聽說過嗎?但我很清楚,確實有人這樣說過,而且不止一個人。戈德比小姐就對斯帕克斯小姐說過。凡是有點理智的人,都不會相信費拉斯先生會放棄像莫頓小姐那樣擁有三萬英鎊財產的女子,而去娶露西這樣一無所有的人。我可是親耳聽到斯帕克斯小姐說的。還有呢,我表兄理查德就說過,他擔心費拉斯先生到瞭節骨眼兒會打退堂鼓。愛德華有三天沒來找我們,我自己也沒有主意。我打心眼兒裡相信露西也徹底放棄瞭。因為我們是星期三離開你哥哥傢的,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我們整整三天沒見到他,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露西曾想給他寫信,但後來又自尊心作祟,不肯寫瞭。不過,我們今天上午剛從教堂回來,他就來瞭,這下事情就全清楚瞭。原來,他星期三被叫到哈利街,他母親和全傢人都跟他談瞭話。他當眾宣佈,隻愛露西,非她不娶。他被這些事搞得心煩意亂,離開母親傢就跨上馬,跑到鄉下的什麼地方散心去瞭。星期四和星期五兩天,他都待在一傢小旅館裡,好讓自己的心情恢復平靜。他說他再三考慮,既然自己現在差不多一貧如洗,再與露西保持婚約,似乎對露西太殘酷,隻能讓她跟著吃苦,因為他隻有兩千英鎊,也沒有指望取得別的收入。他想過去擔任神職,但充其量隻能做個助理牧師。他們怎麼能靠此生活呢?隻要想到露西要陪自己受窮,他就於心不忍。因此他懇求說,隻要露西願意,馬上可以解除婚約,讓他去自謀生計。這些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他之所以提出解除婚約,完全是為露西好,完全為她考慮,絕不是為自己。我可以發誓,他從沒說過厭煩露西、想娶莫頓小姐之類的話。不過,露西當然不願聽這些,所以馬上對他說—— 你知道,她說瞭一大堆情意綿綿的話。哎呀!那些話我可不能復述出來,你知道的—— 她馬上對他說,她壓根兒沒想過要解除婚約,隻要有點微薄的收入,她就能與他一起生活下去。無論他多窮,她都願意接受。你知道,就是這樣的話。所以愛德華特別高興,然後就開始談論他們該怎麼辦。兩人決定,愛德華應該立即擔任神職,等他正式成為牧師後他們再結婚。我再沒聽到下面的話,因為這時我表兄在樓下叫我,說理查森太太乘馬車到瞭,要帶我們姐妹倆中的一個去肯辛頓公園。所以我不得不進房去打斷他們,問露西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但她不願意離開愛德華,於是我就跑上樓,套上長筒絲襪,然後就隨理查森夫婦走瞭。”

“我不太明白你剛才說的打斷他們是什麼意思。”埃莉諾說,“你們全待在一個房間裡,不是嗎?”

“當然不是!我們沒在一個房間裡。哎呀!達什伍德小姐,你以為人們當著別人的面會談情說愛嗎?噢,真丟臉!你當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說到這裡,她裝模作樣地大笑起來,“不,不,他們在客廳裡,那些話全是我站在門口聽到的。”

“什麼?”埃莉諾驚呼,“原來你對我說的這些,都是你在門口偷聽到的?很遺憾我之前不知道,否則我絕不會讓你把你本人都不應該知道的談話細節講給我聽。你怎麼能對妹妹做出這樣不正當的事呢?”

“哎呀!那有什麼嘛!我隻是站在門口,聽到一些能聽見的話罷瞭。我相信,換作是露西,也會這麼做的。一兩年前,我和瑪莎·夏普常常有許多知心話要講。她總是躲在壁櫥裡或者壁爐板後面偷聽,一點也不顧忌。”

埃莉諾努力轉移話題,但斯蒂爾小姐一心惦記著那件事,對別的話題都不能聊上兩三分鐘。

“愛德華說他不久要去牛津,”她說,“不過他現在寄居在帕瑪街的某戶人傢。他母親可真是性情乖張,對吧?你兄嫂也夠不和善的!不過,當著你的面,我不能說他們的壞話。的確,他們是用自己的馬車送我們回傢的,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當時都快嚇死瞭,就怕你嫂嫂把頭兩天送給我們的針線盒要回去。但她根本沒提,我就小心翼翼地把針線盒藏瞭起來。愛德華說他在牛津有點事要辦,要去待一段時間。那之後,一有機會碰到主教,他就會請主教授予神職。我真想知道他能得到什麼助理牧師的職位。天啊!”她邊說邊傻笑起來,“我敢用性命打賭,我知道我的表親們聽到後會說什麼。他們會告訴我,我應該給博士寫封信。博士剛在一個教區當上牧師,大可以幫愛德華找個助理牧師的職位。我知道他們準會這麼說,但我當然不會幹這種事。‘哎呀!’我當即就會說,‘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會想出這樣的事來?要我給博士寫信,真是的!’”

“好啊,”埃莉諾說,“有備無患嘛。你把怎麼回答都想好瞭。”

斯蒂爾小姐剛要作答,與她同來的那夥人就過來瞭,她隻好換個話題。

“噢,理查森夫婦來瞭!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可又不能離開他們太久。告訴你吧,他們都是上流社會的體面人。理查森先生掙瞭許多錢,他們有自己的馬車。我沒有時間同詹寧斯太太說話瞭,但請你轉告她,聽說她沒有生我們的氣,還有米德爾頓夫人也沒有生我們的氣,我感到十分高興。萬一你和你妹妹有事要離開,她需要有人做伴的話,我相信我們姐妹倆一定非常樂意去陪她。她要我們待多久,我們就待多久。我想,米德爾頓夫人這段時間都不會再叫我們去瞭。再見。可惜瑪麗安小姐沒有來,請代我向她問好。哎呀,你真不該穿上這件花點子細佈衣服!真搞不懂,你也不怕把這衣服扯破瞭呀。”

這就是她臨別時表達的關心。說完這話,她剛來得及向詹寧斯太太殷勤道別,就被理查森太太叫走瞭。埃莉諾瞭解到的這些情況,盡管並不比她早已預見到的多多少,但還是可以供她好好思考一陣子。事情與她推斷的一樣:愛德華要與露西結婚是確定無疑的,隻是結婚時間還遙遙無期。也如她所料,一切都取決於他是否能獲得牧師職位,但目前看來,這似乎希望渺茫。

她們一回到馬車裡,詹寧斯太太就迫不及待地打聽起來。但埃莉諾覺得那些消息來路不正,還是盡量少傳播為好,所以她隻是草草復述瞭幾條簡單的消息。她確信,為瞭在別人眼中不掉價,露西也很願意讓別人知道這些事。埃莉諾隻透露瞭露西和愛德華依然保持著婚約關系的事實,以及他們為達到目的將采取的辦法。詹寧斯太太聽完後,自然發表瞭以下評論:

“等他獲得牧師職位!是啊,我們都知道最後會是個什麼結局。他們會等上一年,發現什麼也沒等到。助理牧師一年五十英鎊的薪資,兩千英鎊所產生的利息收入,再加上斯蒂爾先生和普拉特先生的一點點接濟—— 他們就得靠這些安傢。然後他們每年都會生個孩子!上帝保佑!他們會窮成什麼樣啊!我得看看能送他們點什麼,幫他們佈置房子。他們必須雇兩個女仆、兩個男仆!我那天就是這麼說的來著。不,不行,他們必須找一個身強力壯的姑娘,把傢務活全包瞭。這下貝蒂的妹妹絕對是不合適瞭。”

第二天上午,埃莉諾收到一封同城郵件,是露西親筆寫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達什伍德小姐:

希望你能夠原諒我冒昧寫來這封信。但我知道你我友誼深厚,在我們最近連遭不幸之後,你一定非常願意聽我好好講講我本人和我親愛的愛德華的情況。所以,我就不用再道歉瞭,直接往下說吧。謝天謝地!我們雖然飽經苦難,但現在一切都好。我們相親相愛,並將永遠幸福下去。我們經歷瞭重大考驗和殘酷迫害,但與此同時,我們還是要向許多朋友表達感激,其中當然包括你。我將永遠銘記你對我的深情厚誼。我把你幫我的事都告訴愛德華瞭,他也將感激你一輩子。我相信,你和親愛的詹寧斯太太將很樂意知道,昨天上午,我和他在一起度過瞭兩個小時的幸福時光。我認為自己有義務為他著想,便誠懇地勸他,謹慎起見,我們還是分手為好。隻要他同意,我願意立刻同他一刀兩斷,永不來往。但他死活不同意,說我們絕不能分手,隻要我愛他,他就不在乎母親的憤怒。我們的前途確實並不光明,但我們必須等待,必須抱著樂觀的期待。他不久就會接受神職,如果你有能力將他推薦給什麼人,賜他個牧師職位的話,我想你肯定不會忘瞭我們的。還有親愛的詹寧斯太太,我相信她一定會向約翰爵士、帕爾默先生,向所有能幫上我們的朋友美言幾句。可憐的安妮幹瞭糊塗事,的確該受到譴責,可她完全是出於一片好心,所以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希望詹寧斯太太哪天上午經過此地,能夠光臨寒舍,那將是對我們的極大恩惠。我的表親們將十分榮幸能夠結識她。信紙快寫滿瞭,我隻得就此擱筆[82]。你若有機會見到詹寧斯太太、約翰爵士、米德爾頓夫人,以及那幾個可愛的小傢夥,請代我向他們轉達我最感激、最恭敬的問候。還有,請代我向瑪麗安小姐問好。

你的露西三月,於巴特利特大樓

埃莉諾看完信,就把信交給詹寧斯太太,因為她斷定這才是寫信人的真實意圖。詹寧斯太太一邊大聲朗誦,一邊說瞭許多滿意誇贊的話。

“真好!她寫得多好啊!是啊,要是愛德華願意,同他解除婚約也是很恰當的。那才是露西的行事風格呢。可憐的姑娘!我衷心希望能夠替他謀到一個牧師職位。你看,她稱我為親愛的詹寧斯太太。她真是世上最善良的姑娘。太棒瞭,我可是在說大實話!這句話寫得好極瞭。沒錯,沒錯,我肯定要去看她的。她考慮得多麼周全啊,所有人都考慮到瞭!親愛的,謝謝你把信拿給我看。這是我見過的寫得最漂亮的一封信。從信上看,露西既聰明又好心。”

[82]當時英國信紙很貴,而且郵費是按照信紙的張數計費的,所以人們寫信時非常註意節省信紙。

《理智與情感》